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成怎地到这里来了?”康熙见到胤礽,脸色一变,却仍笑着说道。
胤礽被那讳莫如深的眼神看得心里头一紧,只得装作天真无知的模样跑到他面前,行过了礼,说道:“大哥仍在睡觉,儿臣无事可做,便想出来逛一逛。”
“这孩子,平日见你读书时还有几分定性,怎地出来了,便一刻也闲不住了。”康熙淡笑着说,“罢了,父皇带你逛一逛。只是这佛门清静之地,到了哪里都不可喧闹。”
胤礽错过了午膳,此时正是饥肠辘辘,只得忍下来,陪康熙在殿内四处转悠。
夕阳下的五台山,漫天红霞似锦,烧红了所有的云朵,胤礽随着康熙走进一片密林之中,山中偶有猴儿经过,倒也不怕人,蹲在树上,咔嚓咔嚓吃着山果。胤礽看到了,微微笑了起来,换来野猴儿呲牙裂嘴的搞怪表情。
一路走来,康熙都未曾说话,胤礽也只得跟着沉默,随着他走到无人处,这才惊觉,这一路上康熙竟未带侍卫。
“父皇……”胤礽怯生生看着康熙不知何时开始阴晴不定的脸,吓了一跳。
康熙看他一眼,只淡淡道:“陪朕散散心,朕又不会罚你,怎地总一副害怕心虚的模样?”
胤礽心里腹诽康熙的霸道,他要散心,自己这可还饿着呢,却也没办法,只得沉默不语的跟着。
胤礽年纪尚小,就算再早熟,康熙也不可能真和他说什么,只是此时他总需要有个人陪着,太皇太后本就对他那父皇又心疼又怨念又愧疚,他哪能再让她来排解自己的苦恼。
帝王啊,有时候也是孤独,这样的时刻,他竟只能面对自己年幼的稚子。
两个人慢悠悠地走着,拨开匆匆树林,竟绕到一条小河前。河水从一山泉眼中流出,川流而下,清澈见底,水声潺潺,在这静谧的林中,说不出的恬静。
康熙见岸边有块椅子高的大石,便坐了下来,又招呼胤礽过来。胤礽本想坐在他旁边,他却道:“山上石凉,小心再染了风寒。”
胤礽撇撇嘴,心道你自己就不怕了,却还是乖乖窝到康熙怀里,环着他的脖子,倒也舒服的紧。没用上午膳,又走了这么久,胤礽早已是手软脚软,肚子空的厉害,身上渐渐有了些凉意,忍不住往康熙的怀里使劲钻了钻。
对方的体温带着丝丝热气沁进来,倒也是个取暖的好办法,胤礽扭了扭身子,找了个更好的位置坐好,却发现他那位父皇根本没管他,只是盯着河水发呆,那表情是他从未见过的清冷,甚至于带着一丝茫然。
胤礽看着看着,不知怎地,竟觉得这样的父皇,让他有了丝怜悯的错觉。
想什么呢,他在心里苦笑着,若说世上最不需要怜悯的,大概就是那人了吧。
八岁登基,天资聪颖,在位多年,除了晚年时,被一群太争气的儿子搅得焦头烂额,他这位父皇还有什么不顺的。
此时,三藩已定,台湾那边本就不成多少气候,只要国库撑得下去,早晚也可拿下,真不知这人此时摆出这样一副模样,心里是有什么事,难不成真是因为先帝爷暗自伤神呢?
胤礽撇撇嘴,不以为然。
呆坐了一会儿,康熙回过神来,只觉怀中稚子身上渗出点寒气来,随口问道:“可是有些冷了?”
胤礽点点头,揪了揪康熙的衣领,小声道:“父皇,咱们回去吧。”
眼看着自己百般忌惮,英明神武的父亲摆出这样一副样子,胤礽是真的觉得别扭得很,只恨不得早点回去,用些斋菜,也比在这里,只能看着,却无法说出些什么强,毕竟他如今只有九岁……
该死!自己难道还想安慰他不成?
胤礽想到这里,脸色一沉,从康熙身上下来,眼里含着丝莫名其妙的怒意,面上却不动声色,装作小孩子不耐烦的模样摇着他的手臂,“父皇,这里多没意思,还是回去吧。”
康熙摸摸胤礽的额头,确定他没有生病,这才点了点头,从石头上起来,拉着胤礽的手,准备回去,却正巧撞到了一提着竹筒的僧人,胤礽认出来,那正是在山路上时他与胤褆遇到的,给他们递水的僧人。
下一刻,胤礽明显觉察到身边的人浑身僵硬了起来,而那僧人见到他们,也不知不觉停下了脚步,一时之间,无人说话,气氛立时尴尬又僵硬起来。
胤礽小声咳嗽了一声,打破此时的氛围,却不小心呛到了嗓子,假咳变成了真咳,吭吭哧哧了半响才停下来,胤礽摸了摸喉咙,生生的疼。
“身上可曾发冷?”一边蹲下身,随手给胤礽把脉,康熙一边问道,他学贯古今,对医道也有研究,对脉理也会一点,只是并不精深,平日里有太医在,也是用不着的。
胤礽摇了摇头,“儿臣无事,父皇不必担心。”
那僧人愣了一会儿,此时已经回过神来,提着竹筒,走到父子俩人身前,合十而拜。
“贫僧拜见皇帝陛下。”
康熙的表情很是扭曲,嘴里却只淡淡说道:“免礼。”他身上微微发颤,连身旁的胤礽都能感觉地到他剧烈的情绪波动,心里微微有些纳闷,不过一个和尚罢了,怎地让他的父皇这样奇怪?
还未待胤礽回过神来,那僧人又柔声说道:“陛下身系万千黎民,不该这般冒险来此。五台山虽是佛门清净地,但陛下不可有一丝闪失。眼看天就要黑了,还请早日回去才是。”那僧人慈眉善目,声音清亮,倒是好听,只是口气却让胤礽吃了一惊。
这般大胆,说皇帝的不是,这人难道不想活了不成?
胤礽这边还怕那僧人自己找死,却见康熙眼里没有一丝怒意,反而面露复杂之色,难得的还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对方的说法。
此时天色渐暗,密林里光线昏黄,老僧的脸很快便隐在了树荫下,看不真切了。
康熙拉着胤礽的手,低声道:“既如此,玄烨便告辞了。”说罢,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胤礽随着康熙渐渐加快的步子走出密林,脚下一阵踉跄,还不小心磕到了石头上,可惜他此刻没有心思去想脚趾头疼不疼,满脑子只剩下震惊。
他那位皇阿玛竟然自称玄烨?
此刻,五台县集市上那小贩的话再次在胤礽的脑海中响起,他禁不住全身一颤,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性,顿时脚下一软,绊倒在地上。
康熙本沉浸在自己难以抑制的情绪之中,突觉手中一坠,一低头才发现胤礽竟摔在地上,急忙将他扶起来。
“怎地?可摔疼了吗?”他低声问道。
胤礽摇了摇头,如同做梦般看着康熙,忍不住小声问:“皇阿玛……方才那位大师……可是……可是我皇玛法?”
小孩子的声音稚嫩且尖细,在静谧的林子里突兀的响起来,康熙吓了一跳,一把捂住胤礽的嘴,恶狠狠地说:“你胡说些什么?先帝二十二年前就已经龙驭归天了,怎可出现在这里?你若再胡说……小心……小心挨罚!”
胤礽第一次见康熙用这般表情与他说话,吓得呆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心里头没来由的一阵疼痛。
意识到自己吓到了儿子,康熙深吸了口气,敛了情绪,轻轻抱了抱胤礽,道:“好了,以后莫要胡思乱想,时辰已晚,朕带你回寺中去。”
胤礽点了点头,看着康熙微微发红的眼圈,有些不知所措,梦游似的跟着他回去了。
第十四章:延熹宫胤禩受伤
那一日,在林中的事,康熙又厉声警告了胤礽,不得胡乱说出去,胤礽胡乱应着点头,心里却仍是回不过神来。
他的皇玛法竟真的没死?这样事关重大的事,即使经历过那么多风风雨雨,也依旧让胤礽觉得不可思议,梦游似的回了屋,连夜宵都忘了传。倒是胤褆还记得他未用午膳的事,命人准备了一碟奶饽饽,趁他发愣的时候,径直塞到了胤礽嘴里。
“唔……”胤礽吓了一跳,被噎得难受,在旁边侍候的小宫女还算长眼神,急忙递了茶上来,胤礽一口气喝了大半杯,呛得直咳嗽。
胤褆在旁边幸灾乐祸地笑起来,嘲道:“怎地这么不经事?从跟皇阿玛出去以后就一直在发愣?难不成又被他老人家数落了?快点吃快点吃,午膳都没用就跑出去,也不怕饿出病来。”
胤礽翻了个白眼,将嘴里的奶饽饽咽下,“本太子天资聪慧,怎会被皇阿玛数落?你以为我是你这个随随便便就能把弟弟差点弄伤的浑人吗?”
胤褆听了,气得眉毛一扬,一把将装饽饽的碟子揣进怀里,“吃着我派人送来的饽饽,还来说我的错处。”
没了吃食,胤礽立时塌了脸,谄笑着凑过去拽着胤褆的胳膊,“好哥哥,再给我吃几块,我这可是真饿着了,刚才的话当我没说,成不?咱们兄弟俩有什么不好说的。”不敢再去乱想皇玛法的事,胤礽干脆和胤褆笑闹一阵,分散了注意力。两个小孩儿玩了一会儿,便到了就寝的时候。
白日消耗的体力太多,胤褆揉着眼,将胤礽抱在怀里,胤礽浑身一僵,随后终究是没再说什么,两个孩子就这样偎在一处睡着了。
过了一会儿,平复了情绪的康熙走过来看两个孩子,听说他们睡了便叫宫人们不要出声,自己则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只见胤褆将胤礽圈在怀里,胤礽的手搭在胤褆的背后,两个孩子的脸挤做一团,睡颜酣然可爱。只胤礽的眉宇间却好像仍有什么心事似的,微微皱起来,康熙微微一笑,又有些心疼地摸了摸胤礽的额头,转身离开了。
第二日,两个阿哥起了个大清早,跟着太皇太后和康熙,往菩萨顶上诸多寺庙挨个拜去。康熙身为天子,不能跪拜,便叫胤礽替他行礼。胤礽平素不太在乎这些,只是这一遭,见着诸多佛像,宝相庄严,凝眉望着他,只觉得心里打突,难得的恭敬了几分,心里祈祷着,行了大礼。
菩萨顶上庙宇众多,这样一一拜过去,便是半日的光景,累得胤礽腰背酸痛,却也只能硬撑着,直到最后走到菩萨顶上最大的十丈禅庙碧云寺才微微停了下来。佛龛前,一只翠色竹筒搁在案几上,和众多贡品摆放在一处。随行的文殊院主持见胤礽的目光停在那里,嘴里念了句佛偈,解释道:“竹筒内乘着清水河的清泉,是近日来碧云寺朝拜的僧人放上去的。”
“那僧人是个游方僧人?”胤礽看不到背后康熙的表情,只好随口问道。
“正是如此,只是他每年总要来此小住一阵,也算是半个碧云寺的人了。”
胤礽听了,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在佛像前行了礼,转身离开。
他迎着光走出院落,看着康熙波澜不惊的脸,心下竟有瞬间的安心。
“父皇……”他走上去低声唤他。
“嗯,走吧。”康熙点了点头,率先走了出去。
随后几日,康熙见五台山风光秀丽,便时不时的带着胤褆胤礽到处游玩,有时候京里来了折子,便耽搁一会儿,无事了则再次游玩。
这一遭来五台山,本就因为胤礽耽误了一日,是以回程比预计也早了一日,七天以后,痛痛快快玩够了的爷仨儿这才依依不舍的离开了五台山。
总归还是要回宫里去的。
康熙二十二年,三月初六,胤褆胤礽随着一起回銮,生活又恢复了原本的按部就班。
隔了几日,胤礽趁着康熙兴致正高的时候,说了哈图在五台山救驾有功的事,将他要到自己的毓庆宫来做侍卫。康熙自然是应允了,还顺手把哈图叫到跟前,夸赞了一番,又赏了哈图不少东西。
胤礽趁机仔细打量着这个自己准备培养的心腹,想着他那激灵的劲儿,又瞄着哈图姣好的面容,结实的身材,心里暗自盘算着,再过几年,爷就先拿你开开荤。
在宫里歇了几天,胤礽对胤禩那颗忌惮地心,又蠢蠢欲动起来,时不时的就爱绕到延熹宫去,骚扰一下,连话都不会说的胤禩。
“小胤禩,快点爬,抓到了,本宫就送给你。”胤礽手里攥着个玉葫芦的坠子,凑在胤禩面前晃了晃,逗得小孩子咯咯地笑着,向前爬了一步,胤礽便又往后退了一步,笑眯眯的模样。
小孩儿于是又往前爬了一步,身上披着的襁褓掉下来,露出里面绣着花纹的肚兜和胖嘟嘟的小胳膊小腿。于是胤礽又退了一步,胤禩便又往前爬,小孩子似乎被他逗的有点恼了,不断伸手去抓玉葫芦,嘴里不满的发出“啊”的叫声。
惠妃捂着嘴站在一旁笑,倒也不恼。
正闹腾着,外面传来宫人的声音,说是胤褆又在捣蛋,不知怎地竟被康熙罚了,正苦着脸和四阿哥一起跪在南书房南书房外面呢。
这来来往往的大臣们都能看的到,胤褆脸上挂不住,便叫人去找额娘,来帮他解围。
惠妃听了,只恨自家儿子不争气,已经是快到娶亲的年纪了,竟还这么顽劣。又想到四阿哥也跟着一起挨罚,便先往佟佳氏那里,准备两个人一起劝劝,总归来的好些。
她这边厢急匆匆走了,胤礽更是肆无忌惮地逗着胤禩,只抬眼打了个招呼,又往后退了一步,直把胤禩引得到了床沿儿。
旁边几个宫人瞪大了眼睛,张了张嘴,却终究是没敢说什么。
胤礽眼看着胤禩半个身子已经探出床来,淡淡一笑,又晃了晃手里的玉葫芦,另一只手却虚扶住胤禩的腰,在他即将掉下去的一瞬,把小家伙儿捞了上来。
“八弟是个小笨蛋,这样下去,可是要摔着了。”胤礽笑道。
胤禩自然听不懂他说什么,趁着胤礽扶着他的时候,一把拽住了玉葫芦,捏在手里玩了两下,又塞在嘴里含着。
胤礽装作看不见,突地一松手,胤禩便从他手上往地上跌去。
“呦,小心跌着。”胤礽伸手去扶,一把接住了即将落地的胤禩,却也因此让那被塞在胤禩嘴里的小葫芦狠狠磕上他的牙床。
“哇——”的一声,胤禩嘹亮的哭声在延熹宫响了起来,胤礽急忙装作手足无措的样子,将胤禩放回床上,一旁的乳母见了,急忙凑上来,将胤禩抱在怀里,好生哄着。只见,婴儿嘴里被玉葫芦磕出了血来,一时心里大痛。
胤礽故作无辜的立在一旁,还煞有其事地问道:“嬷嬷,八弟怎地哭起来了。”叫那乳母哭笑不得。
屋内正乱着,外面传来了太监的声音,竟是康熙带着惠妃佟贵妃并被罚了半天跪的胤褆胤禛一起来了。
胤礽见了急忙出去行礼,但见胤褆胤禛一脸灰溜溜的样子,身上也是灰尘扑扑的,狼狈不堪。
这是怎地了?胤礽心里暗自好笑,今日这些个皇子倒是凑到一处了。
“胤禩怎地哭了?”康熙大老远的就听到胤禩的苦声,见胤礽也在这儿,忍不住皱了皱眉。也不知胤礽怎地,以前带着胤禛玩的时候,也没见他欺负弟弟,怎地八阿哥就三天两头的被他弄哭?
“父皇,八弟方才差点跌下床去,不小心把嘴巴磕了。”胤礽走过去,仰着小脸,一脸纯真的说道。
这弄伤了皇子可是大罪,院子里的奴才们又不能说是太子殿下伤了八阿哥,听胤礽这样一说,连带着惠妃也都一起跪下来请罪。
康熙扫了他们一眼,又见胤礽貌似乖巧,实则心虚的模样,冷哼了一声,心里却是纳闷的紧,这个胤礽是怎么回事,怎地偏对这个胤禩这般不待见,不偶尔折腾他一下就不舒服。
康熙本就对这个辛者库出身的胤禩多少有些不上心,胤礽又到了懂事的年纪,还知道了先帝爷龙驭归天的真相。只猜测他怕自己也学着先帝爷去宠个身份低的女人,连带着会更喜欢胤禩,才会对那小孩子抱有那么大的敌意。是以,为了安抚胤礽的心,康熙反倒有意无意的默许了回宫以来,胤礽偶有些没轻没重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