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晨凰也在轻轻喘息,两人静默片刻,司晨凰说话了,声音低沉缓慢:“你别闹,闹也没用。你若是再不听话,我只有请郁孤城主过来处置你。”
韩云汐一呆,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闪过几分畏惧之色。司晨凰冷笑两声,哑声道:“你知道怕了?”见他满头的冷汗,满脸的泪水,便用衣袖给他慢慢拭了去。他外面的长袍是黑色回纹缎,里衣却是轻薄的棉布,被韩云汐汗水浸透,冰凉的一片,粘在手臂上。
司晨凰道:“我陪着你,总是能熬过去。”
他果然说到做到,一直在这房中陪着韩云汐,连晚饭也不曾吃。韩云汐闹够了,那一阵子疼痛和奇痒也捱了过去,疲惫不堪地陷入沉睡。
到得夜半时分,他却又忽然醒转。房中漆黑一片,司晨凰依旧支着下颌,坐在床头一把椅子中。坐姿倒是端正得很,没了往日歪歪斜斜的样子,宽大的黑衣溶合在夜色中,模糊一片,似乎来自地府的幽灵。唯有白银面具发出些微金属的光泽,冷冽怪异。
韩云汐“呜呜”两声,提醒他自己醒了,司晨凰慢慢转过脸:“你答应我不再寻死,我把巾帕取出来。”
韩云汐慌忙点头,司晨凰将巾帕从他嘴里抽了出来,他接着低声哀求:“我手腕麻木了,能不能解开绳索?”
司晨凰道:“你还闹不闹了?”
韩云汐摇头:“我若不是难受得很,为何要闹?”
司晨凰挪到榻沿坐下,把绳索解开,握着他手腕慢慢搓揉着。 过了片刻,他说话了,语声斩钉截铁:“你最好忘掉前一阵的事情,就当是做了一场梦。”
韩云汐的头又隐隐地作痛,这是大痛的前兆,可是他不想司晨凰再坐在这里看自己出丑,所以他说:“我会的。这怎么已经半夜了?”
司晨凰听不懂他的暗示,坐着不动。韩云汐只得明说:“天晚了,您还是回去吧。”
司晨凰慢慢放开他的手,起身,走了出去。
他反手关上房门的那一瞬间,韩云汐跳起来,悄无声息冲向南边的窗户,那窗下就是深不可测的沉璧峡,只要跳下去,今生所有的痛苦无奈彷徨忧愁就可以一了百了,再回头就是下一世,日月经天,沧海桑田,世事轮回,瞬间百年,谁还会记得谁?
他把窗子推开,正要纵身而出,突然间身后一阵风声掠过,接着腰上一紧,被两只铁钳般的手臂给扣住了,尔后司晨凰冷厉的声音响起:“你答应我不寻死,你敢骗我?!”
韩云汐全身一僵,不由自主地挣扎了一下,蓦然间却天旋地转,原来被司晨凰提起来扔到了床上,他还没反应过来,一声脆响,脸颊火辣,金星乱舞。
司晨凰站在他身前,气势汹汹:“你敢骗我?!谁借给你的胆子,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忤逆我,这又来骗我!”他扑上来,直接把韩云汐按倒在床上,韩云汐预料到接下来的暴风骤雨,只来得及把双臂护住头:“我头疼,我不骗你,真的头疼,我活不下去了!不是成心要寻死……你饶了我,饶了我吧!”
哀求声中,他的衣服被暴怒的司晨凰几把扯得干净,韩云汐心道完了完了完了,要被他给折磨死了,巨大的恐惧铺天盖地笼罩了他,不过念头一转,想这样死了也好,虽然脸面丢尽,但终归是死了,也算达成心愿。他嘟哝:“等我死了记得给我穿上衣服。记得……别忘了……”他把脸埋在枕头里,感动司晨凰的手抚了上来,身躯压了上来。
韩云汐眼前一黑,吓昏过去。
第33章
韩云汐被早晨的鸟鸣声给吵醒,他懵懂半晌,试着动一动手脚,令人惊讶的是,身体上并无惨遭蹂躏后的伤痛。外面天光大亮,室中器具雅洁,他心情慢慢好转一些,只要身上不疼,怎么都好说,这日子就又有了盼头。
他四处看看,忽然被枕边的一件东西给吸引住了眼光。
那是一杆新烟斗,碧玉雕琢成竹节的形状,尾端还带着三片竹叶,玉质晶莹剔透,里面似乎隐隐有流动的光泽,璀璨无比。韩云汐忍不住拿起来把玩,触手温润光滑,便叫道:“北斗过来,这是哪儿来的?”
北斗道:“独玉宫早上遣人送过来的。交代还有话,说阿芙蓉不是什么好东西,让您尽量别用,实在忍不住了就少用些,缓解头痛即可。”
司晨凰肯让步,大出他意料之外。韩云汐头上的撞伤已经痊愈,但是发际处留下一个弯月形的伤疤。他摸着额头上那个月亮,沉吟不语,片刻后轻轻“嗯”了一声。
这一日他闲来无事,便去紫霄居后查看自己种下的阿芙蓉。这些天过去,阿芙蓉已经萌出了嫩绿的芽,一排排煞是整齐。
韩云汐随手将几把野草给拔了,忽听得身后闻睫的声音道:“二宝,你在干什么?”
韩云汐埋怨道:“你如今连二哥都不叫我一声。”
闻睫提着一个小食盒,里面是做好的卤凤爪,凑过来将一只鸡爪子塞在他嘴里:“叫什么二哥,显得见外。”
韩云汐道:“怎么想起来过来看我?我还以为你们都不理我了。”
闻睫叹道:“谁敢来看你?教主有令,说你身体不大好,得将养,我们不能来吵着你,不然就打断腿。今天是山上有客人,晚上要设宴款待,估计大家都会很忙,我才敢偷偷溜过来一趟。”
韩云汐:“来的是什么客人?你不去陪着?”
闻睫顿时垮下脸,恨恨地道:“还不是吴王那边那个大总管澹台钨又来了。每次来都是要这要那,要银子要人,这些年也不知道要走了咱们多少东西,如今还不罢休。我才不想看见他,我就溜出来了。”
韩云汐释然。他从前在天伤分坛听钱塘拍过八卦,似乎在闻睫十三岁那年,澹台钨上山来挑影卫,不知道为何瞧中了没多大的闻睫,想趁机中饱私囊给带走。当时闻天君才去世不久,闻睫没了靠山,吓得不轻。司晨凰出面替她挡了回去,又亲自下山替澹台钨购得几个美貌女子相赠,此事方才罢休。而且在此事不久之后,直接将闻睫任命为赤霞侍者,有这名头在身,许多人的妄想也就烟消云灭。
韩云汐却对澹台钨及吴王赵伽很好奇:“他不是过年的时候才来过吗?为何又来了?”
闻睫拉着他胳膊在就近的山石上坐下,一边啃鸡爪子一边给他禀报:“你病了后大概不知道,这一向外面挺乱的,各种急报是一封一封往我这里传。前一阵子咱造的杀孽稍微有点多,把正道的人真给惹恼了,四处找咱的茬子。大哥前些天已经下山一趟,就是处理八大分坛跟人打架的事儿去了。而且据说那个谢战被气得一直病着,爬不起来床。但是若是好了,这老家伙可不一定会善罢甘休,不定做点什么事儿出来呢。”
韩云汐道:“你怎么东拉西扯的?这跟吴王派人来有什么干系?”
睫道:“怎么没有干系?我们天水宫一直跟吴王干系很大,多少年的老交情了。但是沧海盟那边跟朝廷有干系,想来那边又在朝中重臣那里说了什么,朝廷无法针对咱这些江湖人下手,但是可以针对吴王。我也是听大哥说的,京师那边一直在找机会给吴王难堪,总是派人来查他。上次那个陈北雁,本来跟在檀乔身后查咱们杀人的事情,不知怎么地又跑到闽中去,贼头贼脑地瞎折腾一番,据说是搜集吴王谋反的证据,惹恼了吴王殿下。恰好咱们这边要招护法,檀乔就借机把他给弄走了,据说吴王很承这个情。这次澹台钨过来,就是来下帖子邀请教主去一起过端午节的。他们有赛龙舟,还有歌舞会闽都,怎样热闹就怎样来。而且吴王的生辰就在端午前三天的五月初二,往年教主都不在宫里,都是梁天君让人备了贺礼送过去。今年却是三十整寿诞。看这架势,只怕他们是想让教主亲自去一趟。哎,这么有趣的事儿,我却不能去,真是遗憾。”
韩云汐笑道:“你易容成个丑八怪,跟着不就得了。”
闻睫接着慨叹:“哪有你说的那么容易。倒不是他们觊觎我的美色这么简单,关键是教主不管去哪里,从来不带我,他说我太能闯祸。”
韩云汐道:“这话……倒是在理。那么这次打算去的是谁?”
闻睫道:“我估摸着会带檀乔,那个老狐狸最会逢迎巴结这一套,是跑不了的。也许大哥也会跟着,反正我是去不了。二哥,回头就咱两个在这里,你偷偷做了好吃的给我吃,谁也不知道,多好。”
结果未到晚上,钱塘便过来告知他二人,澹台钨提出想见见天水教诸人,因此晚上大家伙儿都得去独玉宫赴宴。
闻睫皱眉道:“他又想干嘛?过年的时候不是才见过?”
钱塘叹口气:“上一次他说事情忙时间紧,慌慌张张的,这次要好好看看。你乖一点,快回去收拾一下。衣服不用穿那么招摇,届时往远处坐坐即可。二宝,你也去换换衣服。”
是晚独玉宫的天淳殿里铺排宴席,司晨凰檀乔梁霜白陪着澹台钨上首一席,接着就是四大使独坐一席。下首是十六护法等其余人众陪着。
钱塘四人均都衣饰雅洁,英挺俊秀,看起来十分惹眼。钱塘尽量把闻睫挡在身后,可惜离得太近,还是挡不住澹台钨不时瞟过来的眼风。
宴席未到一半,澹台钨便有了几分酒意,借酒装疯,几乎要靠到司晨凰怀中,搭着他肩头笑道:“司教主这里越发人才济济了,俊男美女,满目皆是。莫非好人儿您都自己留着,并不舍得往吴王那里送?可是谁不知道天水宫和我们吴王殿下如今算是一条船上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吴王那里平安无事兴旺发达,也是天水宫的体面对不对?”
司晨凰并不在乎他的毛手毛脚,慢条斯理回应道:“年后澹台总管才从这里领走了十几个影卫,难道又折损得差不多了?怎么我天水宫这里,人却只见多,不见少?王府究竟是招惹了什么对头,害得人家天天上门寻仇?若是不小心惊了吴王殿下的驾,那可都是澹台总管您处事不妥当的缘故。”
澹台钨道:“是是是,司教主所言有理。但你老兄我天生鲁钝,好容易混住这一碗王府总管的饭吃,司教主难道忍心让哥哥丢了这饭碗不成?那我只有厚着脸皮到天水宫来混饭吃了。只是饭碗丢了好说,若是把吃饭家伙也丢了,司教主您忍心吗?”
司晨凰双手互握支着下颌,沉默不语,片刻后轻笑道:“吴王殿下如此宠信澹台总管,怎会舍得让您丢了吃饭家伙?放心吧,该帮衬的地方,在下一定会帮衬。四月二十八之前,我带人赶到闽都,给吴王殿下祝寿。”
澹台钨正等他这句话,顿时欣喜若狂,凑到他身前低声道:“多带些人。届时朝廷会派人来颁圣旨赏赐东西,听说有人会乘机捣乱,万一有点什么事儿,还望司教主能出手相助一把。”
面具后的司晨凰蹙眉,将他一直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拿了下来,把一大杯酒塞进去:“这话,是吴王殿下的意思,还是澹台总管您的意思?”
澹台钨谄笑:“便是你老兄我的意思,这点面子你都不给吗?”
司晨凰接着支颌做沉思状,澹台钨看得心急,又去扯他手臂:“怎么样?”
司晨凰故作为难:“你知道,我前一阵子才跟风云盟干了一仗。虽然对手算是被我灭了,但我天水宫也是元气大伤。况且这次结下的死敌可是当真不少,我若是走陆路,这一路难得清静。”
澹台钨点头如捣蒜:“那是那是。”
司晨凰叹道:“你又让我多带人,贺礼少了我也拿不出手,这拉拉杂杂的,树大招风啊!这样吧,实在不行了我备船走海上,从闽江入闽都。所以还请澹台总管将那个东海行署通行文书给我一份,别叫人拦着我就成。”
澹台钨一怔,欲待出言推脱,司晨凰侧头看他,眼光中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凌厉。
澹台钨心中一凛,生怕他改变主意,忙道:“待我飞鸽传书给吴王殿下,若无异议,这便将文书给司教主。我对司教主有求必应,司教主可一定也得给面子,将这些小美人儿都带着,都带着啊!”言罢别有深意地将闻睫韩云汐江画尘等人又用目光抚慰一番,一副垂涎欲滴的贱样儿。
司晨凰微微颔首,侧头看檀乔一眼,檀乔忙挤过来,道:“澹台总管别总是记挂着小美人们,来来来,待我这老美人敬您几杯。”
几句花言巧语合着几杯酒灌下,澹台钨酩酊大醉。
酒宴才散,闻睫一出门就愤愤骂道:“什么东西,也跑上天水宫来作威作福?咱又不是欠了他的,做什么得哄着让着?”
钱塘忙伸手捂了她的嘴:“欠不欠的,你小丫头说了不算。咱们跟吴王十几年的纠葛,牵丝扳腾,之前的有些事儿谁也说不清,我等休要妄加非议。丫头你若是不想被人觊觎,就快点找个人嫁了。包子蒸熟放那儿不吃,别怪狗惦记着。”
闻睫甩开钱塘的手,一挽衣袖:“让我今晚偷偷去杀了他,一了百了!我让他惦记我!”
钱塘作死做活按住她:“还没出门你就想闯祸,就这还想跟着去闽都?”
几天后,澹台钨留下一份赵伽亲笔签署的东海通行文书,离开天水宫回闽都。同时司晨凰吩咐下来,此次去闽都,檀乔带二十四影卫相随,四大尊使各带四名贴身侍卫相随。独玉宫带二十个黑衣侍从,五日后出发。余人留守天水宫,以梁霜白号令为准。
出发的头一日,韩云汐顾不得夜寒深重,半夜又赶到漏斗洞外,四下里静寂无人,他摸摸那坚硬冰冷的山石,低声道:“我出去一阵子,很快就回来。”
没有人回应他,他的喃喃自语也不知说给谁听。曾经锥心刺骨的痛楚,如今变得有些渺远了。以后的岁月里,势必会越来越远,山也远,水也远,剩他一人孤独伫立于天地山水之间。
六只海船从雁荡山下芙蓉镇起航出发,扯足了风帆,先往东,尔后折道往南。司晨凰等人居于中间大船之上,后面跟随的船只装载贺礼,左右前后四船护航。
不出半日,众人就将那浩瀚无边的海水看得厌烦,钱塘便提议:“打马吊打马吊!嘿嘿,还是哥哥我有先见之明,走到哪里都带着马吊牌。输了都不许耍赖,特别是闻睫!”
檀乔陪着司晨凰伫立于船头甲板上望风景,听得后舱传来的轰鸣笑闹之声,低声道:“就知道疯玩。”
司晨凰负手而立,不置一词。
第34章
钱塘最会哄人玩乐,带着三人打了一路马吊,哄得三人十分高兴。
司晨凰和檀乔却带着二十四影卫忙了一路。吴王赵伽麾下设东海制置司,水军十分庞大,处处设置关卡,一路行来,被盘查了十几遭也不止,连钱塘等人热火朝天的马吊也被打断了好几次。
檀乔和手下影卫辛苦得不得了,数次跟司晨凰提议把四大使派出去干点正事儿,都被司晨凰轻描淡写地带过。檀乔也是七窍玲珑心思,清楚这其中缘由,最后撇着嘴腹诽:“偏心。你的小情人出来就是散心的,我们出来都是卖命的!”再不多言。
闽中此地向来与南海诸国通商较多,处处都是大码头。这一日船在一湾口附近又停住了,随船的侍从下人上岸补给食物和水,众人还道是又到了什么通商码头。结果不出片刻,一群兵士又过来盘查,檀乔出示那张通行文书,方才放行。便是如此,也赔了一百两银子给官爷们打酒喝。
闻睫不耐烦地道:“早知道这样为何不走陆路?这些官大爷们有多么烦人,咱又不是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