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退后一步,少年不动声色的避开了楚无咎拉他的手,“我吃过饭了,你说叫我来,我才过来的。若是没事,我就回去了。”
秦楼月瞪了眼睛,一股怒气直冲上来——在楚无咎身边十数年,他还从没见过有人敢跟楚无咎这么说话!
不过他生气,楚无咎自己可是满不在乎,笑了笑,看看那少年。
“那么你等我一会儿,等我处理完了这边我去找你。”
墨瞳又看了楚无咎一会儿,最终无可无不可的点了点头。
楚无咎微笑,拍手。
“恋裳,带墨公子去听涛阁。”
“到了,墨公子。”云鬟雾鬓的女子引他进院过桥,推开了正房的门,然后在正对门的红木八仙桌上点起蜡烛,插入白铜的仙鹤展翅烛插,躬身,“墨公子请在此稍后,我们馆主很快就到。如果您有什么吩咐……云恋裳就在隔壁的潇湘居,您尽管吩咐就是。”
墨瞳点头:“麻烦云姑娘了。”
云恋裳一笑,又行了个礼,退了出去,反手掩上了门。
搁下肩头的包裹,墨瞳定了定神,打量起四下的摆设来。
西墙紫檀木的百宝间上是各式各样的古董,少年一件件看过去,微微的有些吃惊。
五大窑的知名瓷器应有尽有,致使一对五彩磁盅摆在其间,几乎成了最不起眼的东西。一对汝窑的美人肩薄胎白瓷瓶,被烛光一映,晶莹的如同美玉一般。
他猛回头,看向隔壁的卧室,两间之间用一扇大理石屏风隔开,那上面的图案……
那是一整块的大理石,黑质白章,上面的白色花纹构成了一幅鲜明而生动的图案,是一名老人,身边有许多的四足动物。
“苏武牧羊。”走过去抚摸了一会图案,墨瞳再次强自定神,轻轻的说。
然后抬头。
墙上是真人大小的四大美人图案的湘绣挂毯,四副图画映出了鲜明的四季,其中昭君出塞那幅……
满天的白雪之中昭君披了鲜红的大氅,大氅的鲜红更加衬出了她肌肤的白,然而都是白,肌肤的白,雪花的白,原野的白,又有着非常细微的差别。烛光闪耀之下,仿佛随时可以从画面上走下。
“墨公子……”突然间有人在外面问话,是云恋裳,“您可需要什么东西?”
虽说是有些坐立不安,可楚无咎在寿筵上也没犯什么错。
看着这一点上,秦楼月就把送客的事揽了过去,任那家伙一散席就跑了个没影。
懒得走正路,进了小院,楚无咎提气脚尖在池塘边一点,整个人横纵过了荷塘,没惊动半片花叶。
微微一笑对自己的轻功表示满意,异人馆馆主轻手轻脚走到门前慢慢推门。
结果咽喉上被人用剑指住。
小心翼翼后仰,楚无咎才看清怎么回事。
这时对方也认出了他,一声冷哼,收剑。
“原来是你。我说异人馆护卫怎么那么差。”
楚无咎干笑:“其实我只不过想让你看看我的轻功……不过还是被你听出来了呢……”
“飞花踏叶渡水蹬萍吗?还好。”走回房里找地方坐下,墨瞳懒懒应了他一声。
“那么你怎么会听出来?”楚无咎跟进去,问的很有点不是滋味。
“因为我见过比你轻功更好的人。”
“……谁?”
“我小师妹。御风驰电踏雪无痕……就是了。”摆弄着手里清霜的穗子,墨瞳说的有点心不在焉。
“她……”虽然很想问他小师妹是怎样一个人物,可是楚无咎知道,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问,“她是不是姓明?或者……姓归?”
墨瞳看他,然后摇头。
“她叫墨影。”
“墨……啊对了。”楚无咎愣了一会之后自己笑了,“我忘了,你们破军星是以代号闻名于江湖的。”
墨瞳不做声。
“那么……咦?”注意到了什么,主人挑眉,“恋裳没有上茶?”
“她来问过,我没麻烦她。”微微闭着眼睛,少年淡淡回答。
“是吗……但是,有客来而不奉茶,终究不是待客之道。”楚无咎笑了笑,出门,“你稍等,我去倒茶来。”
过会儿青年就托了一只木盘来,上面一壶两杯,都是雨过天青的均窑茶盏,墨瞳本来在闭目,闻见淡香,也就睁开了眼睛。
楚无咎微笑,翻开杯子放到桌上,细细的斟了一杯,双手递给了墨瞳。
点头,少年双手接过,楚无咎笑了笑,顺手脱了大外套——秦楼月号称这种场合必须庄重,所以硬逼他换了里三层外三层的“正经衣服”,结果正经是正经了,硬生生把他拘束了个半死。
然后还没把衣服扔出手,就听见背后墨瞳呛咳。
惊极猛回头,发现少年手里茶盅合在桌上,揪着胸口用力咳嗽——地板上一片水渍,也不知是怎么弄的。
“楚,楚无咎!”用力狠瞪,“你这……你这是什么东西!”
“……雨前。”
“药?”
摇头,“茶。”
墨瞳无语。
“喝不惯?”
用力摇头,那表情看的楚无咎有点想哭。
“我们都常喝茶的……”
“你们的味觉有问题。”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到让人想把他倒吊起来打一顿的语气。
“影子也是。”看着手里的茶杯,墨瞳又补,“不过她倒还好,不会常喝。”
“你小师妹?”
“嗯……嗯?”应了一声,墨瞳突然皱眉。
“怎么?”
“……不是,我……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莫名其妙。”自嘲的一笑,少年起身。
“我该走了。”
“这么快?”
墨瞳冷冷看他一眼,冷冷微笑。“本来就是你叫我来的——我来了。”
然后走到西墙边上拿起那对五彩磁盅。“这个我收下了。”
“啊?”楚无咎很明显有点跟不上状况。
“出任务的报酬。”墨瞳淡淡的道,把磁盅裹进包裹,“就是为了你这一个嘱托,影子还逼我换衣服,然后我又耽误一晚上时间,拿你一对磁盅,不算什么。”
他回眸微笑,笑容看的楚无咎好冷。
只是在系扣的时候墨瞳的指尖突然碰到了一只盒子,看了它半天,少年想起来了。
“给你。”他把它抽出来,递给楚无咎。
“这是……”被伤到的某人很无力的趴在桌子上看他。
“寿礼。”墨瞳点头,“那么,打搅了。”
推门离开,纯墨的身影就那么慢慢消失在了夜色中。
楚无咎又在桌子上很没仪态的趴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身子,勾过桌上盒子,打开。
一看之下顿时哑然。
然后失笑。
“算了,”起身,把盒子夹在腋下,楚无咎笑着摇头往自己卧室走,“总好过……什么都没有。虽然……我的确是做好了那个准备。”
尾声
楚无咎二十二岁的第二天早上给了秦楼月一个惊喜——他家主子老老实实坐在议事厅处理事务。
微笑着心想“老馆主老夫人馆主总算有点自觉了”然后去自己位子上面坐下,他开始处理昨天收到的礼单和损坏的物品报表。
“楼,礼单我看完拉,”楚无咎低头一面翻看着一本账目一面拿手里还滴着墨汁的毛笔指着他,“你光看看损坏了什么物品少了什么东西没有就好——那些人也真没新意,每次都是宝刀名剑古董珍玩,就不能给点新鲜的看看啊?偏偏他们送的寿礼又不能拿出去卖,真是浪费。”
“话不能这么说啊馆主,那些都是武林同道的一片心意,你应该……馆主!”
他突然大声,楚无咎知道他发现了,暗中吐吐舌头,却抬头,一脸无辜。
“怎么?”
“那个墨瞳……”秦楼月欲言又止,有些不知怎么开口,最终低声,“馆主还是不要跟他继续来往了。”
“楼你可是在说那对五彩磁盅?”楚无咎放下毛笔,支着下巴微笑。
“馆主知道?”秦楼月讶然。
“是啊,”楚无咎点了点头,笑容安然,“我给他的。”
“……为什么?”
“回礼,”青年右手在空中画了个圈,“他送了我寿面和寿桃。”
秦楼月这次是完全呆掉了。
“楼,”放下手,继续处理馆内事务和情报,楚无咎正色,“给我吩咐江寒,从现在起,所有情报人员都要注意墨瞳动向,他每天的行踪动向,我都要清清楚楚的知道。还有……告诉解语生香,尽全力,给我查找一个名叫墨影的女孩。”
点头,躬身,秦楼月凝声。
“是!”
3.罗敷夜歌
引子
刚刚下了雨,正在滴水的林子里两名绿衣男子鬼鬼祟祟伏在草丛间,注意着他们前面不远处的黑衣少年。
“七哥,这得跟到什么时候?”过了一会儿,年轻的一个拽了拽年长的那个的袖子,小声问,“这小子也太不正常了,怎么有好路不走,偏偏往这深山老林里钻!”
说着缩了缩脖子,以防树叶上的水滴落进领子里去。
“二十一,你少啰嗦了行不行?”年长的男子也有些不耐烦,“这也是练功的好机会,你不是总抱怨自己轻功不咋的吗?借这个机会好好练练。”
年轻的那个嘀咕了几句,安静了一会儿,过会儿又小声:“可是七哥,不就一对五彩磁盅,咱们至于么?秦先生也真是……”
“不是秦先生!”年长的回过头来瞪他一眼,“是馆主!馆主要咱们每天上报这家伙的事情!真是的,我和老白老展打了赌,说咱们一定能撑过十天不被发现,今天第九天了,你别给我添乱。”
“……馆主?”年轻的完全没听他说什么,“馆主为什么要……”
“这件事我也想知道。”背后有声音冰冷,是个很年轻的声音,“楚无咎究竟发什么疯,整天派人跟踪我。”
两名男子弹身惊起后掠,直把后背抵到一棵树上才抬头看,那个明明被他们监控着的少年,现在就站在他们面前,没有表情。
手里清霜已然出鞘。
然后他抬手,闪着寒光的剑峰直指他们。
“滚回去告诉楚无咎,要是再敢派人来,我不客气了。”
“是吗?连毕涛和寇麟也给撵回来了。”啜了口云恋裳送上的桂圆莲子八宝羹,楚无咎漫不经心的笑,“那么墨瞳还说什么了,楼?”
“他说……馆主您要是再派人去,他就不客气了。”一身月白衣物的男子低头,言语里面有一点难隐的怒气。
楚无咎微笑。
然后放下茶盏,起身。
“那么,楼,麻烦你……照看一阵子馆内。我……出去走走,散散心。”
正是六月末,七月初的时候。
刚下过雨,林子里弥漫了水气,青草和泥土的气息,湿漉漉的。不时有水汽在草叶尖汇聚,把草叶坠成弯弓,然后伴着自身的下坠来释放叶子的弧度。
是清晨,所以林子里面很静,只有些鸟虫悠然的鸣唱——越发突显了林子的静谧。
一名少年就在这样的林子里面赶路。
他年纪很轻,大约十六、七岁,身上半旧的黑色布衣因为吸收了水气而变得潮湿并且沉重。少年及腰的墨发用一根青色布带随意绑了个马尾,左肩背一个半旧的青布包裹,手里一把剑,样式古朴的出奇,剑鞘上的花纹已经磨蚀的看不出。
走到某个叉路口时他微微住了下步子,似乎是在考虑方向,然后猛翻身,后扑。目标是某个树丛。
手中剑已出鞘。
树丛里的是名青年,微微噫了一声,长身出来,手中折扇一合一架勘勘架住少年刺过来的剑,然后那人微笑。
“墨瞳,你真想杀了我?”
少年一怔,他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是这个人。
异人馆馆主,楚无咎。
见墨瞳不语,楚无咎又笑:“我可还记得你让毕涛寇麟转告我的是,‘要是再敢派人来,我不客气了’,我没有派人来。”
他带着笑,一字字说的极清楚。
“我没有派人来啊,我……自己来了。”
楚无咎一直都在笑。
他一直都笑得很包容,很轻松,很自如,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他解决不掉的,又仿佛所有的罪孽,都可以在他的一笑间被包容,被宽恕,被净化,被原谅。
——他笑起来的时候挺漂亮。收剑回鞘,墨瞳与己无关般的想。
然后走出草丛,再次上路。
楚无咎跟上。
“我说过!别再派人来跟踪我!”不耐皱眉,墨瞳呵斥。
楚无咎又笑。
“我知道。所以我自己来。”
哑然,然后少年挑眉。
“……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也没什么啊,”依旧是带了一点笑意的声音,“只不过……我对你很好奇。就这样。”
“……异人馆的家伙们都很闲吗?”
“那可不。”楚无咎微笑,“大家都很忙的,尤其是楼。闲的人……就只有我一个。”
他看着天,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然后低头时,又恢复了一贯的笑容。
“我要去陌川。你呢?”
皱眉,好一会儿墨瞳才答话。
“一样。”
“任务?”
“难道你是去观光的?”
楚无咎摇头,微笑。
“我的一个下属在那里被杀了。我要去把他的尸骨带回异人馆安葬。人死了……不能总是漂在外面,要回家的。”
他说“要回家的”那四个字时眼神微微黯淡了一下,仿佛游子在午夜梦回时想起了自己的故乡想起了年迈的爹娘,有一种隐隐的脆弱,让人忍不住想呵护的感觉。
但那个眼神很快就消失了,一瞬间,他又微笑。
“那么……既然同路,一起走?”
墨瞳看着他,看了好久。久到让楚无咎有点难堪的时候他突然问话。依旧是没什么表情的——这少年一直都面无表情。
“你有不笑的时候吗?”
楚无咎一怔,却依旧是唇角上翘笑意宛然的。
然后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墨瞳一拳打上他的鼻子。
青年顿时笑不出来了,但是少年却笑了,心满意足的仿佛小孩子要到了糖,就那么看了他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