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乔道:“我明白不明白的,此事我也无法左右。”
陈北雁寂然无语,片刻后道:“你可以劝劝司教主,今日里坐在赵伽身边的,就是他吧?”
檀乔点头:“若不是他,谁配让我替他守船头?赵伽吗?嘁!”
陈北雁叹气:“我不瞒你,实则我跟严大人这次来,携带的是两道圣旨。第二道圣旨上,便是让吴王赵伽将东海制置司和各处通商码头的市舶司移交京师派来的官员。今日里,我们两岸的人手都已经配备潜伏好,只等着赵伽抗旨不尊,就下手杀他。却因为你们在这里,只好暂且按下这次行动。因为动起手来,你们天水宫若是跟着出手,我们就没什么胜算了。”
檀乔闻言大惊,回身一根青葱手指指上他的鼻尖:“陈北雁,你疯了。你这蠢货,便是我们不在这里,你贸然动起手来,你就有胜算不成?你以为赵伽是儍戳?”
陈北雁抬眼看他,神色坚毅郑重:“檀乔,我跟严大人这次来闽都,实则并没有打算全身而退,严大人连遗言都已经写好交给了严夫人。我们就是要跟他动手,若是将他擒获最好。若是不敌,他便是将我们斩杀当场,他落得个抗旨不尊,杀害朝廷大臣的罪名。接下来,京师那边就会名正言顺发兵讨伐他。但如今犹豫的是我,严大人这种官员朝中不多了,我还想搏一搏,我想让他活着回京师。同时你们夹在中间,出乎我的意料。所以,今天我暗示他不要发第二道圣旨。我先来问问你的意思,然后再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办。”
檀乔语气淡漠:“我没有意思。”
陈北雁接着叹气,语气无奈:“你不要这样。”
檀乔道:“什么破事儿,我单是听着就头疼。你一身武艺,逍遥江湖有什么不好,何必为朝廷卖命?”
陈北雁道:“人各有志,你又何必为天水宫卖命?”
檀乔却忽然挑起了桃花眼看他,夜色中笑意盈盈,魅惑无比:“你想策反?”
陈北雁道:“在下不敢策反,只是想知道缘由。”
檀乔道:“说也无妨,我天水教左右天君,都是孤儿,困苦流离、走投无路之时被天水教收容,在天水老祖面前发过血誓。这一生,除非教主许可,否则不能离开。”
陈北雁无奈:“好吧,不离开就不离开。你回去劝一下司教主,让他莫要插手此事,这总可以吧?”
檀乔哼笑:“没用。”陈北雁忽然伸手,又扯住了他的手,语带求恳:“不试,怎么知道没用?”
檀乔不客气地将他手甩开,摸着自己下颌沉吟不语。他跟随司晨凰从海上来闽都,一路忙个不停,天天夜里带着影卫出去,四处偷窥打探赵伽在海上水军的装备战船事宜。 司晨凰此举,他也猜到几分用意,无非是掌握赵伽动向和实力,确定将来天水教去向问题。但此话却无法和陈北雁明言,便推脱道:“你不了解我家教主为人。他心眼儿多的筛子一般,白日里经常的装神弄鬼,搞得大家云里雾里。夜里便是睡着觉,想来也是一翻身儿一个主意,一翻身儿一个主意,花样百出的。我哪里知道他是如何打算?也许他早八百年就有了计较,轮不到我去劝他。”
这话稍稍有些忤逆犯上,躲在暗处偷听的韩云汐差点笑出声来,却明显感到身边的司晨凰呼吸一窒,想是不太愉快。他心中一惊,生怕司晨凰发怒,自己遭了池鱼之殃,忙趔趄着躲开一些。
司晨凰觉出他的举动,伸手拉住他手,又给扯了回来,做个撤走的暗示。
韩云汐却还没听过瘾,还不太想走,正磨磨蹭蹭地犹豫,忽然听到那边一声轻微的裂帛之声,然后是檀乔惊诧无比的声音:“咦咦咦,陈大人,陈总捕头,作为朝廷命官,你怎么可以这样?跟我这魔教妖人拉拉扯扯的,传出去不丢人?”
陈北雁变得结结巴巴:“朝廷命官也……也是人……头一回那次,是我不懂事儿,你别怪罪……”
韩云汐忙伸头去看,见陈北雁扯着檀乔一只衣袖不放,檀乔接着啧啧连声,拿檀香扇在他手骨上轻敲:“不带这样地不带这样地。陈大人,你行为须得端正谨慎,进退有度,这道理还用我这魔教妖人来教你,嗯?快放开你的爪子!”
陈北雁接着结巴:“不,不能放。你长得好看……我,我……”
司晨凰忽然一声冷笑:“无趣!”声音虽然不大,但余下三人都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高手,听得清楚,同时身躯僵硬,陈北雁赶紧松了手。
司晨凰侧头斜睨张口结舌的韩云汐,语气轻薄恶劣:“这般无趣的人,连调情都不会,你确定还要看下去?”
第36章
司晨凰侧头斜睨张口结舌的韩云汐,语气轻薄恶劣:“这般无趣的人,连调情都不会,你确定还要看下去?”
韩云汐哪里还有脸看下去,被他一扯,乖乖跟着走了,将那两人扔在闽江岸边。
司晨凰一路并不出声,待得回了王府别院,直接拉着他到了檀乔房外长廊上,在美人靠上坐下。
韩云汐情知他是在等檀乔回来,他心中总是对司晨凰带着几分惧意,轻易不敢跟他说什么,如今却大着胆子道:“陈大人看起来挺好的,话也在理。”
司晨凰道:“这是你们一个个出去勾搭的理由?”
韩云汐顿时不言。司晨凰道:“我是故意打断他们。那陈北雁接下来想做什么,你也猜得到。这种事情,做得越多,就越分不开。我说的对不对?”
韩云汐脸色僵硬,不知如何回答。
司晨凰沉吟片刻,挑起眼看看他,看到他转得微有些苍白的脸色,轻声道:“就他那呆头鹅一般的好模样,还敢来勾引我手下的天君,不自量力。”
他运功搜索,听得四周十几丈内无人,便决定跟韩云汐说几句实话,好将自己与这厮之间的距离拉近些:“其实,不管是京师那边,还是吴王这边,都在等着一个动手的契机,而且都有些等不及了。那天我摸了吴王的脉息,他重病在身,平日里还不收敛,活不了几年。若是京师那边有耐心,熬过这几年即可。可惜吴王霸占了东海所有的通商渠道,朝廷这两年据说也是铺张惯了,这一块儿税收上不来,日子太艰难,所以等不及。而吴王,他若是再拖延,他今生也许就没有机会坐上那把椅子。他东海水军支出庞大,一旦动起手来会更庞大,因此他急着跟我要那笔钱。”
韩云汐低声道:“他不是有税收吗?”
司晨凰哼笑:“那怎么够?打起仗来,打的就是银子。有钱打遍天下,无钱寸步难行。当年卓家号称花开富贵,走的也是南海行商的路子,在吴王没来到闽都之前,几乎包揽了海上所有的生意,当真是富甲天下。而且卓家家主算得江湖中人,为人豪爽,修桥铺路,造福一方。每至有水患蝗灾,便慷慨解囊,从不吝啬。连朝廷都颁下了忠勇义商的匾额,因此而树大招风,招来诸多人的觊觎。吴王盯这笔钱,盯了整整十五年了。”
韩云汐倏然抬头,盼望他能再多说几句,司晨凰却闭口不再言,韩云汐看着他,咬一咬牙,鼓足勇气问道:“既然是卓家的钱,为何会到了天水宫里?卓家的又人去哪里了?”
司晨凰慢慢侧头,斜眼看着他:“你这般不听话,我为何要告诉你?”
韩云汐气结,半晌方接着道:“怎样才算听话?”
司晨凰:“装傻吧。”
气氛尴尬起来,韩云汐伫立不动,片刻后道:“想必吴王殿下知晓的更清楚。”
司晨凰道:“你打算与虎谋皮去?有这等功夫,不如在我身上打打主意。你我就是做的太少了,所以你总是觉得勉强。只要你能主动一点……”他话音未落,却忽然看到檀乔的身影出现在长廊尽头,只得暂且住嘴,站起身来。
檀乔远远地躬身为礼:“教主,属下回来了。”他私会外人归来,脸上却也并无诸般羞愧心虚之情,进退之间依旧骄矜端雅。
司晨凰道:“你们两个进房来。”率先进了檀乔的房间。
司晨凰据案而坐:“檀乔,你回来得很快。”
檀乔道:“是,教主率先回转,属下焉能不紧随身后?”
司晨凰对左右天君一向信任有加,并不跟他计较太多,只是伸手轻叩桌面,道:“陈北雁的意思,我明白。赵伽再不好,朝廷再对他不满,这是朝堂上的事儿,跟我们江湖中人却没什么相关。我天水教八大分坛,一大半都在吴王的地盘上,我们是唇亡齿寒的干系,互相倚仗,并非一朝一夕可以甩脱干净。就算我现在甩脱他,我们魔教依旧是魔教,也变不成正道。”
他抬手指着檀乔:“你今天紧跟我身边,不要离开。”言罢出门而去。
檀乔俯身恭送:“是。”
韩云汐站在檀乔身边,欲言又止,司晨凰在门首站住,瞪他一眼:“跟上。”他只好出门跟上。
今日闽江上,赵伽巡江作乐依旧,江面上变成了赛龙舟的游戏。吴王着人准备大批的赏钱、锦缎、鲜果、粽子等物,只等着赏赐那脱颖而出之人。
今日吴王府大画舫中,也多出两位客人,自然就是严广萍和陈北雁。上首一席,赵伽陪着司晨凰,下首一席,吴王幕下两个文臣陪着朝中的钦差大臣。众人言语间依旧客气周到,推杯换盏间气氛依旧热烈无比。
今日里天水教诸人也颇有怪异之处。檀乔牢牢守候在司晨凰身后,而四大使却一起上了画舫顶端。那里的脊瓦上一处平顶,恰恰容得四人坐下,听时不时隐隐约约飘下来的声音,竟是将一副马吊牌打得热火朝天。
赵伽听得声音,微笑着看司晨凰一眼,司晨凰道:“他们几个还小。今日里没什么事儿,放松一下。”
他话未落,事儿就出来了,沿北岸那边一阵骚动,哭喊之声,兵士喝止之声夹杂一处,乱哄哄一片,且有愈演愈大之势头。赵伽闻声,嘎嘎地笑:“贤弟啊,你倒是体恤下属。你可知道世间之事千变万化,便是没事儿,他们要给你作弄些事情出来,总不会让你清静。”
澹台钨跑进来,大声禀报:“殿下,那边百姓作乱,口口声声要见钦差大人,要状告殿下鱼肉百姓。兵士已经拦住,如何处置,请殿下定夺!”
赵伽道:“本王辛苦治理者闽中,鞠躬尽瘁,何来鱼肉百姓之说?既然刁民不知好歹,统统就地斩杀。”
澹台钨得令自去,严广萍慌忙起身:“吴王殿下且慢。既然百姓想见见下官,自当让下官见了再说。吴王殿下怎可不分青红皂白杀人?”
赵伽道:“一群刁民,见他作甚?没得不辱没了严大人您的身份。”
严广萍道:“下官这次来闽中,便有体察民情一责,不过是见几个百姓,如何就辱没身份了?”
两人这边争吵,那边惨呼惊叫之声已经连连响起。严广萍眉头紧拧,和陈北雁对视一眼,严广萍道:“吴王殿下,你且命你的人住手,老夫这里还有一道圣旨,你先接旨吧。”
赵伽接着嘎嘎笑:“那你宣读吧。”
严广萍立即将圣旨抖开,大声宣读,听内容果然是要求赵伽将东海沿岸各处市舶司和东海制置司之权限上交朝廷,京师派制置使过来接任双司事宜。
赵伽听完大笑:“严大人,我在这闽中辛辛苦苦经营十五年,双司皆是经我亲自设置,如今却被人直接伸手拿走,天下怎么会有这个道理?皇兄这是打算将本王及手下一干官员都饿死吗?”
严广萍道:“圣上天意,下官不便多做揣摩。但是殿下若不应允,便是抗旨不遵!你且说,这圣旨你接是不接?”
赵伽冷笑:“不接,你待如何?”
严广萍高声喝道:“抗旨不遵,乃是死罪!”随着他的声音,江上形势骤变,水中忽然跃起黑衣人无数,箭一般射向这画舫,瞬间抢上画舫,齐向华庭中扑来。
赵伽却临危不乱,只将面前案子一拍,大批的黑衣武士从后舱涌出,弓弩在手,齐齐对准了陈北雁和严广萍。
严广萍冷冰冰看着赵伽:“杀害朝廷命官,也是死罪。”话未落,箭矢如蝗,冲的是陈北雁和严广萍。而水里的杀手此时也已经抢上来许多,身手矫捷利落,兵刃出手,打得羽箭四散飞扬。
在这一片混战中,陈北雁看一眼司晨凰,见不知何时已经他连人带椅子挪出去三丈远,和赵伽远远离开,似乎怕遭了池鱼之殃。檀乔紧随其后,退开老远。
陈北雁顿时有了计较,眼见自己手下已经扑过来护住了严广萍,便拔刀在手,向着赵伽冲杀过去。
其实赵伽知道他们今日会宣读圣旨,会给自己按个抗旨不遵的罪名,会动手刺杀,好让自己或者他们死得名正言顺。不管谁死,反正非要死人不行。所有的一切皆在他意料之中,便是司晨凰忽然躲了开去,也在他意料之中。朝堂纷争,江湖人不好插手,他知道这个道理,因此得并未指望。
他唯一低估的是陈北雁的武功。
陈北雁从前是扬州六扇门的总捕头,抓贼老练办案迅速,虽功勋无数朝野惊叹,却多年不见升迁。去岁去京城打点,因他不会做人,最后还是铩羽而归。但凭借着朝中几个硕果仅存的刚正清白臣子上书,这京城六扇门总捕头的职位,最后还是给了他。
吴王殿下见得捕头多了,多得是在衙门里混饭的,纵有那武功出类拔萃尽忠尽责的,跟他手下豢养的杀手影卫还是相去甚远。陈北雁也是个捕头,便是安上总捕头这个名字,归根结底还是个捕头,高明不到哪里去。他却不知,陈北雁在泰安的武林大会上,力战群雄,场场完胜,若不是檀乔出面将他给引走,最后武林盟主给他夺了,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所以当赵伽明白过来的时候,陈北雁的刀锋已经挟着巨大的杀气劈到了他脸前,身后的影卫挡过来,被他砍飞,再挡过来,再被他砍飞。他红了眼,红了衣衫,通身鲜血淋漓,凭着一股忠勇之气,一腔盖世豪情,一心愤懑之意,砍得赵伽面前尸横一地血肉横飞,砍得赵伽的影卫们上气不接下气。
不过转瞬间,那把刀终于砍开了所有守护吴王殿下的人,要砍到赵伽的脖子上了。
赵伽目瞪口呆。他的影卫死了一地,他的贤弟溜出去老远,他的兵士们已经听从指挥坐着大船将这画舫团团包围,刀枪林立,剑拔弩张,可惜尚有一箭之遥。
这一箭再快,又怎么能快过眼前这把疯狂的刀?
他现在,却该指靠谁?
陈北雁举刀,一声大喝,刀光如练,不死不休地斩向了赵伽的颈项!
第37章
这一刀风声飒飒,杀气凛凛,便是有高手在侧,陈北雁存了玉碎瓦全之心,恐也轻易挡不住。
赵伽绝望,闭眼等死。却听得眼前陈北雁一声轻哼,原来司晨凰终于出手,手中长索却并不是去挡他的刀势,而是矫若灵蛇,寻隙而进,越过重重刀影杀气,直奔他下身要害处而去。
陈北雁不怕死,若是司晨凰攻击他别处,他必定不在乎,只管先把刀砍到赵伽的脖子上再说。但
司晨凰攻击的地方太刁钻太无耻,无耻得令陈北雁羞怯震惊无与伦比,他是个有自尊的男人,抛头颅洒热血粉身碎骨浑然不惧,可若是此物被人一鞭子掏走,纵然死了,这残缺破败之身,却又如何有脸面去见地下的爹娘?
千载难逢的良机稍纵即逝,陈北雁纵然明白这个道理,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收刀回防,这是他的本能,手中刀顿时与司晨凰的长索绞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