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有可原。
那个人本来就目空一切,想来也不会有真心的朋友。
不管怎么说,女孩还是给他指了路。
“陆先生昨晚打了镇定,还在休息,您进去时最好轻一点儿。”
一切仿佛都那么顺利。
唯有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是朋友。只是个晚上拿来方便的男人。
他费尽心思地倒贴上去,要说朋友,恐怕还不配。
推开病房的门,满眼惨白,除了病床上睡着的人。
他眼中唯一有色彩的那一个人。
刻意把脚步放得很轻,临到床边,男人却还是惊觉了。
“谁?”这句话是皱着眉质问出口的。
他突然间不敢说话,也庆幸陆源看不见自己。
三年了,他还是没有长进。
只是被皱眉质问,就会真的觉得伤心。
可是,他是知道的,眼前的人那么恨他,视他如某种了不得的病毒,这几年甩掉了他的纠缠,一定过得很开心吧。
结果他一来,却又皱起了眉。
他只是想来探探情况,原来却是大错特错。
是的,陆源自尊心那么强,怎会接受别人的施舍。尤其是他。
“……你要好起来。”压低声音,他的眼神灼灼逼人:“这是我最后一次看你,就让我仔细地看一看吧。”
男人半倚床头,手上连着吊瓶和针管,听到这些话,微微露出迷惘的表情。
“你的声音好熟悉。你是……”
没有听出来的话,就真的不必当面戳破了。
他清浅地勾起唇角:“再见。”
倒退着离开了属于陆源的病房,就像当初走出那间宾馆。
那么艰难,那么缓慢。
一直以为离别是最难的事,可是现在却发现不是。
……再会才是。
经过门边时被门框磕到后背,他吃痛地后退,正好撞到什么人身上。
“对不起……”下意识就张口道歉。
一抬头,却是陆妈妈熟悉的脸。
“咦,你不是柳……”
“不,您认错人了。”
他飞快地鞠了一躬,转头匆匆地离开。
再见,陆源。
这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你送我一次新生,我还你一双眼睛。从今往后,我们两不相欠。
第三章
在合同上签下“柳生”二字后,陆源的律师又公式化地检查了一遍。
“柳先生,是吧?除了不对陆先生透露你的名字,还有其他的要求么?”
他轻轻地摇头:“没有。”
“请核实一下钱的数目。”
不在意地扫一眼,他又点点头。
“有二十万先汇去您的户头,剩下的数额会在手术成功后的三日内,陆续给您打过去。”
还算是相当顺利地结束了手续的部分。
走出医院的时候,雨一直在下。
他裹紧了身上单薄的大衣,一头扎进了雨帘里。
用那二十万在城郊盘点了一处不起眼的小店,又租下了附近的房子。
若不乱挥霍,陆源给的钱足够他清闲地度过下半生。
但他依然想找点事做。
早早买好了盲人手杖和墨镜,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好像进行着世界上最平静的告别仪式,心里面却没有丝毫的悲伤。
其实看得见与看不见,对他而言没有太大区别。就算看得见,陆源也从未在这两年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手术的过程没有想象中漫长,闭上眼也不过数年一梦。
醒来迎接他的,只有无边际的漆黑。
可是这样的黑暗里,他竟出奇地感到安心。
好像那些纷乱斑斓的曾经,都真的已离开身体很远很远。
原来一到黑夜就忍不住想起的陆源,现在一直见不了光,反而很少念及。
人的爱与恨,原来都是这么容易被钱收买。
冬天到来很久了,他也早就不再沉湎于回忆。
光是日常生活就耗费掉他大半心力,自然无暇去想曾经的人和事。
一个盲人很难自己生存,他不得不掏钱请了钟点工。至少前一天不小心碰倒的东西,有人能帮他放回原位。
最难熬的时光常常是清晨。
他睡眠一向不深,楼下稍有人走动走动,就能被惊醒。
醒来之后习惯地想小解,每一次都要摸索着披上件衣服,极其缓慢地走出去。
过上好久,才能解决掉这么简单的问题。
解决的时候也在担心,担心是不是洒到了外面,会不会让人家不好清理……
他还没有心安理得到可以给别人添这类恶心的麻烦。
所以对于钟点工,他总是心存歉疚,给价给得也比别家高些。
之前盘下的店面,他做了一家小小的书屋。附近的好心人多,没有人欺他眼盲,拿了书却不给钱。
就这样勉强工作,一个月挣的钱,刚好够糊口用。
额外的开销,便从卖掉眼睛的那一大笔钱里扣去。
只是不知道陆源现在一切怎样。
回复了光明,应该有更加锦绣的前程了吧。就像他现在瞎着,也得战战兢兢地过自己该过的日子。
不想再听任何的广播节目,电视和报纸也早就看不成了。
陆源这两个字,似乎已在他的生命中越发淡去,淡到黑暗中拼命伸长了手臂,也再触摸不到。
然后总有一天,这两个字的刻痕会消失不见。
也许这就是人们口中常说的“遗忘”。
******
不知不觉,冬去春来。
日复一日,平淡如斯。
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形容眼盲后的细枝末节。
“一成不变”可能比较贴切。
因为他唯一能体会到的变化,就只是慢慢老去这一点。
可笑的是,明明还不到说“老”的年纪。
这一天,书店里来了位很奇怪的客人。
如往常一般,他听到脚步声,便微笑地抬头打了个招呼。
那个人却一言不发。由此可以断定不是熟客。
他并不介意,回脸继续按摩手指的关节。
这个人一直站在门口,没有要进店看书的意思。
一种被人灼灼盯住的感觉让他有些不安。
“请问……”花了些力气才摸到手杖,他慢慢站起身:“先生?还是小姐?您不进去看看么?”
奇怪的客人沉默不语,好像竭力控制着什么。他听见那客人的呼吸渐渐地急促,脉搏和心脏,应该也是同样急促的频率。
“柳生。”
低沉的男音有如一道惊雷,劈亮了他整个黑暗的世界。
哪怕五感尽失都无法忘却的声音。
没有任何理由,就是印在脑海深处的声音。
“……总算让我找到了你……”
没有错……这个声音……
他几乎是仓皇失措地丢掉了手杖。
想过很多次再遇时的心态,却从不曾预料到,自己会这么害怕。
是陆源……一定是陆源。唯有陆源,他不会弄错的。
陆源来是干什么的?
知道了是他的眼睛,所以前来羞辱?还是容不下和他呆在同一个城市?就算他改写了陆源的人生,活该被恨,可他都已经瞎了。
放过他一次又能怎样?
想要转头逃走,却猛地意识到自己眼盲,跑不了多远。
这才想起来用手去遮脸。
只是不知道会不会太迟。
“您认错人了。这里不姓柳……”
半年多的时间,他不能确定自己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
但感到手指分明的骨节,应该是瘦得很难辨认当初。
“这里真的不姓柳。”好像是自欺欺人一般,一遍遍地重复说着。
已经没有解释其他的力气。
他根本不会给任何人带去任何麻烦,不过想找个安身的地方。
可是为什么每个人都在逼他?为什么每个人要对他赶尽杀绝?
“柳生。”
那低沉的声音却一直萦绕耳边,肯定的语气令他绝望。
“……”便不再徒劳地挣扎,极其缓慢地放下了挡脸的手。
“为什么这么做?”
“……”
“为什么要把眼睛给我?”
他早就知道了实情。陆源。
知道了这双眼睛是柳生的,所以前来报复……
是的,事情一定会这样发展。
还想着可以躲到这个人看不见的地方去,原来只是自欺欺人。
不留痕迹地交出自己的眼睛,原来也只是自作主张。
傻子也想得到,除了那个不要尊严的柳生,还有谁愿意做这种交易。
牙齿格格打颤,也不知因为痛还是冷,他竟弯下腰去。
“是碰巧……我不知道那人是你。当时……也确实想通了……”
他别过头去轻轻地咳嗽。
“手指都废了,要眼睛又有什么用呢。反正已经半残了,不在乎多残缺一点……能换一笔钱,那也很好……”
“……”
“像是……现在这样……就很好……”
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地说不下去。
发生事故之后,他患上了心律不齐的毛病。
有时半夜被雷声惊醒,都会心悸头晕,难以呼吸。
平缓的生活让症状稍微缓解,可是今日又有发作的倾向。
“你怎么了?”看出他脸色不对,陆源上前一步,抓住了那细瘦的胳膊。
他当然是挣脱不开的。陆源只用几分气力就能握紧他的胳膊。
只感到附在臂间的手指一震,而后愈发加大了力道。
“竟然瘦成这副样子……”
似乎那冰凉贫瘠的触感触怒了陆源。
但他却想不透,为什么这一点小事也能触怒到他。
自己确实瘦得太过分。
其实一直以来,也是很容易清减的体质。
为了让陆源赏心悦目,他曾下了番苦心去锻炼,东西也强逼自己多吃一些。
可是那毕竟都是原来。
现在他已没有任何去讨好的必要。
“柳生……”
耳边的声音似乎极力隐忍着什么情感,而后一只手抚上了他的面颊。
掌心温暖,指尖冰凉。
他触电般地往后缩,却立刻被拉了回去。
只好闭着眼忍耐这种安慰般的抚摸,眼睫不住地抖动。
“这半年来,你一个人怎么过活……”
明明是陆源的声音,他却觉得无比陌生。
不该陌生的,可是陆源从不懂怎样温柔。
听到他这样的语气,简直像是一场梦。
原来遗忘不过是表面性的借口。
关于陆源的梦境,每一场都能让他痛彻心扉。
忍不住想恳求陆源不要如此,如果只前是来侮辱,直接践踏过去不是更好?
真的不必要……伪装到这个地步。
刻意用温柔让他卸下心防,然后又是穿心的一箭……
他老了,早就没有少年时不依不饶的劲头,也承受不了这么重的冲击。
“可不可以就当做没看见我……”
那令人心惊的手掌还在游走,他终是侧脸闪避。
“我很快就能搬出T城,给我一点时间,我真的可以彻底消失……从你的生活里……”
“……”男人没有说话,抚在他脸上的手微微一顿。
“放过我好吗,陆源。”
第四章
听不到陆源回答了什么,只是心脏越来越不受控制。
手脚冰凉,终于晕厥过去。
“你……”身边的男人一惊,伸臂接住了他。
不能离得这么近啊,会让陆源觉得不舒服吧……
心里面明明这么想,意识却不受控制地飞散。
已经太久没有好好地睡一下了。
黑暗里等待他的只有噩梦和寒冷,就算浅浅入睡,也总是心神不宁。
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坍塌,而他只是随之沉眠。
希望再次醒来的时候,自己是孤身一人。
如果陆源对他还心存一丝慈悲,就该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各自离开。
可是陆源怎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他。
想到就有种淡淡的绝望从心底泛起。
冗长的沉寂和黑暗漫延了很久。
“病人的身体非常虚弱。因长期营养不良导致的多发性贫血,还有心律不齐引起的窦性停博和窦房阻滞……”冥冥中听到有人说话,语气平静,却隐含责怪之意:“你朋友既然眼盲,就该让家人多注意一下。营养都跟不上,怎么能不造成休克?”
那人停顿片刻,缓和了生硬的语气:“所以,以后不能拖到症状这么严重才来医院,会增加我们的治疗难度。”
“……”
“尽量让病人补足营养,平时不要给他太多刺激,保持开朗的心情。”只听那人刷地撕下了一页纸:“这是处方,你去下面的药房拿一下药。”
有人一言不发地走掉,脚步声在回廊一层层漾开。
鼻腔慢慢接受了消毒水的味道,他突然想到,这应是医院。
怎么会突然跑到医院里来……
他慢慢撑起身,摸索到身上,已不是出门时穿的那件衣服。
“你醒了么?”忽然有人在不远处发话。
他一震握紧了衣襟,勉强将脸转去说话人的方向。
“不要那么紧张吧?我是医生。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听声音是和善的人,他微微放下心来。
好像自从陆源出现,他就很容易被身旁的任何事吓到。
“医生……”忍不住低声问出口:“是谁送我来这里的?”
“嗯?”对方有些惊讶:“说是你的朋友啊。现在去下面拿药了,估计一会儿就会回来。”
朋友……是指陆源?
光想到这个名字,就使他心脏悬起。
下意识地蜷起双腿。
“我那个朋友来的时候,说了什么没有?”
“倒是没什么……”白大褂似乎觉得这些问题有点奇怪:“看起来很焦急的样子,还对我发火来着。唉,担心成这样,早该送你来医院才对啊。”
突然间无话可说,他点点头,冲那边浅淡地一笑。
“谢谢。我明白了。”
察觉到他没有对话的意愿,医生也笑了笑:“你好好休息。”
他一直不喜欢闻消毒水的味道,总是病得很重了,才想到来医院。
还在陆源身边的时候,他也硬着头皮,独自来过几次。
当时小有名气,多少要乔装打扮一番。然后鼓足很大的勇气面对医生,告诉他们自己难以启齿的部位有了怎样程度的撕裂伤。
偶尔附加不退的高烧,可这些都不能让身边人知道。
唯有自己悄悄来开些药物。
值得庆幸的是,医生都很有职业操守,没有当面给过他鄙视的眼神。
但回来补单时,偶尔能听到某些护士在窃窃私语。
去医院是种折磨。
但晚上无法睡在陆源身边,对他而言更是种折磨。
每次都用药物强制自己好得快些,下一次被粗暴的动作弄伤,便不得不又来医院。
痛苦的回忆一再重复,到现在他已感觉不到怎样才是真正的疼。
因为更剧烈的疼痛他也早就承受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