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得良久后,他抱住头,开始不出声地痛哭。
泪水无法抑制,越流越多,将膝盖的衣服沾染湿透。原来这几个月的煎熬,都不过是他自作多情的一场错。他在这里辗转反侧痛不欲生,他在一边云停岳峙冷眼旁观,任他风摧霜侵相思成灰,生生蹉跎了无尽韶华。
事到如今,便是心中明了又如何?又有谁来赔他这一场泼天洒地的痛楚?再回首处,却又如何做得到天高云淡?
夜色无边,弯月如眉,韩云汐慢慢抬起头,本要将泪水拭干,侧头凝视身边的人,眼泪却再一次涌出。他俯身,将脸颊贴上司晨凰的胸口,听得那心跳声,手指慢慢描摹过他如画眉目,喃喃自语,黯然伤神:“你这般对待我,我本该恨你入骨,可你就是我的阿芙蓉,我该如何才能戒除?”
他替他将面具又给戴上了,眼不见心不烦。
韩云汐用手指梳理自己纷乱的头发,一缕缕归顺到身后去。感觉头又疼了起来,便拿起那根碧玉烟斗,点燃了阿芙蓉。乳白色的烟雾带着奇异的香气,缭绕蒸腾,暗紫色的纱衫被袅袅青烟笼罩,上面刺绣出来扭曲的花朵,一阵模糊一阵清晰。
他深深吸一口那香气,浸透肺腑,飘飘欲仙。
不远处就是闽江,沿岸依旧榴花如火,幽篁丛生,落红成阵,十里熏风。有人曾经载歌载舞,也有人曾经痛不欲生,原来活着便是将酸甜苦辣滋味儿尝遍,方才不枉此一生。韩云汐一甩手,碧玉烟斗飞出,远远地落到了闽江中心,沉入水中不见:“我要彻底戒除你!”
一个时辰后,司晨凰悠悠醒转,第一个反应是伸手摸摸自己面具还在,他轻轻嘘一口气,似乎放心不少。一转头,却见韩云汐靠着那棵木兰树坐着,在静静出神。
司晨凰起身:“你怎么先醒了?”
韩云汐:“我为什么不能先醒?”
司晨凰默然,片刻后沉声道:“你有没有动过我的面具?有没有偷看我的脸?”
韩云汐不理他,司晨凰冲过去,一把扯住他衣领揪了起来:“有没有?”
韩云汐上不来气,伸手去掰他的手:“没有。我看你脸干什么?”
司晨凰缓缓松了手,也松了口气:“也是,你从来都不正眼看我,当然也不会对我这张脸感兴趣。”
韩云汐迟滞良久,终于忍不住冷笑道:“你究竟做了什么亏心事儿,就这么怕我看你的脸?”
司晨凰一窒,沉默不语,韩云汐道:“昨晚上你答应我,告诉我卓家的事儿,如今兑现诺言吧。”
司晨凰道:“等离开闽中,我就跟你说。现下让你知道,我怕你闹起来坏了大事儿。”
韩云汐道:“一教之主,言而无信。你这么一说我就猜得到,是赵伽下的手,对吧?”
司晨凰道:“你猜到也无妨,卓家一百二十七口人命,就是葬送在赵伽手中。你作为唯一幸存下来的卓家人,这就打算拎刀去杀他?”
韩云汐将一根细细的竹叶噙在口中轻嚼,沉吟不语,司晨凰道:“走了,先跟我回去。你且不要轻举妄动,以后只要肯好好跟着我,此事也是我的分内之事,我来替你解决。”
第39章
司晨凰把自己衣服整理妥当,见东方已经发白,道:“起来走。”等了半天不见后面的人跟上来,就回头看看。韩云汐扶着树,努力想站起来,却因得昨夜贪欢,作弄得脸色苍白,满头冷汗。
他只得又折回去,托住韩云汐肋下扶了起来,将他一只手臂挂在自己颈项上,一路赶回闽都。
韩云汐靠着他,一声不出。初始的震惊和伤心欲绝过去后,心中却越来越气,原来真正愤怒的时候,这怒气竟是循序渐进,慢慢升起来的。
王府别院中,司晨凰扯着韩云汐一路行到吃饭的前厅,交代道:“你先去吃饭,今天事情很多,跟不动了就回去歇着,跟得动了就跟着我,但必须听我话。”顿一顿,又在他耳边低声埋怨:“能放那陈北雁走就不错了,你又弄他到船里干什么?我防着檀乔倒没有防到你,一个个尽会勾三搭四地找麻烦,没事儿揽些烂摊子过来。”
韩云汐充耳不闻,推开他自行去吃饭。他头发胡乱扎着,颈项中尽是青红的痕迹,衣服还被撕烂了几处,狼狈得任何人都心知肚明曾经发生了什么。他就这样大大咧咧走进前厅,懒得遮掩。
钱塘他们视若无睹地看着他入席,看着他将一盘鸡爪子啃得干净,恶狠狠将骨头摔在桌子上:“这就没有了?”
钱塘讶异,忙去又给他要了一碟鸡爪子,江画尘替他将鸡爪子剪指甲。闻睫结结巴巴地解释:“我一个都没敢吃,二宝,你……你不要紧吧?”
韩云汐咬牙切齿:“我没事儿,我就是饿了。”
他让北斗把剩下的阿芙蓉一下子全扔了,他跟北斗说:“听说这玩意儿吸到最后就得死,别人都好好活着,我凭什么要去死?!”
北斗一头雾水,诺诺应答:“那是,那是。”
这一日赵伽没有去巡江,闽江上的各种玩乐也都停了下来,因为虽然闽都及闽江上下几十里围得铁桶一般,但昨日刺杀吴王的罪魁祸首还没有抓住,难道插翅飞了不成?
赵伽把司晨凰召去吴王府,疑惑不定地道:“难道插翅飞了不成?纵然陈北雁飞了,严广萍那个老东西,他如何飞得出去?”
司晨凰道:“用不用小弟手下人去帮忙找找?”
赵伽忙道:“贤弟若是愿意出手,那再好不过。”
恰此时,却有将领一路将消息报到吴王府,在闽江下游,距离入海口不远处的闸网上,发现了几具尸体,其中有着官服的两人,瞧来应该就是陈北雁和严广萍,可惜这次闸网下得太急,同时网住几头溯游而上的河神(江豚),估计是河神发怒,将尸体撕咬得有些稀烂,却不知是否有误。
赵伽道:“再去仔细辨认辨认。”转头对司晨凰道:“贤弟,你觉得是真是假?”
司晨凰道:“不好说。陈北雁为人狡猾,武功又高,当心他金蝉脱壳掩人耳目。”
赵伽道:“我也在担心这个。实则他跑不跑的,此事已成定局。但他差点砍我那一刀,本王却铭记在心,不想饶他。”
他眼光扫过司晨凰身后一干人,忽然笑道:“老弟,你那个紫霄使者怎么没跟着来?愚兄昨日不过随口说了几句,你不给也就罢了,竟是连人也不让愚兄见了?”
司晨凰道:“他昨日有些醉酒,今日不大舒服,因此在别院里歇着。”接着轻咳两声,转换话题:“殿下,今日已经五月初四,小弟天水宫那边也是诸事繁杂,等得明日端午一过,我后日清晨,须得回去了。”
赵伽忙道:“贤弟慌什么?愚兄这里的状况贤弟也见了,还等着与你共商大计,你急着走了,我却找谁商量去?”
司晨凰道:“殿下的意思我明白,但此事的确事关重大。殿下要做的是惊天动地的大事,这里您且先准备着。有关那批财宝的事情,我虽为天水教主,却并非我一人说了算,待小弟回到天水宫,与我教中左右天君商议一番再说。况且有些话,我不得不先说,我教中上上下下两千多人,将来只会多,不会少,他们都是要吃饭的。我回去跟教中诸人商议之时,该如何措辞,还请吴王殿下明示。”
赵伽道:“贤弟多虑,愚兄还能亏待了你不成?若能成事,你天水教便是我朝的护国神教,你与我共享殊荣。闽中地段给你,沿海各处市舶司,由你来先选十处,如何?”
司晨凰道:“殿下大度。如此若无别议,半个月后,我会亲自带着紫霄使者过来。请殿下把那份图也准备好,待我回去祭过天水老祖,动用天水圣文,来替殿下译出图上文字。”
赵伽闻言顿时大喜:“贤弟这是答应了?”
司晨凰道:“殿下放心,吴王府与天水宫来往这多年,唇亡齿寒的道理,小弟如何能不懂?”
赵伽拍案而起:“那好,明晚愚兄就设宴为贤弟你践行,你可一定要把你的人都带过来,特别是你那位紫霄使者,他的病明天该好了吧,呵呵呵,愚兄看他着实顺眼得紧,真想留下他。”
司晨凰蹙眉,正待开言解释,又有下人来报,说是仵作在那两具烂糟糟的尸体中翻出了京城六扇门总捕头的腰牌,还有官文碎片诸物,确定应该就是陈北雁和严广萍的尸体。赵伽注意力全在司晨凰这里,听得不耐烦,挥手让他们自行处置去。
端午晚上这场践行的盛宴,与前几日更加不同,佳肴罗列,珍馐满盘,成群的美貌侍女来回穿梭伺候,红飞翠动,软语娇声。丝竹之声绕梁而上,天音袅袅。
天水教四大使者单独一席,韩云汐将那阿芙蓉已经断了两天,他自认为有过人的毅力和自制力,
虽觉得难受,却不动声色地撑着,但脸色已经开始渐渐发白。钱塘看出不对,想问他怎么了,碍于人多不好问得。但凡有来敬酒的,便替他挡着。
但韩云汐还是轻估了此事,撑到宴席中途,忽然眼前一暗,一头从椅子上栽了下来,带翻了眼前的杯盘碗盏,哗啦啦摔落一地。
长殿中顿时寂静一片,众人看着脸色青白,抽搐不止的韩云汐,钱塘最先反应过来,冲过来把他扶起,拿衣袖挡住他的脸,低声道:“怎么了?”
韩云汐只是喘息,片刻方挣扎着道:“快送我回去。”
钱塘转头看看长殿尽头高坐的司晨凰,等着他发话。司晨凰岿然不动,却也正看过来,尔后挥挥手,让他们自去,转头向着赵伽道:“殿下你看,他真的有病,这是开始犯病了。早知道就不让他来,败兴。”
赵伽笑道:“无妨无妨。”
待得曲终人散宴罢归来,已是夜半时分。司晨凰行到王府别院韩云汐居处,扫了一眼脸色青白昏睡不醒的韩云汐一眼,问守护在他身边的钱塘:“他怎么了?”
钱塘道:“他断了阿芙蓉。他自己私下里偷偷断的,我刚才也是问了北斗半天,才知道此事。”
司晨凰沉吟片刻,走近榻边,伸手一把掐住了韩云汐的人中,把他生生掐醒,问道:“真断了吗?”
韩云汐呜呜两声,说不出来话,他一清醒,就钻心蚀骨般难受,不由得又蜷缩在一起,摇着头想摆脱司晨凰的手。司晨凰的手下滑,顺势托住了他的脸:“好好儿地怎么就断了?你这心里天天想的什么?上一次我想替你扔了,你还要捡回来。”
韩云汐闭眼不答,眼泪流了下来,喘息着上不来气,并非伤心,是毒瘾发作控制不住自己。司晨凰扯了枕边的帕子替他拭去泪水,眼泪却越擦越多,呜呜咽咽简直流成了河。
司晨凰道:“这东西我也听别人提起过,吸食不好,要断掉倒是能断,却不是这种断法,须得慢慢断。北斗,余下的阿芙蓉和烟斗呢?”
北斗道:“韩尊使让属下扔掉了。烟斗……不知道,不见了。”
司晨凰道:“去捡回来。钱塘,你再去找一根烟斗来。”
两人分别自去,钱塘烟斗找得倒是快,北斗的阿芙蓉却没有捡回来,两天过去,不知道流落何方。
司晨凰沉吟,片刻后道:“钱塘,你拿我的拜帖,去找澹台钨,王府必定有此物。”他看看外面天色:“可惜这半夜三更的,但愿他没睡下。”钱塘得令,忙拿了拜帖离开。
司晨凰挥手让余人出去,在榻沿坐下,将韩云汐抱了起来,揽在怀中:“看起来也不笨,尽干些蠢事儿。你以为你是神仙,什么都能做得到?”
韩云汐道:“我能忍住!”一边跟自己较劲儿,一边不由自主地抓住了司晨凰的后背。他脸色憋得发青,头也剧痛起来,想找个地方撞,找不到,就在司晨凰的手臂上蹭了几下。
他痛苦不堪面容扭曲,挣扎着动个不停,司晨凰低头看着,用手指轻轻给他按压太阳穴,一边劝道:“别闹,靠着我好好睡一会儿。”韩云汐拼命摇头,想从他身上滚下来,想就地打滚,似乎只有如此才能捱过这生不如此倍觉难堪的时刻。
司晨凰看着他,片刻后道:“若是睡不着,你就安静一下,我给你讲故事听。本来是想离开闽中后再讲给你的,你若是乖一点,我这会儿就讲。十五年前,我在杭州,见过一个不到六岁的孩子,你知道他是谁吗?”
韩云汐接着摇头,司晨凰将他脑袋按紧,靠在自己胸口的位置:“那一家子世代居于杭州,家主姓卓,做得都是海上的大生意,家里可有钱了。多少人眼红的不得了,想把他的钱抢走,可惜卓家也算是江湖人,还是江湖十大武林世家之人,别人也就只能干看着。
“结果这一年,从京城来了一个有权有势的恶人,名字叫赵伽。恶人想迅速在本地扎根,可是缺钱。他就看中了这卓家,他去借了几次钱,初始家主倒是给他,但他太过贪得无厌,对这一代的百姓又不好,卓家家主瞧不起他,后来就不肯给了。
“这赵伽他就动了坏念头,可惜他初来此地,手下没有什么得力的人手,他只好去找了当地的另一群恶人。好吧,那一群也是恶人,顶着一个什么天水教的名头打家劫舍无所不为。那一群恶人的头子,他叫司无影。赵伽就去司无影那里勾搭,勾搭得你来我往水深火热后,就提出要借些人手,说是要干一件大事儿去。
“司无影当时不知就里,看着这恶人面子大,就借给他了流火宫二十四影卫。结果赵伽就带着这二十四影卫去把卓家给洗劫了,所有人都杀得干干净净。所有的财宝都装了箱子,打算运到他自己的府邸去。
“但赵伽他不知道,司无影虽然跟那个卓家的家主未曾深交过,心里却是佩服他为人的。听说出了这样的事儿,慌忙带着人紧赶慢赶赶过来,半路上恰恰截住运送财宝的队伍。他就把队伍先拦下来,然后接着往卓家赶,赶到那里的时候,那里已经是一片火海。原来赵伽凶残无比,杀人抢劫后,他还要毁尸灭迹。
“司无影没办法了,这恶人牵涉到京城的天家,他轻易动他不得。他看着那大火熊熊,心里很生气,决定将卓家的财宝截留下来。但这时,他听到了火海中传来孩子的哭声。他身边当时恰恰跟了三个人,两个是他的徒弟,一个叫檀乔,一个叫梁霜白,还有一个是故人之子,才来他天水宫,被他认了螟蛉义子。
“梁霜白那时还小,站在那里看傻了。檀乔长得漂亮,怕火烧坏了自己的脸,只想往后躲。司无影的干儿子却是初来天水教,当时也就十二三岁,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只想在义父面前显摆显摆,不等别人动手,他就冲进了火海中,把一个孩子给扛了出来。那个勇猛啊,把他的义父都吓了一大跳。
“那孩子一身的水,一直在哇哇大哭,怎么都哄不住。原来他是卓家家主的独子。卓家的花园里,有一个很大的湖泊,里面莲花盛开,在杭州都是很有名的。卓家家主在家生巨变前,见形势不对,把这个孩子丢在一个澡盆里,推到荷花深处去了。
“这孩子本来估计是熟睡着的,睡到后来醒了,自己从水里爬出来,但是走不出大火,只好趴在水边一直哭,你说这种只会哭的货色,他可有多窝囊。”
韩云汐头靠在他胸前,听着他均匀有力的心跳声,已经慢慢安静下来,却是不住地流眼泪,泪水将他胸前衣服浸得濡湿一片,此时忍不住微声辩驳:“一个小孩子,你指望着他怎么样?”
司晨凰轻笑:“是啊,谁敢指望他怎么样呢?可这个干儿子因为救了这孩子,却也占了大便宜,他干爹当场就宣布,他就是下一任的天水教教主。啧啧啧,这便宜可真占的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