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轻尘之杯酒 上——土豆猫

作者:土豆猫  录入:11-29

洪叔把他的变化看在眼里,只当他心虚。他问:“老教主在哪里?”

季悠潋一怔,不禁要回头看剑自鸣。她自然知道剑殇已死,紫门主谢豫也知道,而且,这件事是剑自鸣告诉他们的,所以,她以为这件事在奉夜教的门主之间已经不是秘密。结果,剑自鸣居然瞒了洪叔吗?

“阴山西峰西南侧的断崖上有个山洞。你可以在那里找到他的尸体。杀他的人是莫秋红。她陪他死在那里了。”剑自鸣说,“即便我这样说,你也还是认为他的死与我脱不了干系吧?”

“没错。”

剑自鸣无奈地笑了。洪叔照顾了他那么些年,自然比一般人了解他多一些,却也只是多一些而已。时至今日,洪叔已经不想要守着他们往日的情分,那他也就不必太给他留情面了。剑自鸣于是说:“您既然能这样站在这里,必然是清楚,即便如此,我也不会对您怎么样。我还是念着您照顾我多年的情分的。可是……”剑自鸣话锋一转,语气强硬起来,继续说:我说过‘擅闯秋水居者,死!’,这么些年都没有人当真。洪叔您不会也以为我说话不算话吧?“他说着,转了一下手中的剑。剑上血痕俨然。

洪叔的瞳孔猛地收紧。他当然知道剑自鸣是个念旧情的人,也相信自己即便冲上去拼命,剑自鸣也不会伤他,可是,他带来的这些人就保不住了。

洪叔确定剑自鸣是说话算话的。剑自鸣对秋水居的看重,远胜于鸣剑阁。这处院子原就是为季悠潋建的。剑自鸣对身边的人的看重程度远胜于自身。现在,季悠潋回来了,剑自鸣当初的话也到了兑现的时候。

“撤!”洪叔立即发令。片刻后,秋水居再见不到一个外人。

季悠潋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问出来口:“自鸣哥哥,你还好吧?”她已经不适合用这称呼了,但是,洪叔适才的作为必定令剑自鸣伤心了。她只是想要稍稍缓和一下气氛,顺便告诉剑自鸣——我在这里。

剑自鸣无奈地笑了。“我早知道会这样,”他说,“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你是我爹唯一的徒弟,他一定会承认你。所以,没什么的。”

“可是,你不开心。”

“谁都不可能一直开心,活得值得就够了。”

季悠潋想说洪叔不值得你这样,话到嘴边又忍住了。她遇到剑自鸣的时候,他已经六岁,洪叔早已在照顾他了。

“小悠,我本来想看着你继位的。不过……”剑自鸣叹了一口气,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般开口:“我想立即动身去雪山。”

季悠潋一惊。剑自鸣畏寒,现在天气已经转凉,北行前往雪山只会更加寒冷。剑自鸣做出这个决定,显然是没有打算活到下一个春天。而且,剑自鸣叫她回来,并不是要她看着他死。“为什么?”她问。

“我一直想在冬天去北方看雪,你知道的,错过这一次,我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还有呢?”季悠潋问。她最了解他,所以每一个问题都问得尖锐又恰当。

“算了,我不该瞒你。”剑自鸣轻轻摇了摇头,慢慢笑了。他的声音变得柔和,带了一点点回忆的味道。他说:“小雨可能受了重伤,放忧的行踪成谜。我想顺便到雪山看看,也算是了桩心事。”

季悠潋怔住,片刻之后,她问他:“你有没有想过,他可能不在,而你,也有可能走不到那里。”

“我知道。但是,努力一下总是好的,起码不会后悔。”

季悠潋沉默了。她没有理由阻止,只能说:“倚红一直是你的大夫,如果她同意的话……”

“我同意!”倚红立即插话进来,说:“这时候,他最需要的就是曲放忧。”

为什么——这三个字哽在季悠潋的喉咙里,她问不出口。她知道倚红对她的好感极其有限,可是,倚红不会单纯为了让她不快就支持剑自鸣的决定。她不能反对,只能争取道:“我陪你去。”

“奉夜教不够稳定了,所以阴山必须有人坐镇。这件事,只有你能帮我。”剑自鸣说,“抱歉,这次我只带倚红。帮我找个好人家,把翠袖嫁了吧。”他这样说,几乎是明确地告诉她,他不准备回来了。

季悠潋慢慢地整理好情绪,说:“我会。我等你。”

剑自鸣没有料到她如此坚持。他安慰般地对她说:“小悠,你是我的家人。”他的声音极为温柔。瞬间,季悠潋想哭。剑自鸣的家人有谁呢?他的父亲剑殇,为了确定莫秋红对自己有没有感情而对他下毒;他的母亲莫秋红不肯放弃自己的武功,令他没有享受过一天健康;从小看着他长大的洪叔,不知从何时起怀疑他对父母动了杀念;同父异母,遭遇如他却健康的妹妹,受母亲之命前来杀他……即便如此,季悠潋知道剑自鸣对自己的家人极其回护,他让他们站在他的身后——那是一个绝对安全的位置。然后,她听到剑自鸣说:“既然你希望,只要我活着,就会回来看你。”

第20章

剑自鸣走得很急。他以“月影”的身份执行教令的时候,也常这样迅速地决定出行,所以翠袖很快就为他整好行装。只是这一次,她也不能随行了。

倚红坐在车夫的位置上。剑自鸣坐在她旁边。秋日当空,正午的空气干爽温暖。

马车走得并不急。间或有石子磕到车辕,车厢随之微震。

剑自鸣平静地问倚红:“你有没有再向他们下毒?”

“有,”倚红不瞒他,说:“会让他们上吐下泻一两天,死不了人。”

“多谢。还有,我没有想到你会帮我。”剑自鸣指的自然是倚红作为大夫同意他去雪山的事。倚红瞥了他一眼,解释道:“我是实话实说。除了他,没有人能让你多活几天了。”

剑自鸣僵了片刻,微笑着说:“只是几天,没有太大的意义。”

“你的身体,你应当比我清楚。他的内力非常好用。你知道怎样让自己活得舒服一些,长久一点。”

“你非要这样认为吗?”剑自鸣问。

倚红笑了,她用带了嘲弄的语调问:“你为什么非得让人相信你爱他?你待季悠潋才是真的好。别忘了,你活不久。你舍不得季悠潋活守寡,却非要让曲放忧喜欢上你,是为什么?”

剑自鸣沉默了。

倚红继续道:“你不想要太多人知道——曲放忧的内力是疗伤的圣品。你怕别人同你抢。剑自鸣,你对你那些不够喜欢的人,不是一般的狠啊。”

“……唐素韵,你恨我?”

“我对你也算得上有用,所以,必须得喜欢上你吧?”

剑自鸣没有解释。他至少还能确定:之所以要带着倚红,并非为了确保自己活着见到曲放忧,而是因为叶杳雨十之八九受了重伤,他想让倚红为她诊疗。

一路北行,气温降得极快。

行至雪山脚下的时候,倚红套在厚厚的棉手套中的手早就冻得麻木了。她看着小镇子里那些光着头活蹦乱跳的孩子,只觉得羡慕。在这里,她的行动力尚不及那些适应了温度的普通人。剑自鸣就更糟了。他的体温降得很低,末段指节都是淡青色的。几天前,他抱着暖手炉的时候,指腹已经烫伤,手背却还是凉的。

剑自鸣甚至不能通过运动取暖。他已经有六七天不能正常的吃东西了。那时候倚红才知道:人的体温降低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没有办法消化食物。她第一次真正地意识到:剑自鸣会死。可是,剑自鸣对这一切的反应极为平淡。好像他的目的就如他对季悠潋说的那样,只是见一见曲放忧,见到了固然好,尽了力,见不到也便罢了。

倚红一直认为剑自鸣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却已经不能相信他这样是为博得曲放忧同情的苦肉计了。

两个人在镇子里喝姜汤驱寒。剑自鸣把冻伤的马交给镇子里的人照顾。之后,他和倚红只身上了雪山。

叶杳雨曾经详细地描述了茅屋周围的环境。因此,剑自鸣没有费太多功夫就找到了那几间茅草房。

房子几乎有一半埋在雪里。周围的栅栏是由如壮汉的手臂般粗细的树干制成的。没围栅栏的地方自然就是大门。

剑自鸣站在门口,刚要叫门,就见正对着的茅屋里窜出一团红影。人尚未到,剑气已至。剑自鸣看得很清楚。叶杳雨依然穿着她最喜欢的红色衣裳,只是右边的衣袖空荡荡的。她气色尚好,脸色红润,目光清朗,额头上挂着细细密密的汗珠,周身冒着腾腾热气。她左手执刀,行的是刀法,发的却是剑势。那把刀,是剑自鸣极为熟悉的——龙吟。

剑自鸣退了一步。

叶杳雨的招式使得老了,却也正好认出了剑自鸣。她收了刀,开心地笑着叫道:“哥,你怎么来了?”

“我担心你。”

剑自鸣的话音尚未落,曲放忧便从草屋里跳了出来。他看着剑自鸣,满眼的诧异。

剑自鸣想笑一下,但是他的脸早就冻僵了,所以只得眨眨眼睛,算是招呼。

叶杳雨中气十足的声音恰好响起来。“我很好啊。以前师傅总不准我学刀法,现在他正好不在,师兄一直教我呢!”

剑自鸣听着她欢快的声音,看着她自肩膀以下就空了的袖子,心头空落落地疼。倚红从他身后走出来,对叶杳雨说:“可不可以让我替你瞧瞧,我好歹也算是你哥的大夫。”叶杳雨于是高高兴兴地拉着倚红去她的小茅屋。

“小师妹,过会儿记得打点新鲜的肉来招待你哥!”曲放忧吩咐道。叶杳雨头也不回地应了声好。

草屋的门关上以后,空旷的雪地上,剑自鸣和曲放忧安静地对望。

剑自鸣不住地告诉自己,该见的人已经都见到了,该了的心事已了,他应当走了。可是,他移不开目光,脚也像冻在冰雪中一般,怎么也抬不起来。

不多久,曲放忧小心翼翼地压低了声音问:“你来干什么?”语气竟然是责备的。

“我来看你。”剑自鸣说,“也来看雪。”

“你来找死吧?”

“是。我还欠你一个晚上。”

曲放忧皱眉。他上前一步,扯住剑自鸣的衣襟,把他往南边的茅草屋里拉。那间屋子是所有屋子里最为暖和的一间,平时都是叶飘影住。现在,叶飘影和刀剑客周游在外,曲放忧想也不想便把剑自鸣拉了进去。

剑自鸣自己没有注意到,他呼出的气体被风吹到自己脸上,即刻便冻成了冰。他睫毛上挂着细小的冰屑,一直都没有融化。曲放忧看到了,却不心疼,只是生气。

关上房门之后,曲放忧对剑自鸣说:“脱衣服!”

剑自鸣一愣。他没想到曲放忧会气愤。他带着大夫来探望叶杳雨,曲放忧不应该生气。可是,要说曲放忧是气他冒着严寒过来,剑自鸣绝不会信。他确信曲放忧同他的交情只缘于三点:第一是叶杳雨,第二是他的金钱地位,第三是他的那张脸。剑自鸣忽而想到,自己的脸似乎是已经冻得肿了——难怪小雨没有立即认出他来。曲放忧就是因为这点事情恼恨么?未免也太孩子气了。剑自鸣边想,边抬手解衣服。他的手指早就冻僵了,费了很大的功夫才拉开披风的带子。

曲放忧见他的手指还可以活动,莫名松了一口气。他扯开自己的外袍,三下五除二将剑自鸣扒得只剩贴身的中衣,然后敞开外袍的衣襟,将剑自鸣裹进怀里。

剑自鸣的体温极低,曲放忧觉得自己抱了一块冰。他还记得他的经脉脆弱到什么程度,于是不敢贸然运功为他驱寒,只得先用体温让他暖一暖。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剑自鸣才在他怀里颤抖起来。曲放忧知道他终于被自己唔暖了一点,便谨慎地将内力输入他的体内。

温暖柔和的内力从贴合的胸口处缓缓渗入。被它温暖的筋肉传来刺痛和麻痒,这感觉说不出是舒适还是难受,却无疑是难耐的。剑自鸣知道那些因为寒冷瘀滞的血气正被曲放忧的内力化开,冻伤的肌肤正在恢复。他很想抱住曲放忧,但是,他知道自己的手仍是冷的。曾经无数个冬夜里,他独自窝在被子里,手脚怎么都暖和不起来的时候,不是没有想过把它们砍下来丢出去的。于是,如今,他舍不得用这么冷的手碰他。

“怎么这么老实了,嗯?”曲放忧问。他一边说,一边在剑自鸣的腰背上来回摸索,找他处理过的那个伤口。事隔两月,那道伤口愈合得颇好,曲放忧只摸到一线略硬的痕迹,想来假以时日,这点痕迹也会消失吧。这样想着,他的抚摸莫名执拗起来。

剑自鸣很熟悉这种近乎强迫的执拗。曲放忧总是喜欢反复研磨他的每一寸肌肤,尤其那些他自己都不清楚地敏感之处,每一次都要逼得他呻吟出声才肯罢手。因而,剑自鸣甘于在这种问题上示弱。他借着冻伤的肌肤在热力作用下的酸胀刺痒,低低地叫了一声。

曲放忧的动作立即停止。他低头看了看剑自鸣的脸,嘟哝了一句:“真难看!”接着便把剑自鸣放到床上。他打开叠得整整齐齐的棉被,将自己和他一并卷了进去。

棉被许久未晒,带了雪地冰冷的味道。剑自鸣猝不及防,打了好几个冷战,不自觉地抱紧了散发着热气的曲放忧。曲放忧亲亲他的额头,很快就把被子烘得热乎乎的。然后,曲放忧把手掌覆在剑自鸣冻伤的脸颊上,催动内力,一点一点揉开冻出来的硬结。

曲放忧在做这些的时候,眼底的神情极为专注。

剑自鸣一直看着他,精神随着肢体的温暖一点点地松懈下来。来的路上,他唯恐睡着了冻死,几乎没怎么睡过,现在稍一放松,便觉得又悃又累,只想好好睡一觉。可是,曲放忧专注的神色并不常见,剑自鸣舍不得睡。意识在半梦半醒间来回穿梭,朦朦胧胧间,感觉到曲放忧放开了他的脸,开始逐根揉搓他的手指。剑自鸣不自觉地叹息:“放忧,你这样好,我上了瘾,可怎么办?”

“喜欢我的人多了去了,多你一个不多。”曲放忧说完,摇了摇剑自鸣,说:“先别睡,等我一会儿。”接着便起身出门。他一离开,剑自鸣便不肯强打精神,立即睡着了。

过不多久,曲放忧回来,见他睡了,就把他摇醒,硬让他喝了大半碗姜汤。因剑自鸣不能吃辣,所以姜放得极少,几乎尝不出辣味。剑自鸣只觉得暖意从身体内部透出来,很是惬意。

曲放忧钻进被窝里,带进了些许冷气。剑自鸣没有躲,反而往他身上靠了靠。

曲放忧见他不是很精神,就知道他又想睡了,便柔声问:“我抱抱你好不好?”剑自鸣迷迷糊糊地答:“好。”

曲放忧抱住他问:“把倚红留下来照顾小师妹,好不好?”“好。”

“我送你回去,好不好?”“好……”剑自鸣猛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盯着曲放忧。

曲放忧笑笑,一点都不遗憾地说:“哎呀,本来还想蒙混过去的。你听清楚了?”

“小雨的功夫还不及原来的六成。你不该离开。”剑自鸣说。

“你知道啊?”曲放忧说,“往后只会越来越冷,你自己,就算有唐素韵陪着,也没法活着回去。你为了过来看看她,在路上冻死了——小师妹的笨脑袋只会这么想。你说我该怎么办?”

曲放忧几乎是强词夺理。但是,一想到他不愿自己死,剑自鸣就觉得愉快。如果可以活下去,谁会想要死呢?剑自鸣对他说:“我活不了多久,不会给你添多少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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