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异的情境,诡异的人。
“……你不问么。”
任由那人推着他走,临到半路,终是唐突开口。
默然两秒,才听到林琛淡而清冷的音色——
“问什么?”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不逃走……又为什么每天都弄成这样。”
“以前没有问过,以后……也不会特意去问。”男人语调平平,并不意外:“您还有其他问题吗?”
他垂下眼帘,略微想了一想。
“你和陆源……是不是认识很久?”
“……陆源?”林琛有点烦恼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似的,蹲下身帮他脱下松散的睡衣。
顿了顿,语意不明地轻笑了一声:“谁知道呢。”
再沟通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吧。
但是,他又想从林琛身上打探点什么?
他对这个人一直有微妙的违和感。从认识的第一天,就能感到那不经意散发出的敌意。
训练有素,态度却不卑微,有时候冷静得让人觉得可怕……
这个人不言不语的顺从下,究竟隐藏着怎样的心机?
眼盲后,他的第六感更加敏锐,直觉告诉他,林琛这个人很不简单。
可他并不想和陆源说。
他不打算和陆源交流任何心情,头一回悟到那个人恨他如此,心灰意冷早就没有,只有点意料之中的失落。
哪怕每次被林琛靠近,淡淡的惧怕都会泛上心头。
不光因为目不能视,还有一种并非同类的危险气息。
……还是他想得太多。
一切杂事完毕,林琛又寸步不离地把他押回房间,重新扣上手铐。
“请稍等,我去拿吹风机帮您吹干。”
他没有说话。
不,并不是自己多想……
这个人确实不对劲。
在陆源面前隐藏得很好,发觉他不愿和陆源交流后,又在他面前变得肆无忌惮了一些……在他面前和在陆源面前,林琛真的有表现出了稍显不同的人格。
那他为陆源做事,到底为了什么?
如果只是为了服务他,未免有点说不过去。
不多久男人便折回原处,手指按在他的头顶上,动作轻柔地帮他吹头发。
吹风机的热气和湿意混杂,渐渐有了种蒸熏之感,让人打心底不快。
“几号了……林琛?”他恍然地抬头,轻轻地问。
“1月21。已是深冬。”
“……窗外,还在下雪?”
“嗯。”
很多记忆叠加在眼前。
他一向不喜欢雪,纯白而冰凉的东西,握在手上简直像有了生命般——每年下雪的季节都充满了和恋人同渡的节日,可他却总是孤独。
越是在有特定指向的节日,陆源越不愿意待在他身边。
简直像是故意在宣称和他没有那一层关系,要他好自为之一样。
那年也是漫天飘落的鹅毛大雪,交通不畅,去到哪里都是走路更快。他本想去商店给养父母买圣诞节的礼品,却吃了好几个闭门羹,死了心准备回去,又在街头遇到了陆源。
大概是美院的校友会,一群打扮得亮眼的人,嬉笑着从饭店里走出来。
圣诞节期间、元旦节期间、情人节期间……
非万不得已,陆源绝对不在他眼前出现。
没想到竟能在平安夜偶然相遇。
“那个,陆……”几乎是带着惊喜叫出声来,可音节却瞬间噎在喉咙里。
他看到了那个叫任蓝的女孩子,那么漂亮,那么神采飞扬,正缠在高她一头的陆源的身边,问东问西,笑容甜美。
他怎么也学不来的……那种女性独属的动人。
而陆源脸上,充满了他所不熟悉的温和,眉梢轻扬,唇角勾出很淡的笑意……
这种表情……
他不禁看呆在了原地。
那群人走到他身边,跟他擦身而过了,女孩银铃般的音色,狠狠刺入他的耳膜——
“学长,好像是认识你的人耶。咦,有点面熟呢,长得像……以前爸爸带我去聚会的时候,那个柳家的……”
陆源瞥了他一眼,又冷冷地把目光转回去。
“……认错了吧。”
“你不认识他?”
“不认识。”
究竟是不认识他,还是羞于去认识他,那一瞬间,好像也不那么重要了。
寒风和柔软的雪让他恍惚,等反应过来,已摇摇晃晃地走了好几条街。
……咦?
稍微愣了一愣,才发觉自己不知在往哪里走。
最终只好打电话回家求助,描述了半天标志性建筑,司机来接他时一脸不快,显然是不满难得的节假日还有这类麻烦。
“少爷啊,我当时说开车送你过来,你非坚持要走路……走了嘛又不认得怎么回去,我老婆孩子都等着我回家吃饭……啧,下次还是别一个人逞强了。”
“……嗯。”他淡淡地看着窗外,应了一声。
那时的他,不大习惯给下人道歉。
心里生起的一丝愧疚,却也不是假的。
本以为走路比较快,这条街他也算熟识,没想到一时晃神,乱走到了陌生的地方。
那之后,他很少在下雪天出门。
只因下雪的时光对他而言,并不甚美好。
他所中意的一直是七月的海风。也唯有七月的海风。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他对你那么独占,又忍不住一遍遍地伤害你。”
头顶上突地有人喃喃地自言自语。
便一下回过神来:“他?”
林琛将电吹风关掉,似是嘲讽地笑了一笑。
“……陆源。”
他“啊”了一声,心里隐隐升起不好的预感。
今天林琛已直呼两次,陆源的本名。
怎么回事,以往的林琛并不多话,而且小心谨慎,绝不直呼他和陆源的姓名……
“给你一个忠告吧,柳先生。”
林琛不着痕迹地弯下腰来,喷在耳朵上的吐息,让他一个激灵撇过头去。
究竟是什么时候,与他离得这么近的?
“如果你想今后过的好一点……就不要在别人面前,毫不设防地露出刚才的表情。”
“……”他睁大了无神的眼睛,因为震惊而久久不能言语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林琛?”
男人并没有直面回答他,只是一如既往为他盖好蚕丝被,动作轻柔。
“何必着急,反正很快你就会知道。”
话音甫落,他便听到楼下玄关处的门铃,急切而刺耳地鸣响起来。
第十四章
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会以这种方式,与任蓝再会。
她身上依旧带着年少时那股淡淡的甜香,迫不及待地按了门铃,然后就这样闯入。
属于她的熟悉味道,与其说是冰雪,更近似于香草。
“林琛……”女子的声音比几年前沉着了一些,咬牙说起话来,还是压不住愤怒的意味:“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只是想确认一下,他在陆源心中的位置究竟足不足以威胁到你。”男人似乎是笑着说的。
“然后呢?你得出什么结论?”大小姐有点气急败坏。
“如你所见。”男人稍作停顿,真的轻笑出声:“事态真的很严重,不然我怎么舍得打电话告诉你。”
“哼。”任蓝嫌恶地从鼻腔里轻嗤。
“残酷的消息,是不是?”林琛走到床边,替床上的男人拉好敞开的衣襟:“你要想好,就算他就此消失,陆源也未必肯和你结婚。”
“住口!你知道什么!”
先前总是柔婉说话的那个任蓝,突然激动地扬声打断。
坐于床头的他吓了一跳,旋即感受到两道毫不掩饰鄙夷的目光,露骨地在周身逡巡。
“……不过是他缠着陆源罢了……死活不肯放手……”她颤抖着从牙关中挤出字句来:“在美院的那阵子,陆源也和我提过……被麻烦的人缠着脱不了身,所以不能和我交往……”
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稍微平定下心绪:“只是因为一双眼睛的话,我也可以给他……可是怎么可能?!你以为,陆源是会被一双眼睛收买的人吗?!这该死的同}性}恋,他——”
他既看不见她在哪里,也不知她在对谁说话,茫然的间隙里,那声“啪”的脆响,格外突兀。
等反应过来,左颊已被人用手掌撤去一边。
“恶心!肮脏!不知廉耻!”
“任蓝。”不远处的林琛懒洋洋地提醒,“不要太过分了。”
却并没有认真要出面制止的意思。
听到他的话,任蓝的情绪陡地比刚刚更激加动:“过分的是谁?!是谁让陆源这么为难……让他做不了正常人的?!”——她转脸向床头那一直保持安静的男人—— “若不是陆伯母在病房门口碰到你,怎么会逼他来找你!怎么会流着眼泪要求他对你好!你以为这一切都是你自己争来的么!告诉你,不可能!没有陆伯母的话,你想也不要想!”
他毫无反应地承受着侮辱,奇怪的是,竟连一丝心痛都没有。
何必再来提醒他,这些早就明了的事情。
这么说来……确实有印象,看陆源那日不小心被善良的陆妈妈撞见的情景。
“好了,任蓝。”终于再次发话,林琛走到床边:“你先出去,这里我来处理。”
可是,为什么是带着笑意的音色?
比起突然出现的任蓝,他更在意身边的林琛。
难道刚刚发生的一切,对这个人来说都是很有趣的事情?
想想就觉得不寒而栗。
他默不作声地转脸面向林琛。
“可不可以给我解释一下?”
虽然心底已大致猜出一些。比如这个人为任蓝做事。
“柳先生想听怎样的解释?”很细心地为他擦去唇角的血迹,男人的呼吸近在咫尺:“没关系,怎样的话我都能说。只要你想听。”顿了顿,似笑非笑地加上一句:“甜言蜜语也可以喔。”
语调波澜不惊,他由衷地感到恐惧。
只好歪头避开,那令人不快的吐息。
林琛轻轻解开他手腕上的镣铐。
“戒备也没用的……反正从今天开始,你的好日子就过完了。”
好日子?
啼笑皆非地仰起脸,他突然没有了反抗眼前人的动力。
如果这日复一日的囚禁,在林琛眼中算是好日子的话……
“走吧。”娴熟地替他穿好衣服,林琛一把将他拉下床:“离他们远远的,藏到谁也找不到你的地方……”
他淤青的手腕被大力抓握,痛得蹙眉,又没有习惯走路的状态,险些跌倒在地。
恍然间明白了什么,林琛……还有任蓝……
“你做这些……是为了她?”踉跄跟着那并不温柔的领路人,他迟疑地问出口:“任蓝,是你的什么人?”
男人没有回答,只将指甲一翻,用力扣入他伤痕累累的皮肤。
麻木的痛觉被唤醒,他呼吸为之一滞。
“我的脾气不比陆源好到哪儿去。”林琛淡漠的声音响起,比之前的哪一次都更无感情:“如果你想活得舒坦一点,就不要问没用的事。”
“……呵。”从喉咙里挤出干涩的笑声,他旋即低下头去。
“怎么?”男人敏锐地反诘。
“你爱她吧。”几乎是怜悯地在嘲讽,他平静地陈述:“原来如此,原来你爱她……”
原来大家都一样狼狈。一样可悲。
“……”
可以清楚地感觉到男人的怒意,从那愈发用力的手掌间。
“进去。”
没有挣扎的余地,他被粗鲁地揪着头发扔进一辆车。
林琛随后坐了进来,两指塞住他的耳朵,对前面说了个什么地点。
车子的引擎启动,很快就平稳地行驶在公路上。
很想告诉林琛,就算他听到了地点,也不会设法通知陆源,更不会逃走。
以他现在的状况,去天堂抑或地狱并无区别,只要不呆在陆源身边。
如果怎样都是被别人施加痛苦,他宁可那个人不要是付出大半生心力的陆源。
林琛的指尖从他双耳中拿开,玩味地笑了。
“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身份?”
刚刚的怒意仿佛昙花一现,已然不见踪影。
他甚至不想转过去看身边人一眼,哪怕双眼早已失明。
“大概知道。”淡漠之极地回应着。
“哦?”男人漫不经心地反问,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那么我猜你,一定不知道这个。”
噼里啪啦地按下一串数字,林琛将手机放至耳边。
“喂?陆先生么?是我,林琛……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告诉你一声,柳生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顺便提醒你最好尽快完成任蓝小姐的心愿……半个月之内,如果我再听不到你们完婚的消息……”
似乎瞥了他一眼,林琛的声音冷静到可怕——
“每过一天,我就拔了柳生一片指甲。”
听不到电话那头陆源的反应,只有林琛温和的音色——
“先是手……再是脚……接下来便是身体各个器官,这种没有亲朋好友的人,最适合卖到黑市……呵,我也知道那是犯法,可是你得相信,我总有手段做到天衣无缝……嗯?我么?我从小就在任家做事,谁叫你从不关心任小姐的私生活?……不要对我吼嘛,分贝再大一倍,我也不会乖乖把他送回给你啊……啊啊,对了,他就坐在我旁边,您要听他说两句话么?”
车子突然颠簸起来,应是走上了小路,林琛的话飘入他的耳中,却仿佛只是不真切的幻觉。
在给陆源打电话,以他作为威胁……
可是陆源不会被威胁到吧,如果是他的话……
来不及细细想清接下来的事,耳垂一凉,已被手机的屏幕压住。
“……林琛!你给我听清楚,如果柳生——”电话那头慌乱而愤怒的话语被他清浅的呼吸声从中阻断:“柳生?是柳生吗?你现在在哪里?他要把你带去哪里?”
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事实上也没有特别想说的话。
便平静地对着手机,一如既往地沉默着。
林琛在旁边笑了一笑,优雅地将手机拿了回去。
“你大可以去报警,陆先生。但是我想……先做出违法监禁这种事的人,似乎是你。”
说完林琛便干脆利落地切断了通话,抠出手机里的电池,随意地丢到座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