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暮翻了个白眼,“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从哪里学来的?”
江昱辰坐下,弯起嘴角道:“我昨天晚上闲着无聊,翻出前几期的杂志看你的专栏,有一期你写的是《从白毛女剖析旧时地主制度》,整篇文章无聊透顶,从头到尾只让我记住了一句话‘老爷,奴家给您端茶来了’。”
“噗。”迟暮喝了半口的咖啡又吐回杯子里,咳了两声才道,“那种东西你居然看得下去?”
“那种东西你居然写得出来。”江昱辰揉了揉脖子,“我连着三次翻到封面研究自己手里杂志的到底是不是《GENT》,莫涟或许是觉得要给现在的时尚杂志来点改革创新,所以要你加一些社会时政的东西进去?”
迟暮被他这番话逗得哈哈大笑,“你一说,我就想起了莫涟那时候的表情,实话告诉你算了,莫涟绝对没有脑残到这种程度,加进社会时政元素与红色文化思想是董事会那帮老头子的要求,莫涟拗不过他们,又不想真的让时尚杂志变成四不像,最后只好我写一篇针砭时弊的文章扔在个人专栏里,这样既满足了那帮老变态,也把对杂志的影响降低到最小的程度,是个折中的方法。”
“Terrible!”江昱辰在口袋里掏了掏,递出来一个银色的钥匙扣:“这个给你。”
迟暮接过来,看着吊坠上那个雕琢精致的查理·布朗造型,史努比从他怀里探出半个头来,正冲着迟暮傻笑。
迟暮好奇地问:“给我这个做什么?”
“刚才买咖啡的时候乘务员送的。”江昱辰耸了耸肩,“说是赠品,买两杯送一个。”
“这东西是个小孩子用的吧。”迟暮递回去,“我不要。”
“你还是留着,我觉得这东西挺适合你。”江昱辰眼角弯起来,“而且你的钥匙扣实在是太旧了。”
说完,他摆正了姿势,闭上眼,似乎是想趁着旅途的时间小睡一觉。
迟暮把自己的钥匙扣掏出来,发现它真的非常旧了,只是自己一直没注意,想不到江昱辰还会替他操心这些。再看看那个银色的小人,查理·布朗傻乎乎的表情仿佛在说“不要把我丢掉”。迟暮不由得一笑,从旧钥匙扣上把钥匙一枚枚松下来,再一枚枚穿到新的上去。
这个工程一直持续到火车到站了才结束。
下了火车,他们拦了一辆的士直奔西湖,司机师傅热情得不像话,问清二人是来旅游的,便从西湖三十景一路说到许仙和白娘子的倾世之恋,临走之前还给二人指点了哪里能买到上好的龙井和丝绸,哪里的东坡肉最正宗。
迟暮与江昱辰下车的地方刚好是西湖名景之一的断桥,此时尚属早晨,空气清凉,湖面上隐约泛着层雾气,偶尔吹过一阵风,桥下水波荡漾,和着淡淡旋转地白雾,看得迟暮仿佛身处人间仙境。
江昱辰掏出在火车站买的《杭州旅游指南》,指着封面上一行红字说:“如果来杭州只看西湖,那你永远也无法理解这座城市的美;如果来杭州不看西湖,那你等于没有到过杭州。如果不是身临其境,只会觉得这广告语夸张得可笑。”
“很美吧。”迟暮转身倚着桥边的石墩,“你有没有听过苏东坡的那句‘天下西湖三十六,就中最好是杭州’?”
江昱辰上前两步,站在桥边,道:“我只听尼克松说过‘北京是中国的首都,而杭州是这个国家的心脏’。”说完,他指着南面一座在雾气里若隐若现的宝塔问:“那个是不是雷峰塔?”
迟暮扬了扬眉,“你还知道白素贞和许仙的故事?”
江昱辰露出怪异的眼神,“当然知道,别忘了我现在还是中国籍,骨子里还有一半的华人血统,你当我连这种常识都不懂的老外?”
迟暮笑着说:“我上小学的时候正碰上白娘子传奇在电视台热播,那时给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个场景就是白素贞与许仙的断桥相会,赵雅芝和叶童一个从这边跑,一个从那边跑,最后在桥中心握住对方的手,当时感动得我差点掉眼泪。”
江昱辰无所谓道:“那不过是国内言情剧里被演烂了无数遍的场景。”
“在其他地方看来或许是这样,但是在这里却不一样。”迟暮提起步子,从桥的这这一端缓缓走向另一端,江昱辰跟在他身后,听见迟暮说:“有时候我觉得人与人之前的感情就像一座桥,两个人站在桥的两头往中间走,从平缓开始,抱着能与对方在制高点相逢的信念,一路拾级而上,磕磕碰碰。如果中途有一方懦弱了,疲惫了,屈服了,放弃了,转身离去,那么他永远都不会知道桥的另一面将与他会和的人是谁,也永远不可能与那人一起站在桥的顶端,看着一路走过所得到的风景。所以即便那是个在无数爱情片里被演烂了的场景,换在西湖却偏偏就有另外一种感觉,因为只有这里才能有这样的桥,也只有这里,你才能在桥心看到与桥下截然不同的美景。”
一番话说完,两人已经走到了断桥正中,入眼是湖面上大片的荷叶,远处几只小船泛舟湖上,雾气渐渐散开,阳光倾泻在水面,波光荡漾,像一条条金色的缎带。迟暮正为眼前景色感慨着,忽然听见江昱辰说:“我们在这照张相怎么样。”
迟暮一愣,“你带了相机?”
江昱辰指向不远处,有个老大爷正坐在桥边用一台古董的拍立得为过路的游客拍照。不待迟暮发话,江昱辰已经拉着他走了过去。两人挑了个风景开阔的地方站好,江昱辰无比自然地伸手搂住迟暮的肩,大爷喊了一二三,迟暮努力挺直脊背,好让自己178的海拔在江昱辰的192前面显得不那么渺小。
咔嚓声响过,照片从相机里滑出来,江昱辰去付钱,迟暮拿着照片左右看了看,照片里江昱辰似乎笑得很开心,嘴唇半咧开露出雪白的牙齿,眼角弯起,英俊的脸变得十分柔和。迟暮发现江昱辰心情好的时候都会弯起眼角,他在一本剖析人性格的杂志里看到过,如果说眼睛能表达一个人的情绪,那么江昱辰就有一双会笑的眼睛。
他把照片用纸巾包好放进口袋里,两人顺着白堤往湖心走,江昱辰提议划船,却被迟暮拒绝,江昱辰问他为什么,迟暮说没看见那些划着船的都是小情侣么,两个大男人没事吃饱了撑的去凑热闹算什么劲,又把江昱辰逗得笑了两声。
他们从“断桥残雪”一路走到“平湖秋月”,刚巧在正午时分走到了那家司机师傅口中号称能吃到最正宗东坡肉的餐馆。
服务员将他们带到景观最好的临窗位置,点过了菜,迟暮筋疲力尽地端起茶水喝个不停,江昱辰依旧在饶有兴致地研究那本《旅游指南》,说:“西湖最出名的有三桥,我们只看了断桥,等会还要去长桥和西泠桥。”
迟暮疲惫道:“我现在才觉得或许不该和你一起来游西湖,感觉把这辈子最美好的回忆都浪费在了你身上一样。”
见江昱辰露出不明所以的表情,迟暮索性继续往下说:“西湖三桥都是出了名的情桥,美的是传说,重的是情趣,来此地最适合谈情所爱,而不是像我们两个这样,一路走一路抱着学术探究的心态探讨许仙与白素贞,梁山伯与祝英台,阮郁与苏小小。”
江昱辰盯着迟暮看了一会,“那你假装在和我谈恋爱不就可以了?”
“咳咳!”迟暮刚端起的茶杯又重重放下,“江昱辰!早晨在火车上时也是这样,你能不能不要总在我喝东西的时候说这种话!”
“别生气。”江昱辰随意地靠上椅背,笑道:“总觉得逗逗你挺有意思的。”
迟暮悲哀地望向窗外,或许他早就该习惯这些事情,人不可貌相这句话用在江昱辰身上是恰恰正好,他的一句逗逗你,总会让你千回百转地脱层皮,最后又补上一句“挺有意思的”简直就是画外音在说,不过开个玩笑而已,认真你就输了。
吃过饭,两人决定继续往西泠桥的方向走,出了餐厅,却看见不远处的石凳上有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孤零零坐在那。现在并不是旅游旺季,中午游人也不多,一个小孩单独坐着显得很突兀,而且看他的穿着也不像流浪儿。
迟暮好奇走过去问了那孩子两句,他都不怎么回答,只重复了两遍“在等爸爸”,但问他爸爸在哪里,他又摇头说不知道。
确定了这是个和家人走散的孩子,江昱辰果断掏出手机联络景点管理处,说明地点。几分钟后,几个工作人员便开着车出现,将他们带到了景区办公室,结果刚在值班室里做完登记,就有人领着个男人进来说孩子的父亲找到了,原本坐着的小男孩见到跟着进来的人,立刻扑过去抱着那人的腿直叫爸爸。
正在登记表上签名的迟暮听见声音也转过头,本想对那个孩子的父亲说以后自己的孩子要看紧点别再丢了,但在看清楚男人的脸后,已经到了喉咙口的话又被硬生生吞了回去。他直起身子,一瞬间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那个男人也脸色惨白地望着迟暮,连小男孩拉着他的手不断摇晃都没反应。
屋子里安静得落针可闻,两个工作人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了唯一表情正常的江昱辰。
江昱辰坐在旁边的沙发上,优雅地交叠着双腿,细细将那人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轻声道:“我们在Discovery里面见过面吧,我记得你是叫……顾明安?”
第二十三章
颜烁与顾明安的第一次相遇,放到任何言情剧里,都会是一个不错的开头。
大学毕业,颜烁申请到了美国旧金山一所医学院的全奖,准备漂洋过海去攻读硕士。出发那天,机场给他送行的亲人足足来了一个连,气势颇为壮观,而相比之下,另一个排在他前面过安检的学生就寒酸了许多,居然连一个送行的人都没有。
那时正值开学的季节,对于即将跨出国门的学子来说,家里没人来送行是件很奇怪的事,所以多少有些勾起颜烁的好奇心,不过那时他也只是多看了那人两眼。可是等他上飞机找到自己的座位后,颜烁忽然惊讶地发现,那个学生抱着一本书,就坐在他的旁边。
颜烁曾对迟暮说过,如果那个时候换登机牌的工作人员没有把他和顾明安的座位排在一起,那么他们这辈子可能都不会有任何交集。
十几个小时的旅途中,他们开始聊天,颜烁才知道身边的人名叫顾明安,与他一样去美国读研究生,学计算机,不过学校并不在旧金山,到了美国之后还要再转机。
后来他们在旧金山下机,顾明安要换乘另外一家航空公司的飞机去新墨西哥,颜烁送他去柜台,结果在换乘时却出了点问题,站在柜台后边的金发女人说顾明安乘要坐的那趟航班已经取消,下一班前往新墨西哥州的在第二天早上,接着便不再搭理他们,既不想办法让顾明安转乘其他航班,也不给他安排酒店住宿。
顾明安英文明显不够好,磕磕巴巴半天说了几句话,柜台却头也不抬,颜烁看不过眼,插嘴道:“你们就是这样提供服务的吗?”。然后颜烁就和那个金发女人吵了起来,旁边几个候机的华人也对航空公子这摆明了欺负人的做法看不过眼出声指责,最后闹到他们主管出面,才责令柜台道歉,又给顾明安安排了另一家公司最近的航班。
再后来,顾明安飞新墨西哥,颜烁去学校报到注册,本以为机场的小插曲就这么过去了,结果第二天春天的时候,顾明安却突然递交了转学申请到颜烁的学校,并且在一个月后成功转到了经济系就读,宿舍与颜烁只有一街之隔。
接下来就是在那一年圣诞节,顾明安他傻乎乎地抱着一捧白玫瑰,众目睽睽之下站在颜烁宿舍楼下边向他告白。
颜烁不止一次提起那时候的顾明安一点都不浪漫,知道表白的时候要送玫瑰花,又觉得红玫瑰是送女人的不大好,所以买了白玫瑰来送给他,可惜他就是想不到比起送给女人的红玫瑰,葬礼用的白玫瑰更是不吉利。
可就是那一捧不吉利的花,加上顾明安嘴角死板又僵硬的笑容,还真让颜烁肿着眼眶点了头。或许就像何小立说过的那样,有时候最不浪漫的事往往也是最浪漫的事。
两人回国这么多年,一路磕磕碰碰灾难不断,在公司里被人非议,和家里闹出柜闹到反目成仇,却都坚定地没有放开对方的手,现在好不容易见着雨过天晴,就要享受王子与骑士幸福美满生活的时候,却突然横空杀出一个小孩,对顾明安叫了声,“爸爸”。
这一声爸爸,让迟暮轮着凳子往顾明安头上砸的心都有了。
顾明安把迟暮和江昱辰带到了他在杭州的家,他本来就是杭州人,单亲家庭,进门之后,顾明安的妈妈看着三个人脸色不对,非常识趣地抱着小男孩走进里屋,关上门。顾明安沏上茶水,对迟暮说:“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迟暮直入正题:“那真的是你儿子吗?”
“是的。”
“亲生的?”
“是的。”
“你一直瞒着颜烁?”
“……是的。”
迟暮深吸一口气,抬手抚上额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顾明安顿了顿,才说:“四年前。”
四年前,是顾明安和颜烁刚回国的时候。
照顾明安所言,小男孩是他亲生的不假,不过却是源于一场同学会后的酒后乱性,对方是大学时期曾经向他表白过的一个女孩。那晚顾明安是喝昏了,发生了什么事情完全不记得,只知道第二天早晨醒来时和那个女同学赤身裸体地躺在酒店的床上。
这件事情他一直没敢对颜烁说,虽然那个女同学告诉他这只是普通的一夜情,而且她也在一个月后去了国外,但发生这种事,横竖是背叛了他和颜烁之间的感情,如果被颜烁知道了,那两个人就完了。
所以他只能这么瞒着,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渐渐把这件事情抛在了脑后,结果一年不到,那个女同学突然带着个襁褓中的婴儿回来找到了顾明安,说这是他的儿子,她在国外一直舍不得打掉,现在孩子生了下来,她却已经和一个加拿大人订了婚,万万不能带在身边了,只有交托给顾明安来抚养。
顾明安起初是不信的,结果DNA鉴定一出来,他也不得不信。
女人走了,孩子留下了,顾明安不能把孩子带在身边,于是他悄悄回了躺杭州,把孩子托付给自己的母亲抚养,一养就是三年。
“前几天我妈妈打电话说孩子总哭着找爸爸,我没办法,只好骗颜烁出差才能抽出空回来看看,孩子越来越大,以前不懂的事情也会慢慢懂,他还会开始找妈妈,我已经对不起颜烁一次,如果他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只会伤他伤得更深……”顾明安说完,眼眶已经微微发红,声音嘶哑如笼中囚兽。这时里屋的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小男孩跑出来扑到他膝盖边上,闪着大眼睛说:“爸爸不哭,是我不乖,我以后再也不乱跑了,爸爸不哭。”
顾明安用力把孩子抱进自己怀里,拥得紧紧的。
迟暮有些不忍心地扭开头,他该生气的,顾明安背叛了颜烁做出这种事情,他该有足够的理由生气,可是现在他只觉得胸口像压了块石头,沉重得要命。
“孩子叫什么名字。”深吸了好几口气,迟暮才找回平常的语气。
顾明安没回答,倒是小男孩转过头来对迟暮说:“叔叔,我叫顾惜颜。”
迟暮一愣,对顾明安说:“这名字是你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