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的厚待,亦已太够太够。
当初不该留下蛛丝马迹,让他知道手术的事。因为从那一刻开始,便有某个地方错得很离谱。
从来就不该奢望,陆源对他好有一秒钟是因为爱。
“……小心台阶……”
悉心提醒他的那个人,温柔牵引他的那个人,和几年前不惜一切代价伤害他的人……
都是眼前同一个人。
可这些断不是因为爱他。
能让陆源忍着厌恶把他留下的,唯有愧疚而已。
他一早就告诉过陆源不必可怜他残疾,但陆源并不放过他。
原因是什么,他现在不很清楚,只是心中陡然敞亮,好似一直想不通透的大事茅塞顿开。
抬起无神的双眼,他冲身边人微微地笑了。
“陆源……今天阳光似乎不错,我等等想出去走走。”
“好啊。当然可以。”他一说“想要”怎样,陆源的语调便显得很高兴:“不如一起去画画?你以前说过想跟我学的,我还记着呢。”
是了……那时候……
确实提出来过的,因想多了解陆源一点。
不过不出意外地,被耻笑得不轻。
“不过是条摇着尾巴的狗,玷污了音乐,还想玷污美术么?”男人薄薄的双唇中,好像总能吐出最令他不堪的话语。
于是他只好知难而退。
可现在陆源竟弥补性地又提起。
不论他提怎样无理的要求,都能被满足。
“……嗯。”他的微笑却刹那变得有些凄凉:“随便你吧。”
早餐的香气在鼻尖缠绕,他默默坐下,低头舀起勺燕麦粥。
“陆源……要是哪一天,你觉得补偿已经足够,直接告诉我……也没关系。”艰难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他又抬头:“我会自己走的……”
对面的人似是呼吸一滞,旋即伸出手来握住他的。
“傻瓜,说这些干什么?也不想想我听了多难受。”
“不。并不是刻意要说……只是你从来也不喜欢男人……”他慌忙摇头:“对不起,如果让你不舒服了,请忘掉吧……”
陆源长长地叹气,把握住他的手掌用力收紧。
“原来在你心里,我变得那么没信用了么……”
“……”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柳生。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是真心想对你好,一辈子……只求你不要时时刻刻想着离开……”
“……”
“我知道现在补救,为时已晚……但是,我会努力……”
“……”心终于浅浅地颤抖了一下,他掩饰一般地把头埋得更低。
“整天在黑暗里游荡的滋味,没有人比我更清楚。”陆源顿了顿,用手指抹掉他唇角的痕迹:“于是那一刻我才恍然大悟……这世界上,恐怕再也找不到比柳生更爱我的人了。”
“……”
“学着让我宠爱吧,柳生。我不可能那么不负责任,让你自生自灭……至于离开,你也可以就此死心了。”
可是……责任什么的……
他抬头想要反驳,微微张口,终究作罢。
罢了。
若任由陆源对他好,便能让这个人心里好过,那么他依言留下,也无所谓。
反正他早已痛得这么习惯。
奇怪的是,以前只要陆源在身边,他就非常满足,如今却希望陆源不要对他更好。
这种温柔,只会让他愈加贪婪,愈加让本性暴露无遗。
然后最终,一定,又一次被厌倦。
第八章
本以为,再没什么事情能让他心生波澜。
可早餐之后,仍免不了对“一起作画”的事情忐忑了一番。
不同于以往的忐忑,这一次夹杂了淡淡的欣喜。
他突然发觉,这种心情……竟然叫“憧憬”。
对于如此无能的自己,谈不上恨之入骨,厌恶多少还是有的。
被陆源笑着指出“柳生好像很兴奋喔”,其实很想找个地洞钻进去才好。
可是,真的很想看看……陆源作画的过程。
年少时他对陆源倾心,皆因惊鸿一瞥间,那人对着画布的表情。
那么投入而专注的表情,他看到了他的世界里不可能存在的执着和热爱,
那一瞬间甚至觉得,这个人可以为了画画,献出自己的一切。
海天相交的湛蓝落入那人深深的瞳孔,一望无际,比什么美景都来得迷人。
注意到他一直在看,那人回过头,对他友好地笑了笑。
不是他身边圈子里应酬式的笑,而是不掺任何杂质的纯粹的笑容。
只一下,就照亮了他整个视野。
“你……你画得很好。虽然我不懂画,但是、但是……”他坦率地赞扬出口,却不知怎地,控制不住地脸红。
头脑一热就和陌生人搭话,对他而言,未免有点太大胆了。
简单的一句话,说得是磕磕巴巴。
好在那人并没有在意,依然勾着唇角,礼貌地说“谢谢”。
“在这种地方赞扬我,还说自己不懂画?”年轻的男人愉悦地冲他伸手:“初次见面,我叫陆源。”
他就贪婪地看着那样的微笑,再也挪不开眼。
情不自禁地假设,自己可以像陆源一样,把音乐当成生命……
如果自己也像陆源一样,可以对一件事如此认定……
那样的人生,才算是充实完满的吧。
所以,不是一种人也没关系了。他努力地在自己和陆源之间寻找着共同点,利用友情和陆源走得越来越近……
不知不觉间,却把陆源当成了生命中唯一想追寻的亮光。
说是飞蛾扑火好呢,还是作茧自缚好?
那时候的自己,多么傻啊。
那之后又过了几年?
总之很久很久,都没看到陆源作画时的样子。
在一起的时光,满载着恶毒的话语和冰冷的神情,甚至于夜深人静时,那个人折磨他的所有方式……
一样样刻在记忆残片中,不曾远离。
陆源就这样费尽心思地、不厌其烦地报复着被他毁掉的人生。
就算如此,那一天在他心中,也一直不可取代。
晴空下的海滩,午后三点的阳光,年轻男人轮廓分明的侧脸……
仿佛触手可得,摸索过去,又那么遥远。
而今一遍遍重放的往事真的要在眼前发生,而今他就坐在陆源身边。
却已失去了视力,什么也看不见。
他尽力侧过耳朵,听着画笔在画布上游走,沙沙的声音毫不迟疑,每一笔都有陆源的影子。
鸥声和海浪声突然飘渺,天地间好似只剩下陆源在旁边作画。
“……在画什么?”终忍不住轻轻问出口来。
陆源手中的画笔一顿:“你吧。”
“我?”他诧异地问,须臾才恍然地笑了:“不要开玩笑了,告诉我真话吧。”
旁边的人似乎比他还诧异:“为什么觉得是假的?”
“因为……”他犹豫地皱眉:“我没什么可画的啊。”
“……”
“你一直说,能留在画布上的,都是最美的东西。”沉入了很久远的回忆一般,他微挑起眉:“我有什么地方值得画呢?又老,又瞎,还一定瘦得很难看……”
“……怎么会。”
说完这句话,陆源便一把拉过他放在膝上的右手,猛地贴紧自己的胸膛。
“陆源,做什么……”他惊慌地想要缩回,却被对方强硬地拽着,不留任何回旋余地。
“你摸摸看,你自己感觉一下这里。”低而沉痛的声音,几乎让他不敢相信那是陆源:“这都是因为画你害的……”
掌心下那一下一下力道分明的鼓动,让全身的血液都开始灼热——
“除了柳生,我不会对任何事情这么失控……”
好像受到了感染,他的情绪也开始紧张。
从连结的十指一点点蔓延到心脏,越跳越快。
“很想用一生的时间,画完这张柳生……”
现在又是什么?是他在黑暗中行走太久,出现了幻觉么?
“如果柳生看得见这张画,一定会知道,自己不是想象中那个样子的。”
想象中的样子……?
啊,是指他刚刚说的……又老又瞎……么。
心里一凉,差点掉下泪来。
他慌不择路地抽出自己的手,阻止随波逐流的情绪。
为什么只要和陆源在一起,他就很容易躁动……再也没办法故作麻木。
可是不故作麻木,又很危险。
要让他相信两情相悦这码事实在太难。
陆源那么恨他,他怎会因为区区一幅画,就自以为是到这个程度?
不动声色地转过脸,他露出的微笑毫无破绽。
“陆源,海风太大了,我们先回去好不好?”
当然是好的,现在那个人对他感恩,什么都可以言听计从。
只是,临走时将他凌空抱起之类的事情,他万万没有想到。
“哇!”他下巴撞到男人的肩头,不禁惊呼。
“柳生真是轻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对方却不在意地轻笑:“以后每周都要这么测试一下,再轻下去,就要被惩罚啰。”
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还要悬在空中,惊魂未定地搂住男人颈项。
屁股下面拦着的两只手,更让他无地自容。
“陆源……别这样吧……”
“不舒服的话,我横过来抱也可以。”
“不、那个……”他一个激灵:“还是……这样子就好……”
“现在的柳生,很容易害羞哦。”陆源有点打趣地说着,十指收紧,又将他往怀中靠近几分。
“……很、很奇怪吗?”这么大把年纪的男人,害羞什么的……听起来就让人不快。
“傻瓜,是在夸你啊。”像是突然认真起来,一个轻如羽毛的蝶吻落在他绯红的面颊上——
“很可爱。”
“……”他被“可爱”两个字吓得不轻,一时张口结舌,想不到更好的词汇应对。
“不要再露出那样的表情了。”男人低低地说,又轻啄他烫热的耳廓:“会让我……想抱你到不行的。”
每句话都是超重量级炸弹,他本就负荷力不强的心脏差点当即崩溃。
好像做什么都很危险,他只好僵硬地停在陆源怀里,不敢稍动。
就这样维持着奇怪的姿势,一路回到家。
陆源衣领上一贯有薄荷的味道,画画之后,还混了浅淡的颜料味。
这种味道让他觉得安心,被轻轻放到地板上,指尖还残有余味。
连陆源身上味道,他都那么中意。
他是命中注定要被这个人所吸引。
恍然间明白了一些事情。
如果下一秒时光便逆流,他再次回到年少时的夏天,也许,仍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陆源。
哪怕知道之后是无尽的痛苦,哪怕和现在一样心如死灰。
他会选择陆源。
因为那个人身上,只有那个人身上,承载了他此生所有的倾慕。
第九章
时间的概念渐渐变得模糊。
他像一只被陆源豢养起来的猫,终日待在大得可怕的房子里,只需要讨一人的欢心。
那人在家时,便总是和他形影不离,甚至不允许他离开身畔一步。
不在家时,他也一定在等那人回家。
如果这世上真有人住的笼子,他想,自己应该会被陆源牢牢地锁进去,戴上量身定做的项圈和脚镣。
然后就这么慢慢地死去,也说不定。
——陆源在害怕。
眼盲之后,他对周遭的环境和其他人的情绪敏感许多。
不知为何,每次在陆源身边,都有他在害怕的感觉。
害怕什么呢?难道和自己有关?
偶然一次问起,气氛立刻变得很沉默,而后便被紧紧地抱住了,男人有力的双臂,似乎微微颤抖着。
“我知道,我这样做很差劲……”
“把你关在身边,简直像囚禁一样,这种事情……一定会让人不齿。”
“可是,我不敢让你见到其他的人,去其他的地方……”
“我以前做了那么多错事,在你心中,一定对我绝望了吧……我没有留住你的自信,你会觉得想逃,再当然不过了……”
“对不起,柳生,对不起……”
“我还是不能放你走……”
黑暗里男人的声音低沉清澈,细细流过耳畔,显得那么伤心,那么怕。
他不知所措,只好缓缓伸出双手,反抱住男人的双肩。
但觉那高大的身躯在掌心下一震。
“柳生……”
“我是一个瞎子,能去到哪里呢。”他轻而浅地勾起唇角:“你担心得太多余了。”
至于陆源为什么这么怕他逃走,好像已不能用单纯的“报答”解释。
可除此之外,他想不出更好的答案,真要说爱什么的,只会显得荒唐。
便也作罢。
反正陆源的心思,他没有一次能揣摩透彻。
“对不起……”男人沉痛地一遍遍道歉,他却听不下去更多。
他们只是被自私绑在一起的两个人,注定一同步入地狱,彼此之间,早不存在谁欠谁的。
又值得什么道歉。
一切都是阴差阳错罢了。
微凉的月光洒入室内,铺散在他安静仰起的脸容上,回抱陆源的双手使不上劲力,又一点点地放了回去。
钳制着他的双臂却愈发地勒紧。
“一直喜欢,柳生看我时的样子……”
额头上随着话语印下蝶吻,接着又是眼皮。
“眼睛亮亮的,还带着惊慌,好像怕自己做错了事情。我总是控制不住地想看更多,就这么变本加厉地欺负你……”
浮于表面的亲吻渐渐沾染了情-欲,一路游走下来,在锁骨间流连不去。
“还有这里……也是。”
“每次碰到,你就会颤抖地缩起身子……”
“啊……”一瞬双膝发软,他止不住惊喘开去。
虽然看不见,但却想象得出。
陆源在星光下潋滟的眸子,还有漂亮得出奇的脸容,满满满满,写的都是渴求。
“我现在想抱柳生……可以吗?”
他的双眼沉在黑暗中,也像被蒙上了水雾,听到这种要求,根本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