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光年 上——温暮生

明明应当是温馨浪漫的求爱场面，为什么放到江昱辰嘴里就像是在谈生意签合同一样，还“你好好想想吧，等着你的答复”？

那如果迟暮同意，是不是要签个字，画个押？

不过重点还是在江昱辰最后留下的那句话，像一阵巨浪砸过来一样，真正动摇了迟暮的心。

“我的确是有些喜欢你的。”

迟暮眉头皱起又松开，不管这份喜欢有多少，从刚才那番话他也能听出江昱辰的诚意，他想要接受，但是那句“试试看在一起”又让他不禁望而却步。

不是懦弱，只是有些害怕，人到了这个岁数，什么都可以挥霍，唯独挥霍不起的就是青春。

迟暮在床上坐了一夜，晨光透过窗户让房间渐渐亮堂时，他才恍恍惚惚回过神。穿好衣服走到楼下，江昱辰依旧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的杂志根本没变过，他抬头与迟暮四目相对，迟暮看见他眼底掩饰不掉的青色。

看来他也一夜没睡。

“他们两个起床了吗？”迟暮躲开江昱辰的眼神。

“两个都回去了，一个是半夜醒来自己走的，一个是刚才助理过来接回去的。”江昱辰放下手里的杂志，“一起吃早饭吗。”

“不了，早上还要开会。”迟暮难得地扯了个慌，目光不敢再在江昱辰身上停留，逃也似地出了屋子。

江昱辰没跟出来。

迟暮坐上车，掏出钥匙准备发动车子，目光却在那个银色的钥匙扣上顿住了，他忽然发现江昱辰对于这些是不是早有预谋，才会送这个钥匙扣给他，至少他现在看见钥匙扣上查理？布朗的笑容，都会不自觉想起那个人的眼角弯起的脸。

那天整整一天迟暮都没有回编辑部，他呆在家里把能打扫的地方全部打扫了一通，忙碌可以使人忘记烦恼，傍晚时分，他把堆积的衣服整理出来准备送干洗店，在掏口袋的时候，意外发现一张用纸包着的照片。

那是他和江昱辰在西湖边上的合影，拍立得四四方方的照片上，迟暮双手抱在胸前显得有些拘谨，江昱辰神态放松地搂着他的肩，脸上笑容如沐春风。迟暮忽然像被电住了一下，不禁把照片凑到灯光下细细观赏。

果然，越看越觉得两人之间的悬殊，江昱辰各方面都太优秀，自己站在他身边纯属就是在树立一个绿叶的典范，衬托出那人的高挑与俊逸。

“除了这个，我还和他一起走过两次红毯秀，不知道算不算职业绿叶。”迟暮摇头丢开照片，想了想，又捡回来，用个相框裱着，放在床头柜上。

做完这些，电话响了。

迟暮看着来显犹豫了一会，按下接听。

“在家吗。”江昱辰热络的语气就像在对着老朋友讲电话。

“在。”迟暮干脆道：“你想约我吃饭？”

“我在你家门口。”

迟暮顿时一阵无语。

“喂？”

“我去给你开门。”

挂掉电话，迟暮满脸纠结地走到门边，透过猫眼看出去，江昱辰果然衣着笔挺地站在门外。他打开门，江昱辰对他扬了扬手里的购物袋，说道：“我带吃的来了。”

迟暮默默让他进门，江昱辰熟门熟路地在沙发上坐下，将提袋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摆上茶几，大多是已经包装好的各类肉片，还有一些用餐盒装着的蔬菜。

“把锅搬出来吧，我连底料都带来了。”江昱辰扬了扬最后拿出来的小包装。

“你这是……”迟暮顿了顿，“你要在这里吃火锅？”

“特地来陪你吃火锅，怕你准备起来麻烦，我就先把材料准备好。”江昱辰起来推了推迟暮，“快去，快去，一天没吃东西，都要饿趴下了。”

迟暮把锅架起来，又用小碗调好沾水，江昱辰已经将烫好的第一片肉放进他碗里。

迟暮愣住。

“既然准备要追你，第一片当然要给你吃。”江昱辰见迟暮不动，索性又把那片热气腾腾的肉片夹起来，递到迟暮嘴边，做了个啊的动作。

迟暮嘴角慢吞吞拉开一条缝，接过那片肉，慢条斯理地嚼着，眼神却十分复杂。

江昱辰似乎上了瘾，又涮好一片，熟门熟路递到迟暮嘴边，再次比了个啊。

迟暮却迅速抄起筷子，将肉片夺下塞进嘴里，边嚼边道：“你几岁了，这样玩有意思吗？”

江昱辰耸耸肩，“恋人之间不都要这样才显得浪漫。”

“我们现在似乎还不是恋人。”

“那我只要努力把你变成我的恋人就可以了。”

“就靠这个？”迟暮用筷子敲了敲火锅，半开玩笑道：“这样就想把我收买了？”

“靠这个还不够啊……”江昱辰放下筷子，做出一个思考的表情，忽然迅速倾身，迟暮只看见他的脸忽然放大，然后自己就被吻住了。

这是一个非常简短的吻，简短到迟暮反应过来时，江昱辰已再度坐正身子，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靠那个不行，靠这个总行了吧。”

“你又在开我的玩笑吗。”迟暮擦了擦嘴，愤然盯着他。

“从昨天晚上开始一切都不是玩笑，既然打算追你那就要主动一些不是，抱歉我骨子里没有纯种华人那么含蓄，该表达的，我总是要表达出来。”说完，江昱辰表情恢复平静，静静往锅里下着蔬菜，也不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反倒他安静以后，迟暮倒觉得不自在起来，虽然装作全神贯注在吃饭，两只眼睛依旧不住往江昱辰身上瞟。

“如果我真的帅到会影响你吃饭的地步，我不介意以后都把脸蒙住。”江昱辰冷不丁冒出一句话。

迟暮默然把头扭开。

这顿饭吃到最后气氛直接转沉，饭后江昱辰没有马上离去，而是同迟暮肩并肩坐在沙发上看完了好几部电影，从喜剧片到科幻片到恐怖片再到喜剧片，客厅的灯关着，屏幕荧光闪烁，江昱辰似乎看得很认真，唯有迟暮心不在焉。他一直在挣扎着思考，到底该不该同身边的人迈出这一步。

同样的问题换在十年前，或许迟暮会毫不犹豫地接受江昱辰，但今时不同往日，作为年近三十的大龄青年，迟暮需要做的是更加全方位思考未来的可能性。

我们能在一起坚持多久？会不会有矛盾？会不会互相包容？会不会存在欺骗？

我们真的相互了解吗？

现在这个社会光有爱情是不够的，更何况他们之间连爱情都少得可怜，江昱辰已经说明了对迟暮是“一点喜欢”，迟暮明白自己对江昱辰也有“一点喜欢”，加起来不过“两点喜欢”，仅靠这些可怜巴巴的“两点喜欢”，如何抵挡时间与世俗这两个大杀器万水千山的磨砺？

更何况他们双方浸泡在浮华世界里的工作，每天都会接触到很多光鲜亮丽的人群，感情危机将会更甚。

连颜烁和顾明安曾经看似坚固的永恒都能轻易破碎掉，迟暮更加要思考，这一步迈出去，在未来等待着他的，会不会依旧是失望。

夜色渐浓，窗外万家灯火也接连散去，充斥在夜空中的只有路灯黄橙橙的光。

江昱辰起身准备离开，迟暮一路将他送到楼下，两个人，一辆车，在夜深人静的小区里显得有些凄凉。

“还有十分钟，离我表白就过去了二十四个小时。”江昱辰转身面对迟暮，“你想得怎么样了？”

迟暮料不到他会突然如此直接地发问，一时有些结巴：“我……”

江昱辰轻轻笑道：“其实如果遵循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感觉的话，你几乎可以完全不用考虑，在第一时间就能给我答复，就像你如此干脆拒绝那个陈禹锋一样。”

迟暮惊讶地张大眼睛：“你知道我和禹锋的事？”

“既然知道了有人也在追你，我自然要了解一下情敌的状况，中国的兵法要求知己知彼，这个道理放在爱情里也一样。”

迟暮一时汗颜。

江昱辰又道：“你没有立刻拒绝我，说明你对我有感觉，你没有立刻同意，说明你有一些顾虑的地方，或者你是在害怕什么。当然决定是你的，我没有办法强迫你，而且现在的我无法说出任何承诺，什么天长地久，什么始终如一，说得再多再漂亮，做不到也是空谈，我唯一能做到的只有开始一段感情之后，努力去维护，至于结果如何，顺其自然。”

江昱辰平淡的话犹如洪钟一般撞进迟暮心里，“不要过多去想以后如何，关键是现在，你有没有勇气迈出这一步，在过去和外来的选择题里，有没有勇气继续向前。”

仿佛一束炙热的光，迟暮忽然觉得脑子里所有郁结的想法在它的照耀下迅速融化崩塌，心中瞬间变得豁然开朗许多。

“你说得很有道理。”迟暮直视着江昱辰的眼睛，那双狭长的眼眸里此刻正闪着耀眼的神采，“我没有懦弱的理由，我也实在想得有点多，胆子倒还变小了，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江昱辰，我现在就正式告诉你。”

他深吸一口气，“真要在过去和未来之间选一个的话，我肯定是选择继续向前。”

江昱辰眼角浅浅地弯起来。

终于，在江昱辰表白二十四小时最后一秒到来的时候，迟暮上前一步，抬起手搂住江昱辰的腰，江昱辰也温柔地回抱着他，他们没有接吻，只是这样静静抱着，江昱辰下巴抵在迟暮柔软的头发上，迟暮脸颊则贴着江昱辰温暖的脖颈。

路灯下一切都有些梦幻，如电影中定格的镜头。

第三十三章

有人说，一段感情若是在盛夏时节开始，那么必然会十分炽烈。

迟暮在这一点上却没什么感触，甚至在与江昱辰那一通悠长的拥抱之后，他也没有身处恋爱中人的觉悟，只是意识上把江昱辰的定位由原来的划分不轻定格在了“男友”的位置。

这样的大幅度转变也很难让人和实际联系起来。

有时候，迟暮坐在江昱辰的工作室里，看着他脖子上挂着卷尺，松散着衬衣，挽起袖子一心一意对付着画板上的设计图，脑子里都会情不自禁的质疑，这么帅的一个人，怎么会是我的男朋友呢。

剧烈的角色互换所带来的反效果很明显，当江昱辰悠闲下来要对他做什么亲密动作时，迟暮的第一个反应是避开，然后就发愣，想着，不对啊，我们现在已经是恋人了，然后又悻悻送上门去，任江昱辰为所欲为。

江昱辰笑话他有时的表现果然像个愣头青。

这想法与何小立倒是英雄所见略同。

迟暮不会去反驳这些，他这人最大的能耐就是对身边人的包容，像一锅温开水，摸着不烫手，泡进去还舒服，被人尝到点好处，就舍不得了。

迟暮当初从程昊的房子里搬出来时，东西装了足足二十个大箱子，这几天江昱辰同他商量两人同居，让他搬到别墅去，迟暮收拾了半晌，行李却只装了一个小皮箱，其实若按江昱辰说的，他搬过去大可什么都不用带，爱人是如今的名模往后的名设计师，缺其他的没关系，要是连衣服都缺绝对会笑掉一群人的大牙。

两人正式同居的那天晚上，江昱辰开了一个小Party，请的人不多，除了何小立与颜烁这两个迟暮的铁三角之外，就是编辑部里几个相熟的同事。

迟暮的性取向在同事之间虽然不算秘密了，但由于他很重隐私，因此和程昊在一起的时候，编辑部里也没人知道他的伴侣是谁。如今江昱辰那半边的欧洲血统彻底将他高调的性子发展到了极致，整场Party都牵着迟暮的手飘来荡去，简直想掩饰都找不到机会。

这是迟暮第一次在大家揶揄又羡慕的眼神中害羞得抬不起头。

莫涟到场时，何小立正站在桌子上大声起哄着让迟暮和江昱辰喝交杯，迟暮的脸涨得像熟透的番茄，向朗则站在桌边如临大敌，就怕自己喝醉了的老板一个不稳从上边摔下来。

颜烁算是一群人里最为清醒的，诺丹因为有手术缺席，他一个人坐着连喝酒的兴致都没有，因此他第一个发现莫涟神色不佳。

江昱辰也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Party开到现在怕是要结束了。

莫涟是编辑部里第一个受邀的人，却给迟暮和江昱辰都打过招呼，他要参加公司高层的会议估计不能出席。一般高层这么仓促开会肯定没好事，迟暮心中有些忧虑，不想莫涟不来便也罢了，这么匆匆来了，还满脸愁苦相，傻子都能看出来不对头。

“我不是有意要扫了大家的兴致。”莫涟端起桌上的酒杯喝了一口，喘了喘气，歉意地露出一个歉意地笑容，道：“只是我觉得这个消息如果提早告诉你们，也比星期一上班时突然开会宣布要好一些，所以我过来了。”

喧闹的人堆随着他的话逐渐变得安静，何小立眼神朦胧，向朗直接跳上桌子把他整个人抱了下来。

“我们《GENT》编辑部，现在正面临着一次十分重大的资源重组。”

江昱辰忽然倾身到迟暮耳边，轻声说：“今天的聚会彻底完蛋了。”

迟暮皱着眉头，没说话。

“从下周一开始，我将会正式卸任。”

仿佛一个炸弹丢进人群里，大家的声音哗地炸开了。

莫涟抬起手示意大伙安静，端起杯酒道：“我从1999年来到《GENT》杂志开始，到今年已经是第十个年头，说真的，要我离开，我非常舍不得，但这是公司高层的决定，我也无能为力。新任主编会在我卸任之后立即上任，希望大家以后配合他的工作。”

“怎么会这样。”迟暮出声道：“这太仓促了，董事会突然就让你下岗？”

“你会惊讶吗。”莫涟道：“其实这根本就是迟早的事情，公司的大股东变成了一群没文化的暴发户，越来越不具备前瞻性，为了顺溜拍马硬要把杂志做成四不像，我走了没关系，我真正担心的是杂志跟着那帮人会倒霉。”

“迟暮。”他缓缓道：“我离开之后，编辑部就靠你了。”

莫涟声音平常，但这句话放在迟暮耳朵里偏偏就有一股苍凉悲壮的味道。

所有人都没再说话，不是不想说，只是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显得很苍白无力，这个消息能得了莫涟亲口公开，那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莫涟是个值得同事尊敬的主编，他这突然宣布要走，一时大家都有些迷惘起来。

“我虽然不会留在《GENT》编辑部工作，但也不会离开这个行业，老话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现在也只能祝福大家在以后的事业上越走越远了。”莫涟端起酒杯，做出一个敬酒的动作。

这一杯酒干得所有人心口都沉甸甸的。

应了江昱辰刚才的话，好好一个欢乐的Party因为莫涟的突然到来而变成了他的欢送会，他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待人走光之后，迟暮依旧皱眉坐在沙发上。江昱辰走过去将手抚上他的额头，“还在想莫涟的事？”

“嗯。”迟暮没否认，十分自然地握住江昱辰的手，把他温热的手包在自己有些凉的掌心里，“其实我好几天前就有预感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莫涟挺可惜的。”

“他那个人就是直性子，我认识他的时间也不短了，自然了解。”顿了顿，他又说：“你放心，以他的资历，恐怕离职的消息一放出去就会有无数的猎头公司打电话了。”

“我只是在想人生总是要这样频繁地颠沛流离，有的人离开了，立刻又会有别人顶替上他的位置。”

江昱辰捏了捏迟暮的脸，笑道：“你怎么越来越婆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