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微云笑着转头抬手刮了刮姚雪那一寸被暖气蒸得有些发红冒汗的可爱鼻:“傻瓜,”然后叹息着沉默了一下,低声喃喃,“我不喜欢他。他那个人……真的太极端,也太可怕了。”
“呵,是啊,”姚雪温柔一笑,转而翻转掌心同林微云的右手紧紧相牵相握,十指相扣,心心相连,“但也正因为这样,所以他不是别人,才是林烟。”
林微云先是一愣,随即了然地笑了:“也对。所以,他才是林烟。”
让那么多人爱不释手欲罢不能,但又永远爱不到手不能不欲的,林烟。
林烟以一路遇佛杀佛,遇神弑神,生人勿进,熟人勿扰的凛冽气势和强大气场很快来到洗手间,第一件事,就是立刻冲到洗手台前拧开水龙头,鞠了满满一捧两手心的清水,然后赶紧覆上了自己高温灼烧滚烫,热流蠢蠢欲动的眼睛。
那一双,也许再迟上个半秒钟,就要忍不住泛出水花,下起细雨的美丽眼睛。
所有人都以为他如此讨厌D城,曾发誓若无必要那么绝不会再踏入D城半步的原因,是因为黎唯哲就是在这里,被庄景玉给横刀抢走了的缘故。但其实林烟哪里会有那么矫情,那么脆弱。事实上,与其说林烟是讨厌D城,倒不如说是,他在害怕D城。
更害怕D城的林家,林宅。
因为二十年前他的妈妈,就是死在这座城市,这座宅子里。是当年那个小小的自己,第一个,推开了房间的大门,然后便第一眼看见了自己,正安然躺在一片血海花蕊的深处,面容温婉安宁,嘴角甚至还略带笑意,依旧美得那般惊心动魄,令人屏住呼吸的——他的母亲。
亲情和爱情都埋葬在这座城市,而至于朋友……呵,那种东西是什么,他从来,没有过。
回忆至此,林烟突然毫无预兆地弯腰埋头趴着台沿,开始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一如当年,看到了那一幕的小小自己。
所有人都觉得那个场景很美,很美……哈!是啊,对啊,那个场景是的确极美,极美的……因为躺在那里死掉的女人只是一个美人,就算再怎么美,但也只是一个与他们毫无关系,可以被他们随意评头论足的陌生人!而不是他们的妈妈!他们的妈妈啊!
林烟真恨不得能够亲手杀光杀尽,那些当年亲眼目睹了她妈妈临终仪容的,所有的林家下人。只要一想到那些人也许会在他们剩下的余生里到处大放厥词乱嚼舌根,说当年自杀在林宅的那个美人如何如何,哦你不知道那究竟是有多美多美啊……林烟就恨!就恨!恨!
尽管他到底在恨什么,有时候,就连他自己,也都觉得茫然。
虽然刚刚在宴厅上往肚子里塞了些食物,但那点儿东西对于一个成年男人的晚餐来说,也实在算不了什么。很快,林烟就把胃给吐空,就算再怎么呕但也只是干呕,除了时不时往外冒出的一股细微酸水儿之外,也着实是再吐不出别的什么东西来了。扶住台沿面色苍白地重重喘了几口气,林烟低头扫了眼凹槽,那场景竟连他自己这个罪魁祸首都有些忍不住恶心地皱起眉来,忽然不知为什么竟猛地一下想到了夏昭时,想到若是夏昭时看到此时此刻这样的自己……呵,幸好幸好,他没有看到,不然自己一直精打细算,步步为营的发展上床之路,以后,就算自己再怎么费尽心机,用尽全力,但恐怕也真的是遥遥无期,永无实现之日的了。而后刻意逃避也好无心多管也罢,总之林烟拒绝去想他为什么会在突然之间,脑子里就一下子凭空冒出来了夏昭时这个人的深度原因,转而迅速将水势拧到最大,开始清理起来。
当林烟清完槽漱完口洗完脸抬起头……顿时愣了。
应该是水声太大盖过了脚步声。对面镜子里清晰无误赫然映出的,此时此刻正定定站在自己身后并且目光灼灼,目不转睛地深深凝视着自己的男人,自己竟然未曾发觉,他进来了。
啪一下关掉水林烟甩了甩手,并未转身回头,而是就这么与身后那人始终保持着镜面对望的姿态架势,半晌,才冲着他歪歪偏头一笑,模样天真可爱,实则挑衅嚣张:“啧,在这里,我是要叫你老板,还是要叫你,韩笑呢?”
韩笑没有生气但也没有很快搭理林烟的话。他仍是那么高深莫测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地,右手极有一种民国文人风范地静静搭在衣前,而左手则是雷打不动地轻轻摩挲着他大么指上那一枚,同样也雷打不动,似乎永远没有摘下来那一天的玉扳指。
林烟跟他对视良久见韩笑似乎仍然没有要跟自己说话的意思,于是最初那种想要跟他抗抗的挑衅欲望和嚣张傲劲儿很快就被熬没了。翻个白眼儿恹恹打了个哈欠,林烟扶着台子起身就往外走:“有事儿你爱说不说,反正我是没时间陪你的,夏昭时马上就要来了~~呃……”
没走一步话音未落,韩笑忽然雷霆一动将他重重压回了台边。力气挺大,林烟霎时疼得抽气皱眉,脸色惨白,觉得自己的后腰简直都要被顶断了。
“你!”林烟立刻迎目而上怒色相对,却不料一抬头刷刷刷映入他瞳孔的,竟会是韩笑一脸恍惚陶醉,近乎痴狂的迷恋表情。
林烟知道这是为什么。也知道接下来正等着自己的,会是什么。
于是他微微一笑笑容玩味,然后很快,就像接受宿命又或是任君处置那般,轻轻地,合上了眼睛。当一头一向暴躁,脾气极差的小野马,忽而现出了他难得一见的服帖乖巧,温顺听话,那种前后对比的强烈反差,真是让人心动得欲罢不能,无法自拔。
而韩笑,就算再怎么历尽风雨,冷峻强大,但他也毕竟还是个凡人,和男人而已啊。
就在林烟的世界骤然陷入黑暗的下一秒,他迅速感觉到有一层质地精良的如丝软布缓缓覆盖上了他的眼睛。韩笑在他的后脑勺上,给那条巾帕迅捷灵敏地打了个松松软软的漂亮活结。
“因因,因因……”韩笑一手搂住林烟的细腰,在他刚刚被自己撞坏撞疼了的地方温柔捏拿,一手则暧昧流连地撩拨抚摸着林烟额前那几缕略微濡湿的细碎乱发,在他耳边脖后那一大片裸露光滑的白皙肌肤上,不断地磨蹭摸索深深吸嗅,仿佛鸦片成瘾,中了罂粟的毒,“只要看不到这一双眼睛,这一双该死的,桃花瓣的眼睛,你就是,就还是……我的因因。”
未曾沾染上林炎那个卑贱性奴的气息和影子,仍然是他最爱的,迷恋的,为之发疯发狂,痴迷痴醉的,那一个风华绝代,国色无双的,乔小因。
照理说黑暗中人的所有感觉器官都应该比平时变得更加敏锐灵敏才对。韩笑的声音和气息尽数喷在林烟的皮肤耳中,他的确是感到很不舒服,可是他一直忍着,忍着,就像一具尸体那样始终不动,任由韩笑借着他的身体在他那些遥远深久的梦境与回忆里,不断地穿梭来回,来回穿梭。然而往昔种种不过一场幻梦,梦醒后无悲无喜,无雨,也无风。
“好啊,”忽然,林烟开口说话了。并没有多少温度的语气,但却那么那么的恳切真诚,“我愿意把这一双眼睛剜掉,成为瞎子,一辈子都陷在这样的黑暗里,看不见也无所谓没关系……只要你告诉我,只要你肯告诉我,韩笑,你把她……把我的妈妈,藏到哪里去了。”
韩笑身子一抖停下动作,仿佛终于从梦中惊醒:“告诉你?”他蓦地大笑,“哈哈!告诉你……告诉你……告诉你然后好让你把她从我这儿偷出去!跟你那个卑微下贱的性奴老爹合葬同眠吗,永世不离吗!?”
“……”林烟沉默了一下,半晌,声音轻轻的:“你叫我爸爸性奴……呵,韩笑,我劝你最好,还不要这么叫他,会比较好。”
提起林炎韩笑的兴致瞬间全无,慢慢从林烟身上退下来,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衫,冷笑:“呵,劝我最好?哈!林烟,敢情你这竟然是在威胁我吗?怎么,现在觉得被叫性奴听着不舒服了?但谁让你爸当年不就是做这个来伺候林霜染的呢!”
林烟缓缓摇头,眼角眉梢唇线嘴角,渐渐泛起轻蔑不屑的嘲笑:“不,不是因为这样。我只是觉得,韩笑,你很可怜啊。”
韩笑蓦地惊住了笑声,放大了瞳孔。
林烟伸手往后,自己给自己解开了蒙在眼睛上的布条,一双美丽绝伦的桃花眼盈满冰冷,毫不留情:“她爱上了一个别的女人的性奴但也没有爱上你……韩笑,在我妈妈的眼中,你比你口中那个所谓肮脏卑贱的性奴,还要不如。”
啪——
韩笑气疯了扬手就想给林烟甩一巴掌。但他也只是“想”,并未如愿以偿地打上。
林烟连眼都没眨一下地猛然扬手抬臂,堪堪挡住了韩笑攻势凌厉的手腕,表情毫无畏惧,一字一句,暴躁而压抑地冲他低吼:“韩、笑!你到底肯告不告诉我,你、究、竟,把、她,给、藏、到、哪、里、去、了!?
当韩笑被林烟挡住攻击的那一刹那原本还很震惊,但当他下一秒听到了林烟呜咽哽塞的问话,看到了林烟痛苦绝望的表情,短暂的一怔之后,却忽然展开眉眼缓缓笑了。细细碎碎密密麻麻的褶皱纹路在他那张毕竟已经知晓天命年过五旬,就算平日保养得再怎么好,但也终究无法掩饰岁月痕迹的老去脸庞上,以一种惊人的速度飞快蔓延开来,让他这整个人在显得愈发沧桑苍老的同时,竟还显出了一份别样的可骇可怖,狂乱疯魔——神色镇静淡漠,但眼神,怎么会是那般的炽热发疯。韩笑慢慢地摇着头,回答得轻松而残忍,有如恶魔:“告诉你?呵,我早告诉过你答案的林烟,这永远,不可能。就算你再在宠儿里呆十年,接十年客,替我赚无数钱,就算你把你的眼睛剜下来再也看不见……林烟,我早告诉过你的,无论你再对我做多少妥协,服多少次软,甚至跪下来哭着求我!——但因因在哪里,这件事情,我永远,都不会告诉你。”
“韩、笑!”握住韩笑手腕的那一只手骤然发力,两个人的手背小臂都同时不约而同地紧绷拉直,青筋暴起。皮下的骨骼线条纵横凸出,看起来很是骇人恐怖。林烟一字一句几乎咬碎牙齿恨恨叫出来这个男人的名字,无法自已地感觉到自己的两只眼睛灼烧滚烫高温再起,似乎又要再一次被那种名为眼泪的软弱东西,所蒸发打湿。
韩笑满脸得意地笑。声音轻柔而恍惚,遥远又模糊。不知是在说服别人,抑或是在催眠自我:“没错……没错,因因生前是着了魔,一定是因为着了魔,所以才会被你那个卑贱低劣的性奴父亲给一见面就勾了心摄了魂夺了魄!……呵呵,但没关系,没关系,因因只是一时犯了错,一时糊涂罢了……她是我的,她毕竟嫁给了我,是我的妻子,是我韩笑明媒正娶,合法唯一的妻子……而等我死后,她就要跟我一同墓葬,生生世世和我在一起,永远都是我的女人,永远都是我韩笑……也只是我韩笑,独一无二,谁也,再抢她不走的女人。”
“你放屁!”林烟听到这里终于再也忍不住一下子爆了粗口。一把甩开韩笑的手腕就像甩掉什么肮脏至极的污秽东西那般,受不了地提声尖叫起来,“你放屁放屁放屁放屁!妈妈是我爸爸的!只是我爸爸的!她也只爱我爸爸!只爱我爸爸!她那一辈子从来都没有没爱过韩笑你这个心胸狭窄阴险毒辣的伪君子!烂小人!从来都没有!一分一秒一丁一点儿都没有!除了我爸爸以外,她那一辈子从来都没爱上过别的任何男人。你从来没有得到过她,从来都没有得到过她……一个完整的,全心全意的她。哪怕是死了也不行,也不可以……她虽然现在被你藏在某个和我爸爸远远分开的地方,但是她的心和灵魂,在地底下,也一定,早就跟我的爸爸在一起了。就像他们活着时一样,活着时一样……哈哈!关于这一点,韩笑你这个当事人,应该比我林烟这个小辈感触更多感受更深吧?所以别再自欺欺人了!韩笑你这个贱人!”
“呵,我是贱人,”韩笑放回手淡淡望着林烟,很奇怪居然没有生气。片刻的对视以后,他忽然咧嘴冷笑,一字一句,顿顿清晰,“——那、你、就、是、孽。种。”
林烟全身一颤,瞬间眯起了眼睛。脸上神情压抑而狂乱,阴鸷并暴躁,如同一头受伤的小兽,极端危险,却又极度脆弱。
“没错我韩笑是伪君子,烂小人,是贱人……但我毕竟,是你妈妈在法律上的合法丈夫,合法伴侣。只有我们的孩子才是光明正大,受到祝福的孩子,而你,林烟,你不过只是一个偷情生下来的假货,一个孽种,野种……杂种罢了。你说林玉哲是半个小杂碎,哈!其实,你是在嫉妒他吧。嫉妒他为什么就可以从小生活得那么好,周围有那么那么多的人真心爱他,疼他,宠他,他注定一辈子衣食无忧锦衣玉食,生而高贵天生富华。但你却从一出生开始就不得不跟着父母东奔西窜,流浪逃亡……呵,那是自然的,林烟。因为就算庄景玉再怎么出身底层普通平凡——但先不说他现在已经是黎唯哲的人,身份地位早就不一样,就说从一开始,人家庄景玉好歹,也从来不是谁的性奴啊。所以林烟,你怎么跟人家林玉哲比呢,嗯?你骂他杂碎杂种……但你知不知道,其实你自己的血,比起他,可低贱了不知道有多少倍呢。”
……
洗手间外渐渐响起了急躁匆忙凌乱仓促,听声音,应该是某位喝多了的客人的脚步声。林烟眯着眼睛静静看了韩笑半晌,眸底隐隐似有水汽浮动,光影流转,但好在,到底没有溢出来:“韩笑,你有种。”
韩笑耸耸肩无所谓地朝他笑了一笑,然后转身便走。
“……我不会放弃的,”林烟忽然又道,声音轻而缓慢,字字铿然,“只要,我还活着一天。”
——只要,他还活着一天,那么他就一定要把他的妈妈从韩笑这个贱人的手里抢回来……救出来,然后永远安放在,他早已等待了太多太多年的,父亲身边。
不,他的爸爸和妈妈,他们一定,都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了。
韩笑身形一顿并未回头:“好啊,你继续试,我等着瞧。”说着便抬脚迈出门外,不见身影。
林烟闭上眼睛转身又再洗了把脸,靠在台前安静休息了一会儿,蓦地展颜一笑,笑容绝艳。在有人走进洗手间来的同时,他也立刻起身出去了。
这位客人一进洗手间就接连遇上了道上鼎鼎有名的韩老爷,和圈里更加鼎鼎有名的林美人,整个人都傻了,乐得晕晕沉沉迷迷糊糊的,禁不住摇头晃脑地意淫暗想着,那林美人果然是此貌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见啊!而且估计应该是因为刚洗了把脸的缘故吧,所以眼角晶晶莹莹闪闪亮亮的,真是风情万种弱柳扶风梨花带雨我见犹怜……根本就是引人犯罪啊有木有!——却不料刚一脱下裤子扶着命根儿准备撒尿的时候,洗手间最里边儿的一个隔间的门忽地吱呀一响,然后从那里边儿摇摇晃晃,歪歪扭扭地走出来的……妈呀!那小身板儿小胳膊小短腿儿的还能是谁啊!不就正式今晚宴会的小寿星小主人,林玉哲吗!
“……”于是某龙套客人惊得差点儿没直接尿崩。尿完了抖一抖,抹抹汗,接着飞快穿好裤子嘴里忍不住直嘀咕:不愧是林宅,连个洗手间都他妈这么的卧虎藏龙,深藏不漏……谁都惹不起,得罪不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