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是这么说。
事情,却没有想像中的那么简单。
所有。所有被问到的人都是拿了脊背对人要不然就给一个门板让人在上面碰鼻子,最后问到的那人居然呼朋唤友叫来一群平头布衣挥舞着锄头镰刀棍棒板凳要揍人。
秦楼月自是不怕他们那个,但是花解语玉生香两位可是没练过半点功夫,情急之下只得护着两位小姐后撤,撤退的时候替花解语格了一记锄头替玉生香挡了一条板凳,最后在推她们两位上船的时候脚下一绊,就这么挨了一记拳头变成了熊猫——啊,半个熊猫。
然后楚无咎愣了半天不知道是要表示同情还是继续笑才好,想了想他一声清嗽。
“楼,你找别人去查查……西湖边上,有没有什么为富不仁民愤极大的人物在。百姓一直是难以动员的,若非墨瞳是为了他们,必不会有如此的反应……”
话说到这儿秦楼月自然明白自家主子意思,于是拱手应了声是,出门去了。
楚无咎直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小院的月门之外才回身坐下,端了桌上的莲子羹淡淡品了一口,然后放下,眼底的笑意看不出深浅。
“漠北……墨瞳啊,难道……你是破军星的人吗……?难怪我倾尽异人馆情报网络却仍不知你来历……难怪你……”
手中折扇重新打开,悠然给自己扇了扇风,异人馆馆主笑得更加悠然。
“好啊,慢慢来吧。”
你可以说破军星是一个组织,你也可以说,破军星只是八个人。
独自凭栏听潇潇细雨打荷声,楚无咎一身簇新的石青绣金长衫,看着手中夜光杯里的葡萄酒,想起了父亲曾经说过的话。
破军星,每代七人,应破军,七杀,贪狼,计都,罗睺,昭明,天狼七星之数。七星破杀,霸极天下。
七星遥相呼应,但是七星之内,只有破军,有权利收徒。
而成为破军,就意味着终身,不能有任何的,私心的对象。
一辈子,不可以对任何人,有特殊的好感——在破军眼里,众生平等。
此外破军七人对外一直使用化名,自身真名,除非在师门之外有了值得真心对待的人物,才能为外人所知。
——但是,江湖上,一直都是异口同声的宣称,破军星的诸人,往往是杀人如麻冷血无心的。
因为它神秘,因为它低调,因为它……不为人所知。
在塞北苦寒地方的破军星……对于江湖中的大多数人而言,都是一个,只可远观,以及猜测的地方,就连异人馆,上下追查多年,也只知道了,薄薄的,不到一张纸的内容。
因为恐惧而胡说,是绝大多数江湖中人的习惯,要不得的习惯。
淡淡抿了口酒,楚无咎深深呼了口气,眼前又浮现了那孩子面孔。
或者说,是那一双,清醒而淡漠的眼睛。
明明没有见过的人,却因为那一双眼睛,而蓦然的可亲了起来,让他忍不住的想要接近,想要知道更多——虽然,父亲警告过,跟破军星的人打交道,一般,受伤的会是自己——因为破军星的人,很少,会对他们在意的人之外的人,拿真心对待。
但是却不能不在意他——或者说,就算明知道要碰得头破血流,却又是飞蛾扑火一般的想要靠近。
……谁叫他看见了他的眼睛……看见了那样的绝代风华。
或者说这也是一种偶然,因为当时船上人那么多,但是秦楼月没有看见,那些女人没有看见,看见的,就只有他楚无咎一人,在不经意间,看见了那种卓然如流光水月,一回眸间倾尽千古的繁花落寞的绝代风华。
然后,就深陷其中而不能自拔了。
——甚至,连现在,也在想着,那孩子,究竟会如何呢?
然后叹息,微笑,然后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墨瞳,墨瞳,墨瞳。
你究竟,是有了怎样的过去,见了怎样的未来,才有了,那样的一双,似乎无所不知,又似乎无所知晓的眸子。
放杯,回身。
想不通的事情不必再去想,到了时候自然会知道,这是他一贯的认知,也是异人馆一贯的准则。
而现在,他,要去弄清楚那些事情。
不管什么事,只要找到门路就会变得简单——追查墨瞳的行踪,也一样。
虽说破军星诸事他们查找不到,但是在想清楚方向之后,墨瞳的行踪,还是找到了。
西湖边有陆姓暴发户,平素鱼肉乡里为富不仁,湖畔渔民提起他都恨得牙痒,墨瞳的目标……应该,就是他。
拿了桌上黑衣换上,想了一想,象征性的提了把刀,楚无咎从后窗一纵而下。
今晚……墨瞳出动。
他想去看看。
秦楼月知道了一定要骂他无视自身身份地位视自身安全如儿戏,但是……无所谓。毕竟他已经老实了这么多年了不是吗?也该,稍稍放肆一下了。
陆家大院是很好找的。
一般而言暴富的乡绅的房子都是很好找的。
楚无咎用亲身行动验证了这一点。
他原本打算找上半个时辰,但是现在,一到大致的地方,立刻就知道了那姓陆的究竟住在哪儿。
一片的窝棚之间惟一的瓦房,如果不是那暴发户家,那可真是没天理了。
一丈多高的石墙一跃而上,楚无咎极其没形象的蹲在墙头,扯了片枝叶遮住自己,静静往下面院子里看。
院里有人。
已经是雨散云开,正值满月。
虽说天上还有薄薄的几片云,却也阻不了月光如水倾泻一地。
他要找的人在院子正中央,手中清霜微微反映月光,剑尖有血珠滴落。
而他要找的那个人要找的人,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着什么。
院子里面还有别人,是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保镖护院,身上有伤,可是绝对不致死,但是也暂时行动不得。
他看见墨瞳皱着眉,很不喜欢的样子。
突然间有一点心疼,有一点心动。
然后看少年手起剑落,然后那人倒地,抽搐了一下,不动了。
紧接着就把目光转向自己方向。
“出来。”
脸上微微一红,好在说楚无咎隐在阴影之中没人看的见他,所以不动,只是微笑。
“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我又不是聋子。”
——言下之意,他是在说楚无咎轻功很差。
楚无咎汗下。
过了一会儿勉强开口,有点受伤的声音。
“真的那么差?”
“其实……也凑合。”抽出块白布仔细的擦拭清霜,墨瞳头也不抬,“只不过说,树叶响的奇怪。还有,我刚刚说了。出来。”
“啊……不要。我没有蒙脸,会被人记住。”楚无咎说的很认真。
然后少年抬头向他这个方向瞪了一眼。
“你是谁?很出名?”
楚无咎伤的更厉害。
“我记得我们那次在湖上见面的时候我报过名字了。”
“啊。”很简短的一声回答,“是你。”
于是点头,微笑:“对啊,是我。想起来了?”
“嗯……不过你名字我忘了。”
楚无咎费了好大力气才没让自己一头栽下去。
“……楚无咎。”他说。一点不在乎自己姓名被谁记住然后去报官。异人馆馆主,不会在意那点小事。
“楚,无,咎。”墨瞳将清霜入鞘,一个字一个字念得很清晰,然后稍稍歪头。
“你和那个再过十天就满二十二岁的异人馆馆主同名。”
“……”楚无咎真的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最终很无力的承认:“……那就是我。”
墨瞳稍稍沉默了一下,然后声音里面终于有了点起伏。
“你很闲是不是。”
“怎么?”
“这几天,来找寻我的消息的家伙们,是你的手下吧。”
“……对。”
“为什么?”
“不为什么。因为我想。”微笑,楚无咎淡淡的说。
“从我十六岁执掌异人馆起,没有一个人,敢不把我放在眼里——除了,你。”
楚无咎说的是实话。墨瞳本能的知道,所以微微的怔了一下,然后冷笑。
“你有病。”
耸肩,叹气。除此之外青年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反应。不过目光看见那一地的伤兵的时候,他想起了点事情。
“你还不快走?等人抓啊?”
“我还有事。”清霜系在腰间,墨瞳往屋内走去,“倒是你,不快走小心被当成同党。”
“原来你不光杀人,还越货。”楚无咎还是那个没形象的姿势蹲在墙头,微微发笑。
“你在说废话。”
楚无咎几乎噎死。
过会儿笑了。
“你既然知道我再过十天生日——对了,你怎么知道的?”
墨瞳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冰凉的能把他生生冻在墙头。
“哪一年你过生日,不是全江湖的头等大事,不是全武林热热闹闹给你大操大办啊楚大馆主。哪一年你生日,不是和那天一样,吵死人的杂碎满天飞啊楚大少爷。哪一年……”
“……够了。”楚无咎有点郁闷的制止他让他不要再说,墨瞳也听话住了嘴,只是表情依旧是恨恨的想杀人一般。
“那么,没事就快滚,我……”
“有事。”想了想还是笑了,明知他看不见,可楚无咎还是点了点头,“你既然知道我生日是在六月二十四,那么,到时候,来异人馆吧。给我庆生。”
“……”咬牙,少年的声音是从喉咙里面挤出来的,“你当我跟你一样闲的发疯吗?”
“……真的不行吗。”
墨瞳回了身继续往屋里走,声音还是冷冰冰的。“那天我有任务,如果有时间,我会考虑一下。”
尾声
六月二十三的时候,楚无咎,秦楼月以及其他一干出门赏荷的人终于回到了异人馆。
路上楚无咎没少被秦楼月念叨说他不该独自出门万一遇上歹人要如何处置,被念叨的人就老老实实听,实在听不下去了就反驳说他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呆头书生连一两个小蟊贼也收拾不了而且秦楼月这么絮絮叨叨小心未老先衰,硬生生把关心他的那人气了个半死。
不过所有人都发现了他们主子突然开始在极其有限的时间内逛古董摊然后看见某些东西时露出含义不明的笑容,同时,没事就吟哦诗句——不过,翻来覆去只有两句。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但那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明天的,楚无咎二十二岁的庆寿筵席,不能有任何的意外。
——应该不会吧?
谁知道呢。
2.庆千秋
楚无咎早就该知道,所谓的庆寿筵席上,少不了那些女人。
可惜的是平常他可以找各式各样的借口躲开,但是,唯独今天,免谈。
好在馆里还有人有良心,找了个机会,把他拖到后园稍稍清净一下。
秦楼月心情也不好。
客人已经坐了太久等了又等等的几乎都有些无所事事外加尴尬,可自家主子却是死活就不提开筵这两个字。
整理了一下脸上显而易见的怒气,异人馆内第一人走到在后园看着荷塘不知道在想什么的主子身边,轻声。
“你不出去就没法开筵……你知道不知道?”
楚无咎一脸无可无不可的表情,突然弯腰拣起脚边的一块石子,挥手扔进了荷塘。
咚一下石子击破水面波纹四散,缓缓荡漾的涟漪之间可以看见受惊的红鲤迅速逃开。然后那人回头微笑,笑容之间有种秦楼月不熟悉但是不喜欢的东西。
“楼,再等一等。”
“等什么?”一身月白衣服的秦楼月冷声,“还有什么人要等?还有什么人值得等?”
“还有……”楚无咎微微笑了一下,轻轻叹口气。
还有墨瞳。那名有着一双漂亮眸子的少年。
然而他并不知道,那孩子,究竟,有没有时间——就算他有时间,肯不肯来,也是个未知数。
秦楼月看他发呆,皱了下眉,继续。
“你还是早点出去的好——那么多人等着见你呢……”
“楼。”楚无咎没有回头,秦楼月却能从他身上感到一种压迫,“那些女人……是你叫来的?”
“你已经二十二了。”秦楼月没有从正面回答他。
“我三百岁了又如何?更何况你还比我大两岁……你叫那群疯女人来,你怎么不给自己挑一个,就光想着给我出难题。”深深的,极其不甘的叹了口气,楚无咎回头扬手,拍拍秦楼月的脸颊,“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是要我快点成亲好给异人馆找个女主人生个接班人——不过楼,这事我自己会操心,你就放下心等着吧——更何况……有能力站在我身边,站在中华武林顶端的女人……又哪儿是那么好找的。不如先给你……”
他挑眉,戏谑的笑,秦楼月面不改色看了他一眼,淡淡。
“配得上楚无咎的女子很少,能配得上秦楼月的女人很多。所以我不必着急,等到馆主大婚之后,秦楼月再找寻合适的女子也不迟。”
“啧。”楚无咎咋舌,“楼还真认真。”
“那是因为馆主你太不认真了。”
无语,然后抬头看天,楚无咎深深吐出一口气,“总之,楼,再等一等……”
话音未落他们都听见大门方向有争吵的声音,秦楼月皱眉,楚无咎挑眉——表情里面竟是有点惊喜。
然后轻身提气,纵身向那个方向赶去。
秦楼月恨恨咬牙。
现在这个样子,用不着楚无咎跟他解释他也知道了,肯定是自家主子私下里约了什么人,只是……那家伙怎么可以保证这人不是心怀不轨或者干脆就是想利用异人馆!
如果楚无咎当了天下头号冤大头,他绝对不答应!
老馆主和老夫人是看得起他秦楼月才叫他照看好楚无咎,照看好异人馆,所以,如果说谁打了异人馆的主意打了楚无咎的主意意图不轨……那么,除非,从他的尸体上,跨过去。
所以跟上,过去的时候稍稍一愣。
他还以为是什么样的女子,没想到,却是那次船上的少年。
和上次一样,一身纯墨衣物——只不过上次的半旧衣物被换下,这次穿的是簇新的一身,可还是怎么看怎么寒酸,尤其……是在武林执掌者的寿筵上——清霜也依旧是提在左手,而且,还是那么一幅面无表情。
“你来了。”楚无咎一笑,然后墨瞳抬头看他,“不是你叫我来的?”
楚无咎笑,然后点头:“所以我很感动——进屋吧,楼,”转身看向他那忠心耿耿的下属,“吩咐开筵,墨瞳,你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