浴桶热水半满,练功药材泡进去,迅速成了晶莹的黄褐色,陆宇坐到其中,水线只到他的乳下方,没有沾湿被金针止血的伤口,但他衣服上之前就浸透了发紫的血色,此时浸泡在药水里,一片片氤氲散开,有些触目惊心。
陆宇在药浴之前已经吞下消炎解毒药片,闭上眼睛调息,伤口丝毫没有包扎。
小黑哥站在一旁屏气凝声地等,浓眉下的一双森亮眼眸满是心有余悸的惊惶不定,他咽着唾沫,一瞬不瞬地盯着陆宇看,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刚才都说了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陆宇竭力逼毒,深紫发黑的血从未曾包扎的伤口中被他逼迫出来,体内的阴邪气息一时却顾不得太多,只能保留最基本的压制,于是尽管他泡着热气腾腾的药浴,身体还是越来越冷……
小黑哥见他不是回光返照,已经稍稍安心,这才有心思懊恼自己之前的大意,怎么只检查两遍?就不能在陆宇演戏的最后时刻再检查第三遍?继而他杀机四溢,咬牙切齿地恨怒滔天。
然后他看到了陆宇身体的颤抖,是疼的么?
他低着头凝眸看,神情已经恢复了沉静,刚硬的轮廓静得面无表情,胸中却有些揪心,恨不得以身代之,他只觉自己皮糙肉厚的,受伤算个什么,可放在陆宇身上,那得多疼啊。
他皱起浓眉,握紧拳头,不知怎么是好,有种有力气没处使的无能感。
紧接着,他忽然浓眉一跳,心中起疑,因为看陆宇的神色,不像是疼得发抖的痛苦,反而,像是纯粹冷得打寒颤?
陆宇注意到自己的异样,轻声道:“你去收拾东西,我的户口本、身份证,咱俩的存折,都收拾起来,待会儿就走,去北方,去你熟悉的地方……”
他不愿让小黑哥发现他当初驱邪时以身相代的旧事,当初瞒着,是正当发现自己对他动心,不愿说出来携恩邀功,现在更加不愿了,都消磨近半了,再过不了多久,邪气就会被一扫而空,何必再说出来?否则那成什么了?哦,他陆宇专门瞒着你,就等着在某一天突然让你知道让你醒悟让你愧疚呐?呵。
这个秘密,就让它永远成为秘密吧。
他睁开眼,见小黑哥浓眉疑惑着不走,不禁也皱起浓眉,冷声又道,“我这是剧毒所致,有些肌肉神经痉挛,不碍事,毒素已经逼迫出三分,不算难熬,你快去收拾,否则就等着那些人跟上来缠着我?”
小黑哥见他不高兴,也来不及蒙头蒙脑的怀疑,“嗯”了一声,尽管极度不放心,却还是听话地转身快步出门,直冲主卧房,简简单单拿起自己的帆布包裹,里面包着枪械,也不带换洗衣物,直接拿着存折证件塞进去,转身又来到浴室。
陆宇已经压下了些邪气,身体不再颤抖,毒素也有条不紊地逼迫出来。
但小黑哥毕竟已经看到了那“熟悉”的冰冷和寒颤,心头的惊疑便深深种了下去。
仅仅十几分钟,小黑哥陆续接到几个电话,没有一个是郑毅的。
陆宇失血过多,又耗费内息,在邪气毒素的夹袭下,简直疲累困倦到极点,没过多久,他长呼一口气,轻松下来,靠着浴桶,拔下金针就睡,闭眼迷迷糊糊地道:“毒素已清,还好第一时间压制了范围,你给我换衣服上药包扎,带我走。”
他已经在发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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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中剧组忙乱成一片,打电话的打电话,自辩的自辩,叫来的救护车无功而返,几个护士没给他们好脸色,导演许意也面皮难看,除了那个被小黑哥一拳打得昏死的临时演员之外,他也没有让在场的任何工作人员和学生走开。
他直接打电话报了警,请警察来一一排查嫌疑。
警察过来的第一时间,就把摄影师录下的景象录制成一份光盘拿回去备案。
在此期间,工作人员还好,学生们却被吓得不轻,有几个女生已经哭了,有的是吓的,也有的是伤心难过的,尤其以陆宇的同桌,那名有些高胖的,笑起来会有小酒窝的女生哭得最厉害,呜呜咽咽地抹着流个不停的眼泪:“那么多血……他流,那么多血……”
陆兆青也缩在角落难过:“你说,陆宇没事儿吧?那个演员,怎么会拿错了刀呐?”
沈季明闷声不吭地蹲着,双臂抱着双膝,低头不言不语,然后伸手,一个劲儿地揪路边的枯草,脑海中莫名其妙的,竟然满是陆宇专注地看着他向他告白的场景……他也怔怔的,低声道:“捅在胸口呐,你说会没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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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宇受伤的时候,郑毅在陪孙慧儿说笑。
郑毅被陆宇一枪击穿肺叶,伤重期间郑老龙不允许别人探望,郑毅也不见外人,他和郑老龙争执一个晚上,结果如何别人不知,但从次日开始,便只有陆宇来照顾他,他也享受自己争取来的唤醒旧梦前的温情。
现在伤好很多,他的一众属下和亲友都陆续来探望,各类补品堆满了屋子。
这么一来,自认身为他“未来丈母娘”的孙云芳自然不能置身事外,又借着和郑老龙谈合作生意的机会从西部G省带着保镖刘阿军飞来,也把女儿孙慧儿带在身边。
郑毅心头反感得不行,生怕被陆宇知道他老爷子在给他安排对象,本不愿见什么王慧儿孙慧儿的女人,但郑老龙说:“你半年前去马来西亚看顾的生意,以后试着接手吧。与慧儿那孩子接触着试一试,男人,还是要女人来配。”
郑老龙罕见地对他温言说话,他怔了怔,没有吭声。
即便他拒绝,又拒绝得了么?孙猴子再嚣张大闹天宫,最后不还是被压在了五指山,连一众猴子猴孙都被杀了个凄惨?他就是老爷子手中的那条泥鳅,再怎么滑不留手,也逃不开一张铁网和一口油锅的大招。难道非得闹得敬酒不吃吃罚酒,最终甚至连累到陆宇?
拒绝不了,那就虚与委蛇吧,他想,暂时瞒着阿宇,等我再强大一点,不会被老爷子摆布的时候,再把那什么孙慧儿一脚踢开,和阿宇相亲相爱才是要紧,好容易有点进展,可不能被这女人折腾糟了。
然后孙慧儿来了,他不算冷漠。
他一面应付来者是客的孙家人,一面加派了人手暗地里保护陆宇的安危。
但林勇和阿海身为他的心腹都在帮他处理和接手马来西亚的生意,他的其他属下又有郑老龙贴身保镖的阻拦,他怎知道自己不过一个疏忽罢了,竟会发生那么大的事儿?
“……我是个粗人,可不懂你说的诗词。”
郑毅痞痞地笑,他穿着浅灰色羊毛高领毛衣,手指夹着烟没有点燃,伤在肺部,他也只能干过烟瘾,毛衣舒适贴身,勾勒出他宽厚的肩头和健实的胸膛轮廓,高大的身体半倚着窗台,看不出半点受伤的模样,很有硬气的雅痞男人魅力。
“我也只是偶尔读一读,就像是偶尔散散步,散散心。”
孙慧儿衣着淡雅,声音清澈,内心也跟明镜儿似的,她知道面对东南亚其它势力的联合崛起,孙家和郑家都处于不进则退的境地,联手势在必行,甚至越往后越会合作得多。
而且相对而言,郑家势大,孙家势弱,那么,她十之八九是要嫁给这个名叫郑毅的男人的。
她借说话的时机,抬眸安静地看郑毅。
郑毅高大英俊,有着淡淡的痞气,气质桀骜,高高在上,很阳刚的男人味儿,像是浑身都有炽烈的阳光散发,每一个微笑,偶尔不经意间的温柔,都能狠狠地勾动人心……
孙慧儿虽然聪明宁静,却也只是个怀春少女罢了,与郑毅这个曾经诱使陆宇飞蛾扑火的男人近距离接触,会真的没有半分心动?
而郑毅虽然心怀陆宇,可他身为强硬强势的男人,在陆宇面前低声下气惯了,再面对温柔有加,对他心怀崇拜的清雅女孩儿,又真的是完全厌恶?只是心里头会有惴惴不安,想起陆宇就会心虚,这是毋庸置疑的。
但他们之间的氛围总体上还算是温和。
然后,突然的,林勇冲了进来。
第九十二章
林勇苍白着脸,身后还跟着强硬地试图阻拦他的人。
郑毅浓眉微微一皱,站直身体,把烟扔地上捻着,淡淡地问:“什么事?”
林勇挥手打开按住他肩臂的保镖,心道:操的,还拦我,二少现在不知道,事后你们没事儿,我可就死定了!他面色难看,先看了孙慧儿一眼,见郑毅不耐烦,咬咬牙,低声道:“二少,那位,出事儿了。”
郑毅先是一愕:“那位?”
紧接着陡然明白过来他指的是陆宇,刚想问出什么事儿,却注意到他愧疚不安的苍白脸色,不禁心头一颤,有种不祥的预感,张了张嘴,厉声道:“说!”
林勇不敢怠慢,也顾不得孙慧儿在场,急忙道:“那位演受伤戏时,道具刀不知怎的成了水果刀,刀上化验有毒,是‘七步倒’。”七步倒是一种能够长久暴露于空气中的蛇毒,名字形象地诠释了其中厉害,中毒者顶多只能逃出七步就会毒发身亡。
他的话太突兀,郑毅一下子懵了,“什,什么……”
郑毅好似没听清,身体晃了晃,蓦地伸手掐住林勇的脖颈,哑声又问,“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林勇也为他难过,郑二少可是真心地爱上了那个男孩,他一面掰开郑毅的手指,一面小心翼翼地低声道:“陆少被人捅伤,刀上有毒,是七步倒。”
郑毅这回听清了,不敢置信,不能接受,张了张口,声音却哑住,什么都没说出来,心头一阵阵的剧痛,喉咙发堵,脑海中突然挤满了那张陆宇靠墙而亡的终止符画面……
他眼眸充血,头脑一昏,忽然喘不开气,刚刚好转没多少的肺部又开始复发般地疼,疼得他咳了一声,血腥味儿从他嘴里传出来,把近在咫尺的林勇吓个半死。
他们后面,安安静静坐在沙发上的孙慧儿看着如遭雷击的郑毅,想起自己的听闻,长袖中的手指不禁死死地掐住了衣袖,表面上却平淡而疑惑,好似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郑毅转瞬间清醒过来,捂着喘不开气的胸口,哪还顾得上什么孙慧儿,红着眼睛蒙头蒙脑地就往外冲,步伐踉踉跄跄,撞到了门上,身体歪了歪,又继续往外撞,嘴里模糊不清地自语:“他不会死,七步倒也毒不死他,他那么吊气的小子,怎么可能会死……”
他神色狰狞,像是暴怒发狂、见人就杀的魔头,谁敢阻拦?
唯有郑老龙。
郑志森掌握着陆宇“身死”的第一手消息,此时在林勇赶来时,他就裹着大衣,从一楼书房中走出来,不慌不忙地在客厅拦住郑毅,轮廓刀削斧凿般的生硬,冷声道:“看你这副什么样子!出去再丢人吗?”
他身后的贴身保镖一步上前,不卑不亢地制住郑毅,同时也没伤到郑毅的伤口。
郑毅疯狂怒吼着挣扎,那保镖一个人竟差点让他挣脱开,又来一人才将他制住。
他被两名大汉驾着胳膊肩背,只得停下来,红着眼睛直瞪郑志森,眼泪流下来,低哑地嘶吼道:“是你,是你杀他?”
郑志森看着他的眼泪,又从他眼底看出恨意,面色更为森寒,凝眸如刀地扫过战战兢兢地林勇:“把你手中那份光盘放给他看,就在这里放。”
林勇心头一惊,这才恍然,原来郑二少一直都没有什么瞒得过这位爷,咽了口唾沫,低声道:“是。”从黑西服口袋中掏出纸袋包裹的光盘,偷眼瞥了一眼神色如癫如狂、嘴角溢出血丝的郑毅,突然犹豫,“老爷,要不要……”
郑老龙眼神寒如实质。
林勇再不敢犹疑,隐含怜悯地看了郑毅一眼,动作麻利地把光盘塞进了DVD中。
DVD里只有很短的片段,直接传来一个流里流气的骂声:“……臭小子,你他妈的敢耍我?”
“你想怎么样?”陆宇的声音,很淳朴的方言,呆头呆脑似的小伙子,他是在演戏。
这个声音一下子让郑毅清醒回神,急忙转头去看,近乎贪婪。
但他入目就是陆宇贴着铁网站着,而那临时演员拿刀子一刀捅过去的情形,他胸口一震,蓦地冲着画面嘶吼:“快躲!”
画面中的陆宇仿佛听到他的提醒似的,突然神色剧变,歪着身体就要躲,却终究没能躲避开,一刀扎进胸膛上方,鲜血喷涌出来,迅速红了毛衣,他靠着铁网软软地跌坐下去。
小黑哥突然冲进画面,怒喝:“死开!”又带着惊惶地扑跪在陆宇身前呼喊,“陆宇,陆宇……”
陆宇没有回应,似是昏晕,似是懵懂,背倚着铁网,安安静静地闭上眼,轻轻垂下头,伤口中涌出来的血先是殷红,转瞬就成了发紫的颜色,在寒冷的天气中冒着隐约的热气。
紧接着画面里一片嘈杂喧嚣,小黑哥则一把抱住一动不动地陆宇,流着眼泪就冲出去。画面空了,停了。
郑毅呆住——如此情形,与他那张梦境终止符画面完全重合。
他看着画面中空荡荡的只剩下溅出来的血的空地,呼吸都忘了,视线模糊一片,紧接着喘不开气地咳嗽,凶猛得像要把肺都咳出来,咳得剧烈到眼泪鼻涕一起流,流了满脸。
他压制不住地咳出两大口血才停住,血吐在浅色的地毯上,刺人眼球。
他张了张口,傻呆呆的,什么都不知道说,只忽然咧嘴,哑哑地低笑,转头空漠地看着挺拔而立的郑老龙,笑声得像是疯癫垂死的乌鸦:“还是你狠。”
他说着,直起身木然地哑笑着想走,却腿脚一软,在两名保镖的架子中闭上眼昏死过去,胸口也有血氤氲开,伤口崩裂的模样,像是垂暮将死的无力老者,和陆宇刚才被一刀捅身的画面相呼应,让素来信命的郑老龙眉头一跳。
郑毅做梦的时候,竟懵懵懂懂地想:我草,又做梦了,最近老是梦不到阿宇,这回能梦到不?
他感觉身陷荒原大漠,也不知是天色刚黑,还是将要天明,四周都迷迷茫茫的昏暗一片,没有人影,也没有灯光,他却感觉有点熟悉,好像曾经来过一次似的,啧,这是哪儿?
他转来转去,转了好久,什么都找不到,正有些烦躁,忽然发现自己站在陆宇的小别墅门口,疑惑:噫?我怎么到这儿来了?
“郑毅。”
陆宇的声音仿佛很遥远,传到耳边时却又显得很近。
郑毅一惊一喜,连忙扔下疑惑,惊是有些心虚,先看看周围,还好没有那个姓孙的女人,然后才喜得转头去看:“阿宇你终于回来啦!去哪儿了你?”
陆宇不知从什么地方骑着自行车过来,短而浓密的头发和浓直的眉毛一样深黑,下面一双眼眸黑亮晶晶的,像一对宝石,挺拔的鼻子衬着俊朗的面庞,很帅,他停下自行车笑:“郑毅,你在这里做什么?”
郑毅不知怎的,忽然心酸,他强装着镇定,抱着臂膀吊儿郎当地痞笑:“找你呐,我找你好久啦。”
陆宇穿着单薄的洁白t恤衫,很白很白,薄薄的洁白T恤裹着健康的身体,帅得让人砰然心跳,微笑也温柔得溺死人,说:“别找我了,我不能陪你了,我妈打电话说她病好了,圣诞节我们俩一起过。”
他一条长腿伸着支住自行车,姿态很闲适。
——圣诞节?那么远,这还是夏天呢。
郑毅心头一突,连忙上前说,“又逗我了是不?你妈不是已经去世了吗?”他伸手抓住陆宇的手,有些迫不及待,抓到手中,突然一下子很想哭。
“我这是怎么搞的?”
他自己不好意思地嘀咕,眼泪却不听话地刷的流出来,他低头哽咽得像个大孩子,说,“我找你好久了,去哪儿了啊你……你手咋这么冷?我给你暖暖,这么大人,还不知道照顾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