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到来得很快,陆源依旧没有回来。
他可以理解,如果是和任蓝在一起,一定有很多话说。
大学时代时,他们是人人称羡的才子佳人,光站在一起,就是幅赏心悦目的画。
不像他,耻于和光彩照人的陆源并肩,贫乏到近似空白,连怎样好好地微笑都不会。
他张开双手,让深夏的海风从指缝中滑落,却没有感到丝毫重量。
比坠落到底的心还要轻。一遍遍地穿透,像在嘲笑他半世的不堪。
是时候承认了吧,连宠物也不配做的事实。
走到哪里,他都根本只是累赘而已。
又怎能奢望陆源为了个累赘,放弃既定的姻缘。
想到此处,反而释然。
——既然任蓝出现,也许他离去的时机已到。
不想问陆源的想法,更不敢去问。
答案早就明显地摆在他面前,为何还要自取其辱?年轻时那股愈挫愈勇的冲劲,早在他身上找不到了。
喉头突地涌起一阵腥甜,他掉过头去,猛烈地咳嗽。
“风这么大,你们还让他站在庭院里?!”陆源怒不可遏的声音远远响起,随后大步流星地走近——“都不想干了是不是?!没有听医生嘱咐过他不能受寒吗?!”
“啊,陆先生!”身后佣人惶恐地解释:“我……我们劝了柳先生的,可是他——”
“是我要站在这里等你。”他抚着胸口调整呼吸:“不要怪她们,与她们无关……”
“我都说了最近比较忙,晚上会迟些回来……”男人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伸手拉住他细瘦的胳臂:“你真是……赶紧进去,下次不要再这样胡闹了。”
为什么要用那么疼惜的语调呢,好像真的担心他会突然消失一样。
这样不对啊,陆源。
总是给他造成各种各样的错觉……进而觉得是被需要着的……
够了吧。不要再让他痴心妄想了,善意的谎言,到此为止就好。
默然地垂下头,他把声音放得很低。
“陆源,最近你天天……到哪里去了?”
“嗯?”对方语义含糊:“工作。”
“不是被什么麻烦缠上了吧?”
“……”握住他胳膊的手微微一颤,随后才传来男人故作轻松的回答:“怎么会。你是听谁乱说了什么吗?”
“没有……”他不为人知地苦笑了一下:“只是,觉得你好像要去很远的地方。”
留他一人被豢养于此,然后,再也不回来。
走在前头的男人忽然停下身,握住他的双肩,仔细地盯住那苍白的脸容。
“柳生,你有心事?”
“不,”他微垂着双眼:“可能是一个人太孤单了……”
“乱想。我不是好好地陪在你身边吗?”
是么,陪在他身边……
多么漂亮而且温暖的谎话啊。
他眼不能见物,要骗他估计也很容易。
听在耳中几乎以假乱真的语气。是不是也该感谢陆源,愿意给他这一场梦。
可是现实却无比明了——他是独自一人的。
因为从出生到现在,他就一直是一个人,没有任何人,愿意做他的同伴。
奇迹又怎可能在陆源身上发生。
“跟我在一起,你能得到什么呢?”他茫然地抬头,表情一定是一无所有的空洞:“你以前明明……那么希望摆脱掉我,过正常人的生活……”
“傻瓜。”下巴立刻被男人抬起来,轻轻地吻在唇上:“不要为没用的事情担心。”
这么一个看似简单又错综复杂的问题。
而陆源选择了不去正面回答他。
就和当年面对任蓝时态度一样,含糊不清,语焉不详,为了看到他弃犬般的哀求和挽留,一遍遍用这个美丽的名字让他不安。
“任蓝。”
终是忍不住说出口。音量几不可闻。
连默念这两字都会让他自惭形秽。在他的印象中,任蓝的形象近乎完美。
面前的男人呼吸一滞,而后猛地伸出手,捉住他的肩膀。
力道之大,骨头深处都泛起微痛。
“你……是谁告诉你的……”
“果然是她的原因。”平静地一笑,他又因肩处的疼痛皱眉:“你早有婚约,中途解除过一次,现在重又复合……真好,陆源,你要结婚了。不必顾忌我什么,这是你一直想要的人生,所以……”
对方一直紧握着他的双肩,沉默得可怕。
虽然有点尴尬,他也还是接着把话说完。
“恭喜你……”
心头细细的凉意不留痕迹地滑落。
艰难地说出恭喜二字,气氛却完全与之无关,漫长而凝重的沉默里,他看不见陆源的表情,只知道自己脸上,应写满了空白和茫然。
“你……恭喜我……?”晌久,陆源后退一步放开了他,用不可置信的语调,缓缓问出。
他不知怎地嘴唇颤抖,连呼吸都困难。
只好默然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对任蓝……”极力抑制自己的失态,他深吸了一口气:“她是你理想中的另一半……以前……你也总是这么对我说……”
“理想中的另一半……”男人低声重复,语调陡然冷淡:“所以你认为,我和她在一起,再自然不过,是么?”
“……”
“我说的要照顾你一辈子,也只是随口玩笑罢了,是不是?”
“陆源……”轻声制止,他已听不下去更多:“我当然知道你说的照顾,只是因为愧疚和同情……”
“……”对方又奇妙地沉默了,目光锁在他侧开的脸孔上,辨不出喜怒。
“我很感激你,可是,现在我不需要这些……”
“……”
“趁着还能把我赶走的时候,让我离开吧。否则总一天,你会后悔的。”
鼓足勇气说完,他的胸口起伏得很激烈,一直低着的头,也终于抬起。
“……有意思。”
听声音,陆源似乎扯起唇角,笑了一笑。
满含怒意的冰冷语调,令他一个激灵。
“你还真是宽宏大量啊,那我这么多天的好人,是做给谁看的?!”
话说到后面,震怒的意思越发明显,他细瘦的手腕被陆源用大得可怕的力气扯过,狠狠地一把,甩到了墙上。
“唔……”撞击的痛感让他低吟出声,还没反应过来,对方的气息欺上颈间。
河蟹爬过爬过爬过爬过……
第十二章
就这样将那个卑微的、家猫一般的男人留在身边,用如此强硬而不堪的手段。
陆源本以为,自己不会后悔。
离开时他把男人的一只手用手铐绑在床头,全身上下,单着一件睡衣。
如此,便让他想逃也逃不掉了。
男人顺从地接受了这些暴虐,却再不和他说话。
一直躺在床上,用空洞的眼睛望着天花板。被做了再过分的事,也只是闭上眼睛,认命地别开头。
一天天地过去,他能吃下的食物越来越少,也越发消瘦。
每晚回来都会激烈地抱他,似乎变成了一种习惯。
如果不再抱他,会认为这个人已经死了也不奇怪。
陆源喜欢一遍遍将自己的欲望埋入那温度稍低的躯体里,无止尽地索求,喜欢看那个人因为自己的进入而隐忍地皱眉,露出微微困惑的表情……
就这么耽于悲哀的快感,不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想要什么?是想要那个人像以前那样,痛苦地拽着他的衣角,求他不要离开?还是想让他伤心地流泪,毫不掩饰地告诉自己,其实根本不希望他和任蓝再续前缘么?
这样的心情,陆源实在说不出口。
每日都给男人端来精心安排过的食物,却往往没有动过的痕迹;每周定时请医生来检查,得到的回应都不甚乐观。
……不后悔么?
陆源转过头,窗外已飘起淡色的雪花。
纯净得让人不忍凝视的洁白,却掩饰不住心底的黑暗和肮脏。
从那天开始,他已把柳生囚禁了多久。
那时候,他辗转多少日夜,才想通了把男人找回身边……以为只要下定决心,就能让那个随时随地都在等他的男人回心转意。
却从没想过有一天男人也会不再要他。
不再要他……
想到此处,揪心的悲伤和愤怒几乎要将他的心脏揉碎。
日复一日的还是那么忙,任蓝的事情也依然没有解决。
可是每晚他都必须回到这里,解开柳生手腕上的桎梏,要不够般地侵犯他的身体。
言语无法沟通,那便用行动说明,如果一直都这么沉默下去,干脆就沉默到底。
裹着一身风雪的气味推开门,他看到床头铐着的男人下意识地瑟缩。
“……”
心里莫名地柔软下来,他放轻脚步走过去,想要摸一摸那松软的头发。
手在半空却停住了,视线扫到柳生被铐住的手腕上,有大面积的淤青和血迹。
……一定很疼吧。
转而拿出钥匙将男人解放,陆源在床边坐下,不做声地轻触那累累的伤处。
“还想着离开?”
男人不说不动地坐在原处,被单滑落,露出两条光|裸的长腿。
连绝望都不存在,唯有寂静和麻木。
甚至让人有种错觉,如果不用什么东西将他牢牢栓住,他就会彻底地灰飞烟灭、消失在空气之中。
陆源心尖一痛,伸手攫住他的下巴。
他的头发稍微留长了,软而细的发丝,若有若无地遮住白皙的脖颈。
那秀丽的下颌瘦得尖尖的,用手捉住时,条件反射地朝后一躲。
“今天又没有吃东西么。”看一眼旁边明显没动过的汤盅,陆源加重手里的劲力:“只是因为一个女人,就把自己弄成这样……”
“……”男人依旧面无表情,仿佛怎样的话也再刺不伤他。
“装作吃不下东西,以为我会放你一马?”不知怎地心中怒火陡起,陆源唇边的笑意变得冷冽而黑暗:“别傻了,你的去留是我决定的事情……你自己从来都没有这个权利。”
说毕,他一手夺过尚有余温的汤盅,用勺子喂进口中。
然后猛地拉近男人的下巴,狠狠贴上那两片无血色的嘴唇。
不顾一切地把舌尖送进去,鲜美的汤汁从唇角流出来,便辗转着用口唇再返还回去……男人痛苦地转过头去咳嗽,他却不依不饶,掰过那苍白的脸容,继续施虐。
“……蓝……”
过程中,恍然听到男人微不可闻的声音。
“什么?”
皱起修眉,他停下了所有的动作。
男人胸口起伏,被折磨得嫣红的嘴唇,抑制不住地颤动。
“……既然选择了任蓝,为什么……”
“……”
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他说了要一辈子对他好,却一次次被狠狠地推开吧。
如果迁就和宠溺从来都不能留住眼前的人,还不如让他亲手葬送一切。
所有的一切,这虚假的幸福。
“原来你不是为了补偿。”
男人低低地说完,唇角绽放出无声的苦笑。
“我也在奇怪……那样对待过我的陆源……怎么会想起来对我赎罪……”
“……”
“你只是比我想象中,还要恨我。”
“……不……”陆源下意识地反驳,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接受了我这种人的眼睛……该有多不甘心呢,陆源?”
“……”
“我的卑贱,我的纠缠,还有我硬生生打乱的你的一切……”
“……”
“你有这么恨我,谢谢你让我明白。”
不是的……
不是……不是这样……
陆源的心脏狠狠地被愤怒掐紧,却不知为何,不想开口解释。
总是自以为是地曲解他的意思,最终便真的朝那个方向发展……
已解释了太多遍,每一次,都不被相信。
“说完了吗。”
用面无表情遮掩内心的狂躁,他伸手按住男人单薄的胸膛,稍稍使力,便将其朝后推倒。
既非打心底想要伤害,也非单纯地渴求男人贫瘠的躯体。
而是难以言喻的、比那二者都更深刻的不安——
毫不犹豫地倾身压上,他的额发掉落下来,遮住漆黑而沉痛的眸子。
“本来除了我,你根本看不到任何人……”
现在却连他自己都被排除在男人的视线之外。
那么爱他,把双眼都奉上给他,临到现在,却被告知不再需要他。
明明眼前的人不再说任何话,陆源的耳畔,却一直响荡着他气若游丝的声音。
“如果有一天你不再需要我……”
“如果有一天你报复得够了……”
总是一遍遍地在提醒,不管是还在交流以前,还是沉默无语的现在……
那清秀的脸容在陆源眼前重叠,怎么样都无法彻底消去。
“如果有一天……”
“请告诉我……我可以离开……”
“不会有那么一天……”
几乎是低声地在嘶吼,他带出自己体内的灼热,挺进男人早已习惯的身体。
而那个人,只是静静地待着。
无神的眼,麻木的唇……仿佛只差一秒,就会完全沉入空气。
第十三章
“……”
陡地睁开双眼,他看向床头。
方才发觉自己看不见时间。
身边的陆源已然不在。
乏味而漆黑的日常生活,几乎没有了痛觉的左腕……他安静地起身,用那只还可以活动的手按下床头的响铃。
“柳先生,早。”总是不知从哪里突然出现的管家叩了叩门推开:“是可以沐浴了吗?我去给您备水。”
很奇怪,无人对他终日囚禁的状态表示疑问。
这栋房子里所有活着的生物,都以出人意料的平静情绪,接受了这一切。
而服侍他的人,已不是刚来时那些年轻的小姑娘。
好像是陆源聘来的管家,叫做林琛的男人,年纪虽没有很大,声音却更稳重、更谦恭、也更冰寒。
“那么,我帮您把手铐解开。”
昨夜才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情事,全身布满了淫靡不堪的痕迹,林琛却像什么也没看到一般,熟稔地解开他的手铐,又将他扶上轮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