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光年 上——温暮生

可是他已经抬脚离去，脚步声在空旷地走廊里盘旋回荡，像是空谷传来的声响。

“为什么每年都会有那么多傻乎乎的小男孩前仆后继地往周彦屿怀里蹦跶，好歹是个高中生，连‘前车之鉴’这四个字的意思都不明白么，如今的教育模式当真缺省到这样的地步了？”星期天的例行午餐会上，何小立一反常态地居然开始探讨教育界的问题。

“你去找过周彦屿了？”颜烁放下菜单。

“算是吧。”何小立道：“去医院里欣赏了会他头破血流的熊样，顺便还看了看他现在养在身边的小宠物是个什么样的货色。”

“结果如何？”

“一个十七岁的高中生，挺帅，一米八左右，身材还算不错。”何小立身体前倾，双手撑着下巴，“有时候我真的不理解现在的小朋友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也不理解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颜烁取下眼镜，揉了揉眉心，道：“我们和他们生活的年代就完全不一样，难道你还指望现在的高中生能像我们当初那样每天除了学习什么都不干？”

“那是你，不是我。”何小立辩驳道：“我十七岁时就在夜店里面闯荡了，什么风浪没见过，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绝不会像现在那些孩子一样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嗯嗯，说得没错，你只不过是在二十五岁的时候着了周彦屿的道而已。”颜烁一语点到了何小立的痛处，“如果你也在十七岁的时候碰到他，或许能精明到躲开后面的许多事情？”

何小立的表情瞬间变得十分精彩，红白相间，想说些话来辩驳，嘴角抽了抽，又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最后只好将求助的目光望向了另外一个坐着的人。

“迟暮，你怎么看！”

从落座到现在，迟暮一直将脸藏在举着的菜单后边，这回将菜单挪下来，何小立和颜烁才看清了他眼睛底下两圈浓厚的阴影。

颜烁以身为一个医生的职业敏感度，顿时得出了结论，“你昨天一夜没睡。”

迟暮苦笑地点了一下头，他确实一夜没睡，不，他有睡觉，可惜躺在床上一整晚都辗转难眠。

“颜烁。”迟暮轻声问了一句，“顾明安他会因为我们而排斥你吗？”

颜烁一时间没弄明白，“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迟暮想了想，整理了一会词措，道：“我们这样经常性的聚会，顾明安心里会不会觉得不舒服，也就是……他会不会嫉妒你经常同我和小立在一起？”

他话音落下，别说颜烁，连何小立都愣住了。

三个人沉默片刻，何小立似乎领会到了什么，他脸色阴沉下来，用一种不确定的语气道：“是程昊？”

迟暮艰难地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将脸埋进掌心里，“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居然会这么想……”

程昊来找过迟暮了，就在一天前。

他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迟暮现在的住处，直接驱车到了他家楼下。那时迟暮正在厨房里炖排骨，听见有人敲门，还以为是送快递的，急急忙忙跑过去将门打开，甚至都来不及解下身上的围裙，就这么和西装笔挺的程昊对上了眼。

第十五章

迟暮记得泰戈尔的诗里有句名言，“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如今在这种只有两个人的情况下同程昊面对面，迟暮脑子里却把那句话变成了，“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他就站在我面前，我的心却早已与他咫尺天涯。”

都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却也只是一往而已。到情不知所终的时候，二往三往，该结束的，也终究拦不住。所以迟暮他和程昊之间的关系看得很开，程昊结婚，他们分手，这本没什么大不了，奈何程昊却三番两次的同他纠缠不清，他有心回避，这个男人干脆直接摸上门，迟暮实在揣摩不清他到底安的什么心。

待到厨房里飘出一股浓郁的排骨味，迟暮才从思绪中回过神，示意程昊进门，自己则匆匆返回厨房去关火。程昊在客厅里四处看了看，房子很小，却收拾得有条有理，等迟暮重新回到客厅时，发现程昊正拿着他放在电视机上的相框看得出神。

那个相框是迟暮从程昊房子里拿出来的，是除了爱情之外，唯一一个二人曾经共同拥有过的东西。

说来有些讽刺，两人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留下来的照片却寥寥可数，以前夹在那相框中的照片是他同程昊毕业时一起照的学士照，一身长袍，头上戴着方形的帽子，两个人歪着脑袋，靠在一起朝镜头傻笑。迟暮搬家之后，舍不得这个相框，只是把原来那张照片抽出来压在箱底，又塞了一张新的进去。

新放进去的是他同颜烁，何小立的三人合照，在何小立酒吧开业那天，三个人勾肩搭背靠在一起哈哈大笑的场景，说实话，看着这张照片能让迟暮失落的心情好上许多，毕竟当爱情突然离他远去的时候，友情就成了生活中，唯一也是最为重要的精神支柱。

见迟暮折返，程昊静静将相框放回原处，轻声问了他一句，“吃饭了吗？”

“还没有。”迟暮冲了杯茶水放在茶几上，生疏又客套地对他说着：“坐吧。”

程昊在沙发上坐下，迟暮又在他面前摆上几样茶点，热情得像是在招呼贵客。程昊微微叹了一口气，他明白这是迟暮一贯的待客方式，越是陌生的人，他会表现得越客气，因为只有这样，来访的人才会跟着客气，废话少了很多不说，办完了事也立刻就会走。

“你知道我不喜欢兜圈子，有什么事请开门见山。”迟暮手里捧着一杯茶，坐在程昊对面。

“既然你还没吃饭，那我们一起出去吃吧。”程昊开口，“我在你最喜欢去的那家餐厅订了位子。”

迟暮摇头道：“不用了，我有炖排骨，而且你和我一起吃饭，就不怕你太太误会？”

程昊怔了一怔，“你一直在怪我？”

“我很早就说过了，我没有立场怪你。”迟暮喝了口茶，缓缓道：“毕竟感情有些年头了，你和我也不用闹得太僵，大家好聚好散，以后在街上碰到了，我还是会对你笑笑，喊你一声程先生，但也只到此为止。”

程昊放在膝盖上的拳头逐渐握紧，半晌，才涩然道：“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同萧楠结婚，是迫不得已？”

迟暮笑了，“萧楠拿着把枪顶着你的脑袋，说如果你不娶她，她就一枪崩了你？”

“你从来不了解生意上的事情，又怎么会知道我的难处。”程昊直直盯着迟暮，“我的公司曾经处在濒临破灭的边缘，你知道吗？”

迟暮一愣。

“国内最大的互联网公司鼎盛看中了我推出的三款网游，好几次要求我把版权卖给他们，被我拒绝后，他们就依仗自己在互联网中的地位恶意收购，想要整个吞并昊天盛世。”

迟暮细细回想，年前确实有那么一段时间程昊似乎非常地忙，早出晚归，两个人甚至都难得见上一次面，但那时迟暮亦处在年终特刊的重要选题阶段，一天二十四小时差不多有十八个小时都是呆在编辑部，对于程昊那边的事也没怎么留意。

“他们势大力强，多方打压，昊天盛世的股价一跌再跌，就在我已经绝望到打算放弃的时候，萧楠出现了……她说如果我愿意娶她，那她就会让他的父亲出手，帮我度过这次难关……”

说到这里，程昊的声音已经低得不能再低，脸色也阴郁下去，“那天晚上我回家痛苦地想了很久，我不能对不起你，但是昊天盛世里有我所有的心血，我不甘心它就这么成为别人的东西……”

“这果然是一个很好的借口。”迟暮发出声冷笑，“你与其跟我解释这些，倒不如直接告诉我你早就不爱我了，我还能比较容易接受。”

“我爱你！”程昊突然低吼一声站了起来，迟暮两耳一阵轰鸣，对面那个高大的男人已经伸出双手紧紧的扣住了他的肩膀，声音如响雷一般在他耳边炸开，“我爱你，这十年从来没有变过，变的人是你，是你不再爱我了！”

迟暮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懵了。

程昊双眼泛红地继续道：“是你已经不爱我了！你总是那么一副冷淡的样子，对什么都无所谓，我的公司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你不闻不问，萧楠提出要帮我那天，我整个晚上辗转反侧想的都是你，我给你打电话，电话一通，你只扔给我一个忙字，甚至不给我说话的机会就把电话挂断，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不在，而整晚陪在我身边的人，是萧楠！”

程昊急急喘息的，素来沉稳的模样在这一刻荡然无存，“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忙什么吗，那天是你那个朋友何小立的生日，你提前一个星期就选好了礼物，写好了备忘，事事亲力亲为，你又何曾为我做过这些？”程昊回手指向不远处的相框，“有时候我真的觉得，我在你心中的地位，还比不上那个何小立和颜烁！”

“你够了！”迟暮浑身颤抖地挣开程昊双手的桎梏，指着门道：“你给我滚！滚！”

程昊一怔，仿佛现在才发觉自己方才都说了些什么，眼里一阵惊恐，他抬手想要捂住迟暮的手，却遭他一张挥开。

程昊后退一步，声音低哑着道歉：“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那些，我只是……只是想对你解释清楚……”

迟暮脸色苍白如纸，“这些就是你一直想要说的吧？你也全说出来了，你要破产的事情你跟我提过半个字吗？我也有工作，我不是神仙下凡掐指一算就能料到你祸福吉凶的！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你心里对我一直是这么一个想法，原来这一切的一切，到头来，还变成了我的错？”

程昊默然坐了回去，低下头，没吭声。

迟暮很想笑，他脑子里有成千上万句话来反驳程昊方才那通莫名其妙的逻辑，但是他一个字也没说，他累了，而且就算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呢，即已陌路，便再多言无益。

人在什么样的情形下会绝望？

只有在抱着那么一丝希望时，才会绝望。

迟暮到那一刻才发现，他其实是对程昊抱着那么一丝希望的，可惜当一切说开，希望破灭，绝望便如同缠绕在咽喉的绳索，让他喘不过气来。

程昊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迟暮已没了那份心思去察觉。最初的愤怒之后，迟暮静静躺在床上想了整整一个晚上，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什么疏忽的地方，才会让程昊觉得在自己心里，何小立和颜烁的分量重于他？

“事实就是这样，我一直没想明白，小立每次过生日我们三个都会在一起庆祝，因为他没有亲人，但我不知道这件事也会被他搬出来变成结婚的理由。”迟暮缓慢地喝下一整杯烈性龙舌兰酒，“在他的意识里，是我不爱他。”

颜烁的声音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真的这么说？”

“那个王八蛋就是欠干，操他娘，老子的火气算是彻底上来了！”何小立霍地站起身，扔了两张钞票在桌上，“颜烁，拉上迟暮，我们走！”

颜烁果断架起还有些发愣的迟暮，跟着何小立大步跨出餐厅，坐上车，何小立用力转着方向盘，车子一个甩尾，就从停车场上了公路，速度风驰电掣。

“你们要带我去哪里？”迟暮怔怔问道。

“自然是去给你讨个公道。”颜烁取下眼镜放进口袋里，捏了捏拳头，“人渣没关系，人渣完之后又要跑出来大放厥词，那就是他自找的。”

当三个人成品字形杀气腾腾冲进程昊办公室的时候，他正在和别人视频会议，颜烁上前合上他的电脑，而何小立的拳头则直接打上了程昊不明所以地脸。

程昊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拳打得脑袋发懵，何小立又动作极快地绕道他身后，将他双手反制，卡住他的喉咙将把整个人从椅子上提了起来。

“你……你们……”程昊脸色发青不断挣扎，何小立对颜烁丢了个眼色，颜烁阴郁着脸上前，迟暮以为他要打人，急忙拦住，“别这样，太过了。”

“我只是跟他说几句话而已。”颜烁拍拍迟暮的肩膀，“我这个人虽然算不上能为朋友两肋插刀那一类，可该为你说的话，也一句都不会少。”

说完，他转向程昊道：“程昊，我只有几句话要跟你说清楚，你和迟暮的事情之前的我并不算了解，所以我也只能挑我知道地说。”

第十六章

“2003年迟暮和你大学毕业，你决定留在北京创业，迟暮却拿到了广州一家大型传媒集团的录取通知，那边开出的条件优厚到是个人都眼红，我以为迟暮会立刻动身南下，但是他没有，他为了能在北京陪着你居然拒绝掉了对方的邀请。我想他在北京做的第一份工作是什么你应该还记得，是广告公司里的打字员，临时工性质，一个月一千块，保险都没有。”

“2004年你开发出了第一个游戏程序，四处拉投资找赞助，可惜许多人见你不过是一个刚毕业的学生，没资历没资本，投钱进去搞不好就是赔本的买卖，所以一直没有人愿意掏钱，你还记得第一次给你二十万启动资金的那个东北老板吗？”

见程昊表情难看，何小立松开了卡着程昊喉咙的手，程昊猛咳几下，才喘着气道：“当然记得……他现在都还是我公司的股东之一……”

“那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投钱给你？”

程昊愣了愣，他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这种问题，当时境况十分困难，基本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突然有个老板拍了二十万到他面前说看好他的能力，他高兴都来不及，又哪里有心思再去想些别的。

颜烁轻轻笑了一声，“你是不是在想，那个老板一定是看中了你的能力与才气，所以才舍得大风险地投钱？可惜你错了，那个老板其实是迟暮托着何小立的关系在夜店里认识的，迟暮连夜把你的构思与前景一样一样说给他听，但他依旧不看而好不愿意投钱，不过他却在最后关头开玩笑似的和迟暮打了个赌，如果迟暮拼酒能赢过他和他的两个助手，那他掏个一二十万出来碰碰运气也没什么。”

程昊被他这句话惊得怔住，两眼睁大，震惊地望向迟暮。

“你想起来了对不对？”颜烁推了推眼睛，“就在你拿到投资而高兴得跳脚的时候，迟暮突然酒精中毒被送进了医院，医生说如果他再多喝一点没准就会直接胃出血。为了这个你还在病房里骂他不务正业陪人斗酒，如果不是迟暮要我们瞒着你，我和何小立铁定会把你按在地上狠揍一顿。”

颜烁继续道：“2006年你弄丢了一块最喜欢的老式怀表，迟暮偶然在网络拍卖中发现了块一模一样的，他时间不够，就让我和何小立帮忙盯着，一路加价，最后确定交易，卖家却在上海，因为第二天是你二十五岁的生日，他一夜没睡，连夜飞过去再飞回来，才赶在你起床之前给了你一个惊喜。”望着程昊脸上越来越不可置信的表情，颜烁表情逐渐变得冷冽，“他当时是不是对你说那块怀表是他在打扫房间的时候意外找到的？也只有后知后觉如你，才会连这种漏洞百出的谎话都看不穿，甚至连两块怀表最基本的新旧之分都察觉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