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彦屿这样一个要面子要到极致的人,被路子涵戴了这么大一顶绿帽子便罢了,其风流一世恐怕想也想不到戴绿帽子还不是最可怕的,而是和“艾滋”这种世纪绝症扯上关系,周大老板的精神被这个不幸的消息瞬间击倒。
然后,消息传到了何小立的耳朵里。
在酒吧听到消息的何小立看上去并没多激动,甚至还慢条斯理地喝完一杯酒,起身朝店外走,向朗因为挂心一路跟着他,果不其然,两步之后,何小立便一个踉跄,脸色惨白地晕倒,被向朗稳稳地接进怀里。
第六十八章
当迟暮接到电话,赶到向朗住所的时候,整个人其实忐忑得很。发生这样的事,如果说让他来安慰何小立,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尤其是一想到这么多年的朋友有可能已经染上了绝症,心里就一抽一抽的,整个人跟着难受。
见到向朗,这个大男孩明显一晚没睡,脸色十分不好,迟暮站在门口,闻出屋子里有股浓烈的酒味,他问道:“何小立人呢?”
向朗往客厅方向示意,迟暮偏头去看,何小立正端着杯酒窝在沙发里看电视,身前的茶几上倒了好几个空酒瓶。
“他喝了整整一夜,我有劝,但是他不听。”向朗哑着声音道。
迟暮问:“他不肯去医院检查?”
向朗摇头,“不肯,他连动都不想动。”
迟暮走进屋子,轻轻在何小立身边坐下。何小立只懒散地偏过头来看他一眼,说了声:“你来了。”之后又把视线放回到电视屏幕上,表情相当平静。
迟暮想试探着问一句“你没事吧”,但何小立此时的样子又让他问不出口。如果他表情悲愤一点,绝望一点,甚至又哭又叫地发狂,迟暮的心里都不会像现在这样堵得慌。
人在面对庞大的心理压力时总会通过一种外部表象去减压,例如尖叫,例如摔打东西,有效的发泄手段之后,那种压力会随着减轻不少,于身于心都有好处。最怕的就是像何小立这样,什么表象都没有,什么都不说,表情平静得像一条死鱼,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两个可能,一个是这件事对他来说屁也不算,没什么大不了不值得挂心。一个就是刺激太大,大到精神已经崩溃,根本没渠道发泄了。
迟暮绝对不相信何小立现在的状况会是第一种。
沉默了一会,倒是何小立先开口。
他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道:“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不去医院?”
见迟暮一时不答,他又说:“反正查不查都一样,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都是命,在去医院那种该死的地方等着宣判之前,我还想先过一段时间的轻松日子。”
“没事的,你不是一直很注重安全措施。”迟暮回过神,轻轻搂住何小立的肩膀,“而且周彦屿的检查结果也还没出来,你也不一定就会……”
“颜烁知道这件事吗。”何小立却忽然打断他的话。
迟暮迟疑片刻,道:“应该不知道,我没告诉他。”
“那就不要告诉他好了,省得他在国外操心,对我也没什么用。”何小立叹了口气,又对站在不远处的向朗招招手,向朗立刻走过来,看到何小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支票。
何小立望着向朗诧异的眼,道:“我昨天想了一个晚上,你今后还是别在这呆了,我搞不好已经染上了那个病,你继续呆在这里总会有风险,这些钱足够你妈妈治病,算是我给你的一份礼物,离开这里之后,你一定能找到一份更好的工作。”
向朗愣了半晌,才不可置信地说:“你要赶我走?”
“不是赶你走,是以一个老板的身份辞退你。”何小立以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继续道:“因为单方面终止劳动合同,这些钱也可算是我赔偿给你的违约金与补贴,你还年轻,有大好前程,没必要在我这种下三滥的人身边浪费时间。”
“我不走。”向朗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你现在这样,不能没人照顾。”
“难道我是残疾人么。”何小立笑道:“还需要人照顾,你又能照顾得了什么,不要我反过来照顾你就行了,过去那么多年我哪次不是一个人摸爬滚打过来的,这屋子里多你一个反而累赘,这些钱你要是嫌少,没关系,要多少,你尽管开口。”
瞧着何小立言辞逐渐往不好的地方发展,迟暮想打个岔,谁料向朗居然用更严厉的词措道,“我不去,我哪里也不去,你的钱我也一分不要,我必须留在这里照顾你!”
“你……”何小立睁大眼,“你不怕死么!艾滋病一染上就没救了你知道不知道!?”
“第一,你到底有没有染上艾滋病还说不准,医院验过了才算数。第二,我好歹知道艾滋病的传播途径,只要在一些方面注意的话,和艾滋病人在一起生活完全不会有感染的风险。第三,我当然怕死,但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死。”向朗垂在身侧的手捏成拳头,骨节隐隐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我的感情你不接受就罢了,但是你想在这个时候推开我,我做不到,也不会走。”
向朗脸上写满了执着,猛然转身,摔门而去。
何小立愣在当场。
迟暮看了眼还在震颤的门,识趣地绕开了话题,只问:“你现在准备怎么办,就这样呆在屋子里,不去看医生?”
“我现在还没有心理准备。”何小立默然将支票重新揣回口袋,双腿屈上沙发,抱住膝盖,“可能等我什么时候想通了,认命了,再去医院领那份判决书得好,省得一时准备不足就见到结果,没死在艾滋手上,倒死在心脏病手上,不被别人笑掉大牙。”
到了这个份上,他还有心思开玩笑,迟暮之前悬着的心也隐隐放下一些。
看来何小立的情况没他想象得那么糟糕。
“迟暮,我这地方你以后也少来。”迟暮离开之前,何小立将他送到门口,嘱咐道:“有什么事找我打电话就行,我估计不会再出门了,这到底是个传染风险很大的病,我不想影响到你们。”
迟暮坦然道:“向朗都不怕,我又有什么好怕的,我找个时间再来看你,你要坚强些。”
何小立笑了,“这么多年朋友,你还不认识我吗?”
这么多年的朋友,你还不认识我吗?
迟暮想说,就是因为太认识你,所以才知道表面故作坚强的人其实内心深处最软弱,但是怕戳穿了何小立的软肋大家都不好受,只能缄默不言。
回到住处,陈禹锋听闻了这件事,也陪着迟暮好半天没说话,那天晚上,他们做爱时意外的疯狂,陈禹锋紧紧抱着迟暮,好像怕人会忽然消失一样,翻来覆去就是一句“我爱你”,难得迟暮在那种浪起千叠的动作中还能保持一丝清明,激情过后,他突然问道:“如果你爸爸不同意我们在一起,你准备怎么办?”
“这个问题我想过,只是没有答案。”陈禹锋答得很坦诚,他握住迟暮的手,“那时我想的是,只要有你在身边,不管遇到什么我都会有勇气面对。”
迟暮沉默了。
陈禹锋抱紧怀里的人,“睡吧。”
那天之后,迟暮一直想着要找个时间再去看何小立一次,因为听闻云华地产高层发生了地震,原本的副总裁周彦屿被撤职,以身体抱恙为由去了国外静养,一切事物由其兄弟周家大少周彦柏顶上。外人看来只是周彦屿在家族斗争中失势,败给了自家哥哥。迟暮则托莫涟多方打听,才探听到了内部消息,实为周彦屿的检测报告已出,阳性的结果大大刺激了周家老爷子周泰,二话不说就将他发配去了国外养病。
说是养病,其实就与等死无异,迟暮顿时又开始担心何小立的状况,打了几次电话,那边接线的都是向朗,每次理由只有一条,何小立在睡觉,不便通话,其实迟暮清楚得很,何小立根本就是在装死而已。
就在他准备亲自上门再劝慰劝慰对方的时候,很快,一件他忐忑已久的麻烦就找上了门,让他抽不开身了。
两周之后的一个清晨,迟暮和陈禹锋还睡着没起身,外边却忽然传来开门的声响,迟暮睡眠向来很浅,顿时被惊醒,待他坐起身子,陈父和陈母已经在一对警卫的簇拥下大摇大摆进了卧室。
见到这两位老人,迟暮先是诧异,接着脑子里便刷的一片空白,惶恐之下还有种被捉奸在床的错觉。好在昨夜二人十分规矩,如今身上睡衣也整齐,不至于太狼狈,他下床想走上前向陈父问好,却被对方一记凌厉的眼神制止住了脚步。
陈母站在陈父边上,颤抖着一双手,见着床上的情形,嘴里直道:“作孽……作孽啊……”
被这么一阵闹腾,陈禹锋也醒了,眼前这场景对他的刺激明显比对迟暮的还要大,他几乎是立刻就跳下床,握住迟暮的手,急道:“爸,妈,你们怎么来了!”
“你闭嘴!”陈父一声断喝,音量之大听得迟暮耳朵都在嗡嗡作响。
陈父冷眼看向迟暮,道:“在我没有动手打人之前,你最好立刻给我滚出去,我不管你们是谁先勾引的谁,我要和这个不孝子好好谈谈!”
迟暮没辩解,拍拍陈禹锋抓着他的手,开始穿衣服,陈禹锋还想说话,被陈父气势十足的双眼一扫,脸色一阵涨红,只能呼吸急促地将头偏到一边。
陈父板着脸不发一言,陈母却忍不住开了口,颤着声音道:“你这傻孩子,以为有什么事情能瞒得住我们?从你刚和这个叫迟暮的同性恋扯上关系的时候我们就知道了,我和你爸爸是顾及你的面子才一直忍着没挑破,那次你带人回来吃饭,我们在旁边旁敲侧击那么久,为的就是想让你悬崖勒马,不至于让一家人把关系闹得太僵,难道你听不出来吗?结果想不到你根本就没改,跟这个男的搞上倒也罢了,现在居然还同居?你是真想守着这个男的过一辈子?从小到大你和我们犟了那么多事情到最后我们都依了你,好歹你虽然犟却不至于走歪路,但这次不一样,我们不能看着你在这条歪门邪道上越陷越深啊!”
第六十九章
陈母的话让迟暮突然停住套外套的动作,他转过头,认真地对陈母一字一顿道:“阿姨,同性恋并不是歪门邪道。”
此时说这种话非常不应景,但迟暮还是说出来了,只因为心底的不服气。陈父眉头一下子就皱了起来,他压着声音,怒气森然道:“你说什么?”
“我说,同性恋并不是歪门邪道,一个人性取向如何的决定因素在基因,不是想如何就如何。”迟暮此时心中倒没有刚才那份惊恐了,他望着眼前的老人平静了许多,“或许在你们眼里男人喜欢男人是天理不容的事情,但是不管你们怎么说,这和所谓的歪门邪道没有半点关系,它只是人的一种本能而已……”
迟暮话还未说话,陈父忽然抽出身边警卫别在腰间的警棍朝就朝他砸过来,刹那间陈禹锋只来得及伸手挡那么一下,警棍擦着迟暮额角飞过去,哗啦一下,打碎了床头的壁灯。
“滚出去!不要让我说第二遍!”陈父这一声吼得毫不留情。
迟暮愣了一会,才察觉额头有火辣的痛感,他用手捂住,急急朝外走。
手臂却被陈禹锋拽住。
“别走。”陈禹锋脸上表情痛苦又关切,“我看看你的伤。”
“混账,放手!”陈父又抽出了另一根警棍,“你非要逼着我这个老头子动手是不是!”
迟暮默默对陈禹锋摇了摇头,甩开他,快步走出房间。出门之后,他才将一直按在额头上的手落下来,掌心一摊艳红色的血迹十分明显,又有温热的感觉顺着脸颊往下滑,他赶紧从口袋里翻出包纸巾,哆哆嗦嗦抽出几张,捂上额角。
这附近没有大型医院,小诊所不可靠,迟暮在街边拦了几辆出租,可惜司机一看见他脸上在流血,没有一个愿意载他,这年头的社会风气就是怕惹祸上身,迟暮也理解那些司机的心理难处,可也不能一直让伤口的血这么流着,虽然看不见伤口大小,只从痛感上判断,迟暮也能估计出这口子十有八九是要缝针的,只能上医院处理。
又被一辆出租毫不留情推拒掉后,迟暮索性放弃,想打电话找莫涟,又可悲地发现,下来得太急,手机还丢在屋子里。
他余下的一只手顺便把全身上下所有的口袋都摸索一通,除了裤包里有张一百元的钞票,再没别的东西。
迟暮叹了口气,这种孤立无援的状况很容易就能将人逼入死角,一百块钱就算他赶到医院,除了挂个号估计也干不了什么,他轻叹一声,顺着路朝记忆中的公交车站走去,为今之计只有先回之前的住处再作打算。
走了没两步,他觉得背心隐隐发烫,回头去看,背后又空无一人,确切的说,现在才刚天亮,整条路上除了来往的车流根本看不到一个行人。
他以为是自己多心了,继续朝前走,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开到他身边,落下窗户。
迟暮余光瞟到开车的是个戴墨镜的男人,以为是要找他问路的,忙摆摆手示意自己不方便,结果在看清那人的脸后,他表情顿时僵住,步子也迈不动了。
开车的人竟然是江昱辰。
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迟暮不是没幻想过有一天能与他重逢,不过想象中的场景大多是在机场或者咖啡厅,两人要么拉着行李点头微笑说一声你好,要么端着咖啡互说一声好巧,就像普通老朋友偶遇之后打招呼一样,而不是现在这般,一个衣衫不整满脸是血急得满大街找医院,一个坐在车里看稀有动物一般看着他,眉头还皱得像个苦疙瘩。
迟暮脑子里的开场白从“你好”滑到“好久不见”再滑到“你怎么会在这里”,最后憋出口的竟然是一句,“有事吗?”
那种口气就像他们十分钟前还在一起吃早餐,离开后另一人想起某些事情再度掉头回来找他时一样。
江昱辰皱着的眉头半点没松开,到底是之前靠脸吃饭的人,皱眉的模样都十分好看,他盯着迟暮的脸,疑惑道:“你怎么了?”
“一点小伤,不碍事。”迟暮干笑着后退一步,侧身想掩饰掉脸上的窘迫样,江昱辰却已打开车门,果断扔出两个字,“上车。”
这两个字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意思简单明了,让迟暮上车。
迟暮没转身,更没上车的意思,见他又要继续朝前走,江昱辰索性下车,直接将人拽了上去,按上副驾驶,扣好安全带。
“坐稳了,我送你去医院。”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车子掉了个头,拐上另一条道。
迟暮心里复杂得很,最终还是没要求下车,他也明白现在不是耍脾气的时候,只是他实在不知道要用一种怎样的心态面对江昱辰的好。
三针缝合伤口,一剂抗感染的抗生素,临近中午,迟暮才在医生的陪同下从病房里走出来,额角被一层纱布包着,散发出浓浓的药味。医生在身边嘱咐着忌口与换药的事项,迟暮没大听进去,他现在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接下来要怎样应付江昱辰的问题上。
明明没做什么亏心事,可是想着江昱辰看他的眼神偏偏就是心理发虚。
江昱辰正在医院的走廊上讲电话,见迟暮出来了,他迅速收线,走上前十分自然地撩开迟暮额前的刘海,望着那圈纱布,皱了皱眉,朝医生道:“伤口很严重吗?”
“严重倒不严重,只是因为是钝器造成的撕裂伤,所以愈合起来会比割裂伤麻烦许多,以后可能还会留疤,好在伤口位置是额角,头发不剪太短的话很好掩饰。”一席话交代完,医生双手揣进白大褂的衣兜里急急走了。迟暮感觉江昱辰的目光又在自己身上扫了好几个来回,听见他道:“钝器伤?你被人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