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么本事,还不自己去问他。”季清看江墨卿赖着不走,就去赶他,江墨卿一本正经抓住他手,说道:“我今儿住你这屋。”
“你不也有客房吗,住我这里干什么?”季清看他笑的狡黠,想他心里不知盘算着什么鬼主意。江墨卿拍了下大腿,郑重其事道:“你要晚上还是发热我也好立即给你找大夫去。”
季清抽出手,脸上不情愿,江墨卿冲他挤眉弄眼,“又不是从前没挤过一张床,你怕什么?”
他唇角一动,季清忙伸手去捂他嘴,羞红了半边脸,支支吾吾道:“你……你别乱说话……”
“又没外人,我说什么还不是你在听?”江墨卿笑得愈发高兴,但见夕阳西下,又道:“找人给你煎药去,你先躺会儿。”
迎面吹来席席凉风,季清吸了吸鼻子,忙去关窗。他自小身子不算差,就是儿时生了场大病,久治不愈,他娘这才带他去白家给他爹看。他爹替他把脉,说他身体里藏着三把火,日日夜夜烧他身子,最后找了个行医的前辈商量许久才决定送他上昆仑,说是唯有那极寒之地才压得住身上火气。去了昆仑之后调养了两年才开始修炼内功心法,身子是好了不少,就是一遇风寒就要发热。那时还在山上,吃着秘制的药丸也要十天半月才见好。这事他谁都没说,那会儿在千岁宫染了风寒,喝了一个多月苦药,还被江墨卿嘲笑,说是,“身子那么弱还闯荡江湖,不如乖乖留在千岁宫,和我吃香的喝辣的。”
其实他也并没想在江湖上闯出什么名堂,不过是想来山下看看。看看这世上的新鲜,看看这里的美,除此之外,也并无期待。
季清早早睡下,江墨卿和衣躺在他边上,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你回去你哥说你什么了?”
“骂了我几句,罚我抄医书。”
江墨卿侧着身子戳他身上裹着的被子,“要不然你现抄几本给他寄回去,好让他看了消消气。”
季清说他尽出馊主意,“他要看了岂不更生气,我要再见到他就说是被你无故绑走!”
江墨卿哼笑道:“分明是你自己和我跑了。”
季清气极,背朝着他忿然道:“你这人怎么空口说白话,那晚明明是你拽着我跑的。”
“你怎么不说半年前你自己钻进我被窝里?”江墨卿捏他耳垂,轻轻揉搓着,季清往墙边挪了挪,避开他手,轻声辩解,“我那时不是在逃命嘛,慌不择路。”
江墨卿忍不住笑了,季清又道:“还不是被你的人追着跑!”
江墨卿笑得更厉害了,“还不是你随便闯进千岁宫?”
季清咬牙埋怨,“谁知道那是千岁宫啊!”
江墨卿又伸手扯他耳朵,“从后门溜进去的当然不知道。”
季清让他别吵,说自己困了,要睡了。江墨卿翻身下床,抚着他头发,轻语道:“你睡吧,明早我叫你。”
季清微睁开眼,见他从窗户出去,心知准没好事,指不定又去作什么偷鸡摸狗的买卖。江墨卿许多事都藏着掖着,季清以前好奇还会问,不是被他转移话题打法就是用些胡扯的江湖故事敷衍。他这人还很奇怪,有时候爱干净到令人发指,有时候又邋遢得一塌糊涂。他容忍不了书桌上细小的微尘,却可以穿着鲜血淋漓的腥臭衣服坐在院子里饮茶赏花。
他常来与他亲近,身上的腥甜气味倒也不讨厌,却说不上喜欢。大师傅说世间情爱并无对错之分,男子多爱女子,若是倾心男子,倒也无妨。只盼他寻到有缘有份那一个,爱他护他,其中甘苦自知,哪还用的着管别人如何说,如何看。
这便是赫连夏说的有缘人了吧。
季清蜷在被子里拨弄着手腕上的红绳,说实在的他可不信赫连夏那哄小孩的传说,只是忍不住去想流传着这样故事的蓬莱是个什么样的地方。那个赫连夏来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模样。
岛上的人一定都像他这般有趣温柔吧,大哥脾气不好,他就不同了,无论何时都带淡然微笑,父亲曾是西域皇族,母亲也是江湖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教养礼数都是周到。就连找齐祁门七图这么离谱的要求都能答应大哥,他一定很喜欢大哥吧。
季清想到此处,喉间奇痒难耐,起身抓了件衣服披在身上走去桌边倒了杯茶,茶水凉了,甘味消散,唯剩苦涩。他听到楼下有人高声吟诗,行到窗边去看,原来是花老板提着酒壶摇头晃脑望月兴叹。
花老板抬眼看到他,对他招招手:“生病的小兄弟,可愿意下来喝杯酒?”
季清冲他摆手,尴尬笑了,哪有人灌病人酒的。
“我和你说这是仙酒,喝一口你的毛病就全好了。”花老板热情邀他,季清拿手按了按额头,热度似有消减,睡意也早早退去。他穿上衣衫,特意多加了件披风,下到庭院里与花老板消磨起这漫漫长夜。
花老板抓着他又拿他从前习武时的故事出来讲,说书似地还念叨:“书接上回,咳,我上回和你说到哪里了?上回那人是你吧?”
季清摸不着头脑,木木点了点头,花老板遂道:“我和你说啊,师门不幸出了个疯子杀了我师傅之后啊,我们门派就地解散。那疯子啊自以为本事高明,到处找人比武,那回选武林盟主,他还真把众路豪杰挑下马。不过他是个疯子啊,怎么能让他当武林盟主呢?于是各大武林正派啊,什么华山啊,武当啊少林啊都出面阻止,说武林太平,也不需要武林盟主这么个废职。这疯子也知道他们排挤他,一气之下出了关,祸害关外去啦。”
季清听得认真,还追问故事后续发展。花老板一挑眉,笑着捏他肩,“能有什么然后啊,我都好几年没见到他了,兴许已经死在大漠里。”
花老板说完上下打量他,手指对着他晃个不停,问他,“你不是在楼上休息吗,怎么下来了?”
季清扶额,叹了口气没说话,遥遥望向天边,却看丽泽山庄那处忽地燃起红光,火红一片,将不见星月的夜空烧了个透亮。
花老板揉了揉眼,顿了许久才问道:“咦,着火了?”
季清站起身,喃喃自语道:“该不会是江墨卿一把火烧了那儿吧。”
第十三章
江墨卿和赫连夏都没从正门回来,两人踩着屋瓦飞身而下,见到季清坐在院里头手拿酒杯,江墨卿夺了酒杯张口骂他,“半夜三更不在床上躺着,喝什么酒?”
季清裹着披风,指向远处火光,急切问道:“你该不会烧了别人屋子吧?”
江墨卿说他冤枉,分明是赫连夏放的火,季清不信,赫连夏却承认下来。他望一眼越烧越旺的大火,没再言语,快步行小楼里。江墨卿也没多说什么,抓着季清就走,花老板见三人匆忙离开,趴在桌上嘟囔,“你们啊,一来就没好事,没好事……”
季清被江墨卿带上楼,见他收拾起包裹,便问道:“这是要走?”
“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江墨卿替他系好披风,手心贴上他额头,觉着热度未减半分,垂手与他轻声细语道:“本来想留你在这里养病,我与赫连夏去办事。想想还是不妥,此行必然路过千岁宫,你到时就去那里休养。”
季清越听越不对劲,忙问他出了什么事。
江墨卿笑着摸了下他脸颊,“看你这样子,你是在担心我?”
季清抓住他手道:“你别整天没正经,我问你正事呢。”
江墨卿看他急了,才道:“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我与赫连夏去时丽泽山庄已经出事了。山庄里都是死人,我们正找庄主呢,冒出来个提着灯笼的蒙面人说要给我们带路,说着说着就打起来了,赫连夏不小心挑落了他的灯笼,就这么烧了起来。”
“那人可看到他模样了?”季清疑惑道:“你们两人都没抓住他?”
江墨卿无趣地撇嘴,“抓什么啊,我和他无冤无仇的,再说了都起火了,逃命才最重要,谁管抓人啊。”
季清看他无赖嘴脸,气得龇牙,“说不定这就是陷害你的人啊?”
江墨卿却觉无碍,“他要是陷害我的人,那以后还会再出手总会遇到,我都不着急,你急什么?”
他笑着去摸季清脑袋,拉起他手,道:“明天说不定就能听到千岁宫血洗丽泽山庄的故事了。”
他这话不假,三人连夜出了洛城,半路找了个茶摊歇脚,就听到些闲言碎语,说是昨晚丽泽山庄出了大事,有人看到是千岁宫的江墨卿出的手。那些个嚼舌根的还绘声绘色描述起江墨卿的长相,说是青面獠牙,长得不似人,像鬼。
江墨卿听笑了,想去逗人玩儿,却被赫连夏以路上不宜再生事端为由拦下,江墨卿想了想倒也听了他的。往西行了半日,见四下无人,季清才问二人是要往何处去。
赫连夏道:“西域。”
“怎么突然要出关?”
江墨卿道:“昨晚忘记与你说了,我从那蒙面人身上扯下来个物事,那东西只有西域那鬼地方才有。”
季清想问到底是何物,思量一番还是将这疑问硬生生吞了下去。江墨卿素不喜欢西域,兴许与他出身有关,每每提及这地方他总不悦,要是来了生意要杀的是那里的人他最最高兴。季清寻思,这回有人栽赃嫁祸千岁宫八成是冲着江墨卿来的,他杀人多,江湖中结下的梁子也多,没人找他寻仇那才是怪事。也幸亏见过他的人多数已死了,一路上没人认出他们。
季清身病拖拖拉拉了还不见好,却没大碍,就是到了晚上受不得冷风吹。将至千岁宫,地处偏僻,荒山野岭里只让三人寻到个破庙过夜,江墨卿怕季清病情加重,说要搂着他睡,给他取暖。季清面上尴尬,这破庙没遮没掩的,赫连夏就睡他们身旁,他实在拉不下脸。江墨卿哪管他要不要,把他硬拖进自己怀里,点了他睡穴,看他闭上眼,还和赫连夏道:“让赫连公子见笑啦。”
赫连夏靠墙坐着,敛色道:“你真觉得那蒙面人是天昭神教的人?”
江墨卿笑着看季清乖顺熟睡模样,道:“那令牌是真的。”
“他们来中原抢祁门七图为得是什么?”
“这我怎么知道,再说他们新换上那么个教主,干出点离谱的事也是情理之中。”江墨卿搂了搂季清,露出一贯轻蔑地微笑,“不要试图琢磨疯狗的想法。”
赫连夏闻言自语道:“玲珑刀楚飞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物……”
江墨卿问他,“你见过他?”
赫连夏摇头,“从来都是听说,未尝见过。”
江墨卿瞬时有些得意,略微昂首回忆道:“我见过他,那时我爹还没死,他还没杀了他师父,玲珑刀也不止他一个人会。”
赫连夏想起从前听来的传言,“听闻醉梦居的花老板以前和是他是师兄弟。”
这事江墨卿有印象,谈及那时见到楚飞时,正是他们师傅带着两个最得意的徒弟来千岁宫给他爹祝寿。一个是楚飞,另外一个唤作阿棠,便是如今的花老板。楚飞当年杀了师傅,砍去一干师兄弟双手,唯独当时回乡探亲的花老板幸免于难。花老板从此不再习武,去到洛城开了醉梦居,手上把银纹玲珑刀也随师傅残缺尸首入了土。
“玲珑刀法风光一时,现如今也只有一人在使。”江墨卿感慨道,“要我说,收那么多徒弟有什么用,毕竟是外人,贪心一起就要杀人。”
赫连夏却道:“哪怕亲身骨肉都会杀父嗜母,更何况毫无血缘之人?”
他这话说得无意,江墨卿初一听有些刺耳,却也没放在心上,还道:“人活在世,与其死得不明不白还不如活个痛快。”
赫连夏笑着合上眼。见他也睡了,江墨卿轻吻了下季清的额头,他却睡不着,一想到要去西域他就浑身不舒服。他讨厌西域的天,亮得刺眼,厌恶西域的地,全是不踏实的沙,空中终年飘散着挥之不去的腐臭,大漠底下不知埋了多少具白骨。他的母亲从那里来,顶着神教圣女的名号,心肠却是歹毒得要命,从小喂他毒药,生怕他成人后和她最爱的长子争夺宫主之位。亏得他体制奇特,没被毒死,反而成就了百毒不侵的体魄。他还记得他母亲死时那最后的挣扎,哭着嚷着喊他名字,说她如何疼他如何爱他。通通是屁话,要真疼爱有加,往他饭菜里掺剧毒又是哪般疼爱的方法?
所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有毒害亲子的母亲,就有嗜母杀兄的歹徒。江墨卿将季清搂得更近了,嗅到他身上若有似无的清香,用耳语般轻细的声音对他道:“我这辈子大抵是不得好死,如若下辈子还有机会重生为人,你这味道,我记下了。”
外头天色逐渐明亮,借着那破落的木窗,江墨卿望到那孔雀绿般的天空,澄澈干净,见不着一片云朵,想来是个好天气。
进入千岁宫地界,江墨卿给赫连夏在山脚下找了家客栈,让他先在此处歇着,他亲自将季清送回去。
季清起先不依,哑着嗓子央了他许久,江墨卿容不得他不答应,拖着他就出了客栈。季清原想半路找个机会溜走,谁知这去千岁宫的路实在绕人,没走多久他就已认不出来时的路了,只得由着江墨卿带他上山。
两人到了千岁宫门前,守门的红衣人见到江墨卿行个跪礼,说是有客来访。
“客人?自己找上来的?”江墨卿跨进门槛,打个响指,立时冒出三个绿衫人。他吩咐其中一人去找楚大夫来,又问那红衣人道:“客人带来买卖了?”
红衣人道:“客人姓白,陆爷亲自下山带上来的。”
他口中那个陆爷乃是千岁宫中二把手,江墨卿要是不在,千岁宫上下都听他的。从小在千岁宫长大,也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由他领上山的客人,还姓白,该不会是……不过也没道理,他大哥怎么会认识这千岁宫里的人呢?
江墨卿示意另两个绿衫人带季清下去休息,转而对红衣人道:“陆铭现下陪着他?带我去见见。”
季清不肯和那两个绿衫人走,执意要和江墨卿同去。江墨卿乐得高兴,挥退了那两名绿衫人,摸了把他的脸,调笑道:“要是你哥上门提亲我立马答应。”
季清没好气地回他,“江墨卿,你能别这么不要脸吗?”
三人行至千岁宫中用作议事的云和馆,就见陆铭和个白衫人在里面饮茶。
陆铭看到江墨卿,忙起身出来迎,那白衫人却还端正坐着,慢慢回身。看到他正脸,季清愣在原地,说不出话。还是江墨卿扯着他进了屋子同白衫人道:“见过白大哥。”
白霜涵此时面如霜冻,一声不响,江墨卿笑道:“大哥果真人如其名。”
白霜涵也不瞧他,就对着季清动了动下巴,季清立马撇开江墨卿的手跪到他面前。白霜涵见他跪下,这才看向江墨卿,冷声道:“这几日还劳烦照顾了,我这就带他回白家。”
江墨卿面上还挂笑,劝道:“千岁宫也挺好,不比白家差,再说季清这几日染了风寒,身子不适,不宜赶路。”
白霜涵放下茶杯,起身对陆铭颔首致意,拉起季清往外面走,说出的话掷地有声。
“他是我白家的人。”
江墨卿拦下他,眉目中笑意散开,言辞却还带调笑意味,“他又不姓白,哪里会是白家的人?”
季清被这话戳中痛处,恼了似地瞪他,“我随我哥走,你拦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