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臣明白。”
那之后,执陌在与殇离说及此事时,刻意避重就轻,只道那锦帕的缎子是十多年前的贡品,皇上赏了皇后和另一位妃子,其他的一概没提。
殇离听后只轻应了一声“知道”,心里却暗暗将关注点摆在了那位妃子身上。当夜,他便偷偷潜入御书房,想要翻查十多年前的那几册史载,不知为何,殇离总觉得背后有一股动力在推动着他追寻真相,他大胆地猜测,那位妃子与自己应是有些渊源。
与此同时,在天莲山上,莲央正与寒鸣处在一块儿,面前墙上是一面大幅水镜,镜中显示着的正是殇离如今在人间的画面。
“师弟他总算是找到切入点了。”寒鸣脸上的神色总是冷冷的,好似这张脸天生就不该有笑容。
而莲央此刻却也是一脸的严肃,“嗯,还不算太迟,到小离十五岁还有五年不到些,用剩余的时日来查出真相并报仇应该够了吧?”
“师父有没有想过,万一不够呢?”倒不是寒鸣爱煞风景,他也就是理论上做一个推论,若殇离仍是那只狡猾的千年狐狸也罢了,可如今的沈殇离不过是一介凡人,仅凭区区肉身及其谈不上出众的武艺,要想报仇,也并非那么容易。
莲央却只是痴痴地望着水镜中的那名男孩,双眼略微眯了起来,“我已给了他十五年的时间,若是不够,时候一到他也必须回来,”话至此,他眸中瞬间闪过一道寒光,“除非,他活腻了。”
寒鸣斜睨了莲央一样,复又感慨道:“师父也就说说罢了,您若真狠得下心,当日就不该让他去报仇。”
对于寒鸣的揭穿,莲央并未感到窘迫,反是洒脱地扬了扬唇角,“不然呢?难不成真要把他关押刑堂几千年?他到底是我徒弟,我又怎么忍心那样待他?”
“师父就是太宠他了,才会把他惯成这样。”寒鸣想到殇离走后的第一日,莲央在观看水镜时眸中泛起的那种神色,终又喟然长叹,“他根本不知,师父您为了助他报仇擅改命盘,他日将遭受天劫。”
莲央知寒鸣这是替他难过,也不是真的责怪他小师弟,于是拍了拍寒鸣的肩膀,幽幽启口,“不知道才好,知道了又要跟着穷操心,有你一个盯着我已经够烦了,真不知到底我是你师父,还是你是我师父。”
“师父怎么这么说呢?”寒鸣觉得,他师父有时就像个孩子,偶尔贫下嘴,还真是谁都拿他没法子。
莲央笑笑,“你管我管得过头了,其实也就是遭天劫而已,以前也受过,挨过去便没事了。”
“回头让三弟给师父算算天劫的日子。”
“嗯好。”莲央应了声,则又将视线投向面前的水镜,镜中殇离正在御书房里翻阅史载。莲央忽然想到五百年前,殇离也才那么大的时候总会化作人形,却惟独留条尾巴在外头,模样煞是可笑,却又可爱到极至。
“如今,只盼殇离安然无恙。”莲央说着,指尖泛起蓝光,他抬手在眼前隔空一划,水镜中的画面立马切成了执陌,“我不愿殇离与这太子走得太近。”
“为何?”寒鸣侧过脸,不解地望向莲央,“和太子走得近一些,不是更有利于日后报仇吗?”
而莲央却轻轻地摇了摇头,“暂不提这太子心思缜密、城府极深,实难对付,我只问你,倘若是你,突然发现挚友之母是自己的仇人,你当作何感想?”
寒鸣一愣,终于了然,“会痛苦。”所以,殇离现在越是和殷执陌走得近,日后感情深了,怕是就越痛苦。
莲央微微颔首,眼角的那一丝浅笑渐渐隐去,“对,会痛苦,而我,不过是希望小离别太痛苦而已。”
卷玖:经年瞬逝
永逸十七年,惊蛰。
众人皆知,韶云侯夫人赵氏有一双巧手,能做首饰,样式别致,世上独一无二。前些日子皇后娘娘特意邀夫人入宫,望其代为做一枚胸针。
说来夫人与皇后娘娘也算有点血缘关系,再来皇后亲自开口,她自是义不容辞。
而这日,夫人身感不适,便让殇离代为走一趟,将昨日刚做好的那枚胸针给皇后娘娘送去。
殇离去时,执陌恰好也在皇后那儿。行至殿中,他的眼睑略微下垂,恭谨地施礼,“殇离见过皇后娘娘,见过太子殿下。”
“免礼。”论辈分,殇离也算是皇后的外甥,皇后见这孩子长得漂亮又有礼貌,也一直喜欢得紧,“真是有阵子没瞧见你了,殇离,来,让本宫好好瞧瞧。”
殇离淡然一笑,走上前在皇后的示意下于一旁坐下,同时从怀中取出一只约五寸宽的锦盒,“今日前来,是为家母送上胸针,家母因身体欠妥,未能亲自入宫,还望皇后娘娘莫要见怪了。”
“妹妹身体可还好?”
殇离客气地颔首,“劳烦皇后娘娘操心了,娘只是感了风寒,服药调理几日便可痊愈。”
“那便好。”从殇离手中接过那盒子,皇后打开一看,旋即对那胸针赞叹道:“真好看。”将胸针拿起来,她摆在眼前又好好地欣赏了一番,复又侧过头问身旁的执陌,“皇儿,你看,这胸针可与母后相配?”
执陌莞尔,“韶云侯夫人的手艺果真了得,胸针很漂亮,配母后正好。”他口若含蜜,哄得皇后开怀而笑,“还是你最会讨母后开心。”
那个午后,皇后拖着殇离聊了好一会儿,后者只是耐心地听着,时而应上两句,倒是执陌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殇离身上,即便殇离始终在刻意回避他的视线。
黄昏的时候,殇离告退,执陌便跟他一块儿走了,殿中,二人有着君臣间应有的礼节,可一出了殿,殇离却装作压根不认识那人似的,一个人往前走。
执陌倒也没说什么,只默默地跟在殇离身后,一步步踩着他走过痕迹,等走了一段路,见对方仍无要搭理的意思,终于启口问道:“还在生气?”
殇离依旧没理睬他,继续旁若无人地向前迈着步子,执陌看自己完全被无视了,则故意压了压嗓子,装作恼怒地厉声呵斥,“沈世子可真大胆,连本太子都敢不放在眼里了吗?”
深吸了一口气,殇离止住脚步,缓缓回过身去,对上了执陌的双眸,“请问太子殿下,您这一路跟随我,敢情是要与我一同回府里去吗?”
“可以啊,正好去探望下夫人。”执陌耸耸肩,倒是丝毫不客气。
殇离却冷冷一哼,看似随意地甩开执陌搭在他臂上的手,不温不火地开口,“那么太子殿下请随意,不过,我不回府。”言下,他则又往宫门那边去了。
执陌愣了片刻,又追了上去,“你去哪儿?”
“你管得太多了吧?”或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口气不太好,殇离立刻平复了下情绪再度启口,“太子殿下若真那么闲得慌,倒不如回您的桑陌殿去。”他本还打算加上一句,“总好过在我这儿自讨没趣。”可想了想,最终还是忍下了,省得真把惹火了这太子,到时就该叫自作孽不可活了。
然而殇离语气虽已算得上收敛,但执陌却仍是有些恼了他。加快步速绕到殇离面前,执陌拦下他的去路,冷声而问:“你到底在生什么气?我阻你查涵妃是为了你好,你倒还真和我闹上了?”
殇离只是淡薄地凝视着执陌并未开口,许久后才不屑地冷笑起来,“谁稀罕?太子殿下真别对我太好了,我这人啊天生冷血,也委实受不起您这份抬举。”
殇离这话说得还真不客气,执陌听着火气顿时就冒了上来,“注意你说话的口气,殇离,你要知道,把我逼急了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拿太子的身份压我啊?”殇离的怒火也一下子窜上了心头,站在执陌的面前,他双目灼灼地与之对视,“你也就会使这些卑劣的手段了吧?我查涵妃干卿底事,你又何以处处阻挠?”
“我不过是想你远离是非!”执陌的声音猛然抬高,他眉头微蹙,双手紧握成拳。在这宫里,有哪个愿意去触碰禁忌?偏偏这沈家世子不知死活,哪里凶险就硬要往哪里闯。
“当日涵妃诞下妖狐,后又离奇死亡,父皇亲笔下旨,此事就此作罢莫要再提,都是些陈年旧账,如今再来重新翻查又有何意义?”
殇离本不愿多说,但今日执陌既然起了这话题,他也不妨就与他讲个明白,“我就是想给涵妃翻案如何?大伙儿都传涵妃诞下妖狐,请问妖狐在何处?再来涵妃娘娘就那么不明不白地死了,那离奇背后的真相又是什么呢?”要不是太子有意阻挠,他又岂会四年还未查出真相?但殇离觉得,自己应该已经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涵妃一死,妖狐自然不会守着一具尸体过活,而所谓离奇,不过是因为没人见着涵妃是怎么死的,也许她只不过是猝死、病死或者服毒而死。”执陌做出推断,却立刻遭到殇离的反驳,“太子殿下以为大理寺里的人全是废物吗?”
“非也,不过宫里每日都有人死,何况涵妃只是个被打入冷宫的妃子而已,为她尸检,有必要吗?”
有必要吗?面对执陌的质疑,殇离顿然语塞,他到底为了什么而坚持了四年,执意要查出十多年前的那个真相。这之前,他与执陌也有过无数争执,可每回吵过,他却仍旧不愿放弃,这一回也是一样。
“不管你怎么说,我一定会查明真相,还涵妃一个清白。”殇离转过身,迎着夕阳向前行。
执陌迈了两步,在殇离身后问:“你怎知她定是清白的?”
殇离亦止住脚步,良久才回道:“我就是知道。”没有理由,可就是知道,并且很确定,因为……心是这么告诉他的。
伸出手,殇离摸着自己的心口,仿佛正在感受那里的跳动,倾听了一会儿,身后忽然又传来另一个声音,“皇兄、殇离,你们怎么在这儿呀?”
殇离回过身,才见执风正朝这边来,他有礼地躬身,“见过二皇子。”执风一见他客套,旋即骂道:“你与我客气什么,还当不当我兄弟?”
殇离笑笑,随后便故意扯开了话题,“二皇子这是要上哪儿去?”
“哦,我约了三弟吃酒,殇离,你一块儿吗?”执风翘起拇指往外指了指,言下之意便是你要点头,咱们这就一同出宫了。
殇离想了想,觉得既是心情不好,去喝上几杯也好,于是微微颔首,“荣幸之至。”
执风扭头又问执陌,“皇兄呢?”他也不知他这皇兄到底是生哪门子的气,竟是直接甩了他两个字,“不去!”而后掉头就走。
执风稍显怔愣,怎么都没明白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惹得皇兄不快,只有殇离心里清楚,执陌的不痛快其实是因他而起。
拍了拍执风的肩膀,殇离道:“走吧,别去晚了被罚酒。”
“嗯,说的是。”
途中,殇离又问执风,“约在哪家馆子?”他本以为是定了家酒楼,岂料执风竟回他一句,“去玲珑馆。”
殇离依然记得,他爹不喜欢他老往那儿跑,多年前还为此罚过他,自那以后他也确实不怎么去了,偶尔被一些朋友拖去玩耍,都还是偷偷摸摸的,可今夜他却是特爽快地应了下来,许是觉得反正是喝酒,在哪儿都一样。
之后他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对执风问道:“知道去玲珑馆你刚还邀太子殿下一块儿,就不怕他宰了你?”
执风摸了摸下巴,笑道:“我料准了皇兄不喜欢这种场面,定不会与咱们一道,只是不知他今儿怎么火气那么大,你刚惹他了?”
殇离耸耸肩,故作轻松地笑起来,“我哪敢招惹你那位皇兄呀?”说罢二人相视一笑,对视间似是皆已明了。
玲珑馆一到晚上便是灯火通明、热闹非凡,甫跨入门槛,就有小倌迎面走了过来,嬉笑着打起招呼,“哟,两位爷,真是好久不见,您二位太久没来,可想死咱们了。”
殇离的目的本不在嫖.娼,自然对于那几个小倌表现得冷冷淡淡,那些相公也是个个精明得很,一见沈世子今儿这脸色,便知其情绪不佳,也不敢太粘着。
反是二皇子甚为洒脱,哈哈一笑,将那两个小倌儿一边搂一个往楼上去了。殇离跟在他后头,看着大堂中那歌舞升平的画面,却微凝起了眉头。他以前从未对这些个风月场所有所反感,偏偏这日,总觉得此处脂粉气重了些。
进了包厢,那儿已坐着好几人了,三皇子和几位常玩的富家子弟都在其中,大伙儿见沈世子与二皇子一块儿来了,纷纷起哄,“你们俩迟到了,罚酒罚酒!一杯太少,起码三杯!”
殇离本就是来买醉的,听了要罚酒倒也爽快,入座后提起酒杯便一饮而尽,兄弟们正兴奋,连忙又给斟上一杯,殇离照旧举杯灌下,其举止豪气干云。
三巡过后,大伙儿瞧着殇离边上空空荡荡,便又说要给他找个小倌儿来伺候,殇离没点头却也没摇头。
他们中年纪最大的是相国公子,再过几月即将弱冠,此刻那位公子拍了拍他身边一个身着白衣的小倌儿道:“千尘,你过去陪陪咱们的世子大人。”
那名唤千尘的小倌微微颔首,随后便起身走到了殇离的身旁,殇离抬头瞧了他一眼,发现这小相公长得清秀,只是年岁尚小,看上去顶多也就十五、六岁的模样,想必是刚出来接客的新手。
殇离用下巴指了指身旁的坐垫,倒是丝毫不显拘谨,“坐。”
千尘乖巧地坐下来,很懂事儿地提起酒壶为殇离的杯中满上,殇离在一旁看着,心说这小相公可真安静,而他也正喜欢这类的。
这夜在场的各位好似都很兴奋,他们拉着小倌们一块儿玩着些带有情.色的游戏,倒也觉得快活,而殇离只是一个人坐在一旁喝酒,千尘也是被动,一点儿不会主动搭讪,以至于二人就那么并肩坐着,一个倒酒一人喝酒,其间竟是谁都没吭声。
与此同时,执陌回到殿里,对着烛光发了一会儿呆,心情也平复了下来,想着殇离这会儿正在喝酒,他又有点不放心,便使人去二皇子殿上请来了二皇子的贴身小太监小鹿。
执陌问小鹿,“你主子平时和三皇子他们都去哪个馆子喝酒你可知道?”
小鹿并未立刻回答,而是在挣扎着到底要不要说实话,反是执陌瞧这小奴才眼珠子转得快,就猜他有事相瞒,于是一掌打在椅把上提声而道:“快说,不然要了你这颗脑袋!”
小鹿一听这话,吓得立刻又跪了下来,“回太子殿下,几位皇子平日里都去玲珑馆。”
“玲珑馆?”执陌对这地方稍微有点印象,以前也听殇离提起过,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玲珑馆似乎是个男馆,敢情那几个兔崽子竟如此大胆,平日里都跑那些个欢场去寻乐子吗?
如是想着,执陌也按捺不住,猛然起身,他打发了小鹿,又对留影道:“咱们也上那玲珑馆去开开眼界。”
天色渐渐黑透,殇离不知自己到底喝下了多少酒,头开始发胀,双目渐渐晕眩,可他仍旧在一杯接着一杯地往自己腹中灌酒,仿佛不喝得酩酊大醉,他就依然无法抛却那些烦恼似的。
千尘始终在边上守着他,这会儿看他喝高了,便不打算再继续给他斟酒。而殇离等了会儿,没等来酒,则侧过脸看向千尘,此刻面前的这张脸已经变得模糊,殇离也看不清他的五官,只依稀看清一个轮廓,他问千尘,“怎么不继续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