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晨凰将一盏酒慢慢饮尽,从容不迫:“吴王殿下可是信不过小弟?小弟就这么几个人手,不管干什么,都脱不了殿下的眼皮子底下,若殿下再说小弟有什么异心,您让我情何以堪?”
赵伽盯着他眼睛不放松:“贤弟手下人虽然不多,却个个都是人中龙凤,愚兄手下的人,十个也抵不上你一个。贤弟啊,此行事关重大,不是愚兄非要疑心你。据老弟你所言,离得那天镜岛也就两三日路程了,我等莫要功亏一篑才成。”
司晨凰在心中冷笑,缓缓地道:“若是北海水军真的合围过来,看来果然是船上出了内奸。不过我等这次人多势众,谁走漏的消息,还真的说不清。这样吧,虽然在下一片坦荡之心可昭日月,但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愿意让十六护法暂且先守护殿下您。至于这个木奎,他一直贴身伺候小汐,我却不舍得让小汐委屈了,我就把他留下了,殿下您看如何?”
赵伽道:“既然贤弟一片诚心,那么愚兄也就不客气了,就让您的十六护法暂且先跟着我吧。如此不管有什么事儿,你我彼此都能互相信任,少许多麻烦。另咱这里不缺伺候的人,您只留一个侍从怎么行?我这儿还有几个伶俐的下人,就先派给贤弟用吧。”
司晨凰道:“如此小弟我也就不推辞了。”
于是赵伽派了几个好手过来充作奴仆,将二人紧紧看守起来。
韩云汐瞧着那几个人,看得心焦,恨得牙痒,直想把人背地里处理掉。司晨凰窥得他的心思,私下里三令五申,嘱咐他不可轻举妄动。
眼见得第二日就要涉入天镜岛周边的小岛屿群,那里四处都是暗礁,凶险无比,司晨凰在灯下对照图纸,好容易拟出路线,低声对韩云汐道:“这一片暗礁,须得让赵伽的船只都过去,葬送在那几个巨大的漩涡之中最好。越沉的东西,被漩涡卷进去得越快,这些船只俱都又大又沉,若是碰上这些漩涡,就彻底没有了逃生的机会。”
韩云汐道:“那我们怎么逃?”
司晨凰道:“我携带的有羊皮筏子,在大船沉没前吹起来。羊皮筏子轻,脱身就容易得多。小汐,不然这样,船尾挂的有小船,你解开一个下船去吧,去跟钱塘他们在一起,等着接应我即可。我一个人必定更容易脱身。”
韩云汐道:“我不下去!你怎么不下去?我是要报仇,你却在这里干什么?别跟我说你贪财,如今路线图你也有,你完全可以等得赵伽进入天镜岛范围,全军覆灭后,再去取回那些财宝不迟。”
司晨凰挑眼看他,片刻后道:“我还没见过海上的大漩涡。我好奇,去看看不行?”
韩云汐咬唇沉吟,却忽然听得舱壁外哒地一声轻响,仿佛一叶落地。这声音如此轻微,但两人都是耳力过人,立时听到了。韩云汐道:“我去看看。”自行开门出去,见舱壁拐角处一片衣角一闪,韩云汐无声无息地从后面扑过去,准确无误勒住了那人的颈项,单手在他颈中死穴上狠狠一戳。那人一声不出,便气绝身亡。
他将人扛到船舷边一无人处,随手就丢下海去。待回头间,却见赵伽派来的另两个仆从,正在身后虎视眈眈地盯着他。韩云汐见行迹败露,干脆就杀人灭口,捷如鹰鹘般扑上,刹那间左右开弓。两人只知道他是高手,却料不到他杀人如此利落,未来得及出声呼救,便双双毙命。
韩云汐将这两具尸体也丢入海中,运起功力听一听,确定无人在四周窥视,方才回转舱室。
司晨凰拧眉看着他:“你杀人了?”
韩云汐道:“你怎么知道?”
司晨凰道:“你眼中杀气尚未褪尽。”
韩云汐沉吟片刻,慢慢走过去,司晨凰伸手揽住他,抱坐在自己腿上。韩云汐低声道:“想起来明天就会面对一切,我心里有点紧张,结果刚才失手杀了人。杀了第一个,想着那两个也不用留了,就一并杀掉丢海里去了。明日一定会被赵伽发现的吧?”
司晨凰笑道:“有我在你怕什么?杀便杀了,反正也已经快到目的地,我们死不认账即可。”
韩云汐叹道:“就是因为有你在,我才害怕。你抱抱我。”
司晨凰嗯一声:“我不是已经抱着你了吗?”
韩云汐道:“你装糊涂。”扳住他的脸,吻在他唇上。他如此热情,司晨凰自然也不能太含糊,立时热烈回应过去,最后两人一起滚到床上去,韩云汐赖在他身上不肯下去,司晨凰便由得他自己主动坐下去,夸赞道:“ 你今天真热情,以后每次都这样多好!”
两人折腾到后半夜,韩云汐满头是汗,喘息不止。司晨凰看他辛苦,劝道:“明日还有事情要忙,今日暂且如此,你歇一会儿可好?”韩云汐靠在他颈项中,沉默不语,心中思潮起伏,百感交集,片刻后道:“我渴了。”
司晨凰伸手摸到小几上的茶杯,递过来喂他喝了几口,韩云汐却再一次吻上他的唇,将水渡过来一些。唇齿相依间,无尽的缠绵温存。
忽然间,司晨凰却渐渐睁大了双眼,双手紧紧地箍住了他的手:“小汐,你给我吃了化功散?”
韩云汐温柔地看着他:“是的,我给你吃了化功散,不过量不足,你还能留下一两成的功力。”他如今功力比司晨凰高得多,轻易甩开他手,顺势又封了他穴道,。
司晨凰眯起眼看他, “你想干什么?小傻子,我总算知道什么叫阴沟里翻了船,原来想暗算你的话,最容易得手的就是枕边之人!”
韩云汐轻笑:“你如今明白,也不算太晚。”把那份通往天镜岛的路线图给他掖入怀中,尔后将他扛上肩头,偷偷摸出了船舱。
船尾那里,木奎备好了小船,韩云汐抱着司晨凰一跃而下。司晨凰已经猜到他用意,顿时惊怒交加:“木奎,你若是敢听他的,我回去剥了你的皮!”
韩云汐微笑道:“他是我紫霄居的侍从,他不听我的,却该听谁的?他们须得直接听命于我,这都是司教主当初您规定的。而且我点的穴道,他解不开,你辛苦一些,自己运攻冲开吧。如今我让木奎带着你去后面找钱塘他们,好吗?”
司晨凰看看船尾埋头装死的木奎,局势脱出了他的掌控,这在之前还是从未有过的事情,他心中大乱:“小汐,原来你一点都不爱我,你所有的柔顺,不过是假象而已。你一直在骗我。”
韩云汐回头看他,温柔地笑:“我怎么不爱你?我就是舍不得你死,所以我丢下你。而且我的家仇,一定得我自己亲手报。”
他伸手,轻抚上司晨凰的脸:“我这一生,最爱的人就是你了。你在我心里,赛过了阿芙蓉。我能戒得了阿芙蓉,却永远戒不掉你,而你却始终不肯面对我。二少爷,今天,就让我最后再看你一眼吧。”慢慢摸索到他人皮面具的边缘,将面具揭了起来。
司晨凰闭眼不看他,喃喃地道:“我就知道,你一直记着二少爷,对我,却是畏惧大过了喜爱……”韩云汐凝神看着那张脸,那眼神似乎在扬州初见之时,带几分惊讶,几分羞怯,几分欲语还休的含情脉脉,混合在一起,眼波流转,动人心弦。而后他俯身,堵住了他的嘴,无尽的缠绵温存,片刻后起身看着他,微笑道:“谁说的?不管你是谁,在我心里并无区别,我都喜欢。不过是好久没见这张脸,有些想念而已。”
司晨凰睁开眼,对上他温柔无比的眼神,唇角泛起一丝苦笑:“你骗我,小汐,你一直在骗我。我做回天水教主的时候,你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眼光看过我。或者说,你根本就不正眼看我,你的一切温柔顺从都是假象,便是床笫之间,也是如此。”
韩云汐一指点在他额头,轻笑道:“没良心,怎么能这样说我?怪不得连檀天君都说你心眼儿多得筛子一样。我哪一点儿对你不好?不管是谢二少爷还是司教主,不都是你吗?你何苦跟我斤斤计较?”
他顺手又摸上司晨凰的脸,万分眷恋不舍,末了却终究慢慢站起身来:“我要赶快回船上去。钱塘他们很快就会赶上来,你先跟他们回去吧,等此间大战结束,再过来取那些财宝。 而我,我若能活着回来,我自然会去找你。我若不能回来,就必定是和赵伽共同葬身在那天镜岛附近的深海中。你就不必等我了,你今生既然不能娶妻生子,那么你就遵从令堂之愿,再找一个合适的人,和你相伴一生吧。”
司晨凰看着他起身,终究忍不住哑声道:“小汐,你等等,你……不要这么丢下我……事情也许没你想的那么糟,我会想办法的……”
韩云汐道:“不,纵然有办法,也太过凶险,我不舍得让你去涉险。我若死了,你还能活下去。可是你若是再死一次,你让我怎么活?”他慢慢流出眼泪来,再一次回头看了司晨凰一眼,尔后解开了小船和大船相连的锁链。
司晨凰急道:“小汐,你等等,你不就是想让我做回二少爷吗?我听你的,我全听你的!我回去杀富济贫行侠仗义行不行?你别走,快解开我穴道,别走……”
韩云汐恍如不闻,纵身翩然而起,准确无误地抓住了船舷上垂下来的缆绳,翻身上了大船。
司晨凰看到他挺拔端正的身影站在甲板上,去意决绝,他痛苦不堪地闭上眼,不忍目睹。
他的小狐狸精,小傻子,就这样走了,这样无情地抛弃了他。小船随着波涛轻轻起伏,海浪温柔的轰鸣声如此动听,明月渐渐西沉,司晨凰的心也跟着一寸寸凉下去,凉下去,陷入一片黑暗和迷惘之中。
韩云汐伫立于船上,决然而去,不再回头看一眼。片刻后,海上旭日初升,光影重重,随着波涛潋滟千里,如金蛇狂舞。一队船只在海面上航行,首尾呼应衔接,冲着前方那不可知的未来,直挂云帆济沧海!
第50章
司晨凰独自坐在酒肆里,将一碗酒缓缓饮尽,这山野佳酿,也别有一番滋味。可惜古人语: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如今自己应情应景,不免愁上心来,黯然销魂。
他的小狐狸精离开他,已经整整半年了。
海上那一场大战在去岁秋天结束,赵伽及手下东海水军大半被引诱驱赶入那天然的陷阱中去,葬身在深海之中。小半被北海水军围追堵截,或剿灭,或俘虏,将一场亲王叛乱彻底化解。
等得这一切归于平寂,钱塘才敢陪着司晨凰去找人。海面上到处是浮尸和船只的残骸,这只是一少部分,大半都被漩涡卷入了深不可测的海里。
司晨凰来来回回地找,却始终未曾找到韩云汐,连尸体都没有找到,他的小狐狸精就这样消失了,想来是被那个漩涡给吞噬了,再也不见回来。
司晨凰强打精神,想着若是万幸,韩云汐也许会被水流冲到天镜岛里,便根据图上所标识线路避开漩涡,进入了天镜岛。但是最终,只见到阔别十五年的魔教九大长老,却依旧不曾有韩云汐的踪影。
他在绝望中被人好说歹说劝回了天水宫,他守着大批的财宝,却夜夜辗转反侧不能入眠,没多长时间就瘦得脱了形。
这且不提了,他还染上了一个恶习。
每隔十天半月,就得出来行侠仗义一回,不然就痛苦不堪。冥冥中似乎有一个声音驱使着他:“去吧去吧,你的小狐狸精喜欢看你做正道少侠,你就去多做几次行侠仗义的事情吧。也许老天一开眼,他就回来了!”
就回来了!
回来了!
来了!
诡异的声音在苍穹中悠悠回荡,司晨凰将人皮面具投入火中,看着它化成灰烬。尔后化身为谢京澜,提起相思绝就出了天水宫。
三个月前,他打杀一窝山贼,将几个被扣留在贼巢里的良家女子放回了家。其中一个大家小姐含羞带怯地跟着他,想要他负责终身。他反身落荒而逃。
两个月前,他碰上一个劫道的李鬼,从那人手里解救下一个书生,顺手又将劫道的剁成八块。那书生见到血,直接脸色雪白,晕倒在地。司晨凰只得提起他打算先把他带回天水宫去,结果半道里书生醒了来,嘤咛着要往他怀里钻,打算再次晕倒。司晨凰手一抖,一不小心把人给扔了出去,书生滚成半只泥猪,斯文扫地。
他再一次落荒而逃。
从此他不敢再轻易救人了,只是四处剿灭山贼草寇,杀完就展开轻功跑成一溜烟,不久就在这附近落得一个响亮的花号:“大侠草上飞!”
他快被自己恶心死了。
但是再恶心,也得忍着。
如今他着一身蓝色锦衣,腰里挂一串荷包,随时准备着救济穷人。他披头散发坐在山脚下一个小酒肆里,显出几分落拓不堪。面前酒碗十几个,牛肉一大盘,身边放着那把相思绝。过往的行人看了,均都在心中暗暗称赞:“大侠,肯定是大侠!”
远处的树丛后,闻睫伸头看看,再看看:“这是要干什么?”
钱塘喃喃地道:“想是打算接着行侠仗义。”
闻睫愁苦不堪:“还没疯够啊!这附近本就没多少山贼恶霸什么的,几个月下来,早就被他收拾得差不多了。今天要是再抓不住几个替死鬼,晚上回去了又要发脾气,我们的日子可该怎么过?”
江画尘扯扯钱塘的衣袖:“大哥,不行了我们扮成山贼让他过过瘾如何?”
闻睫忙道:“你少出这死鬼主意,给发现怕不剥了你的皮!”
钱塘皱眉道:“别吵。我听说前一阵子这边又来了几个山贼,啸聚山林,已经做了几宗生意了。也许今天运气好了就能碰上。”
闻睫忙双手合什对天祷告:“天水老祖保佑,山贼你快些出来吧快些出来吧!”
山贼没有来,来了一队送亲的,新郎骑在马上,大红的花轿喜气洋洋。一路唢呐狂吹,热热闹闹过去了。
转过一个山坳,迎亲的被一队山贼挡住了去路。
领头那人身材端正颀长,腰间挎一柄朴刀,双足不丁不八横拦在路中间,头上斗笠垂下了长长的黑纱,遮住容颜:“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迎亲的队伍顿时大乱,一片惊慌过后,领头迎亲的长者和新郎官一合计,长者趋步向前:“各位英雄,今日里老朽家中子弟大喜之日,一生仅此一回。请各位高抬贵手,行个方便如何?这些银两,就给各位打酒喝了,莫要嫌弃才好。”
旁边一汉子,献上一个托盘,红布覆盖着隆起之物。
那领头的贼寇出刀如风,唰!托盘上红布飞起,下面几锭纹银:“就这么一点儿?不够大爷们塞牙缝的,还有没有?”
长者抖抖索索:“这不少了啊英雄们,不然再加两锭如何?”
领头的贼寇冷笑:“便是再加两锭,也不多!”面纱下双目炯炯,忽然瞄上了新娘子的花轿。唰!轿帘子被斩成两截,劲风袭得新娘子盖头飞起,肌肤白嫩,面如满月,端的一副旺夫的福相。
领头的贼寇喜不自禁:“好相貌好相貌,恰本寨主还缺个压寨夫人,这就请娘子跟我回去吧,大爷我也要人财两得喽!”
新郎官眼前一黑,几乎要一头栽倒。正百般无计之时,听得身后传来一声怒喝:“何方小贼,敢在此作恶?且吃我一剑!”
众乡邻惊呼:“草上飞大侠来了!我们有救了!”
一片嘈杂混乱中,草上飞大侠剑出如风,唰!
那领头的贼寇骤不及防,闪身后退,斗笠却仍被打飞出去,慌忙再往后退出去三四丈远,躲躲闪闪地看向这位大侠,见他脸上肌肉抽搐扭曲,眼睛不可置信地越睁越大,越睁越大,几乎要目眦欲裂了。他慌忙伸手抱住头,转身落荒而逃,身后传来一声断喝:“小狐狸精,不准跑,你给我站住!你敢戏弄我,几个月没见,长本事了你,你站住,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