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品酒赏花,倒也是难得的惬意。
待尽了兴,沈新辞专注地看着亭下盛开的桃花菊和金铃菊,也不理会沈召南几人的闲话。过了片刻,沈新辞看了看自己的手帕,忽的对沈召南比划着道:“大哥,大哥,新辞有事想跟你说。”
沈召南便看向妹妹,耐心问道:“新辞有什么事么?”
沈新辞想了想,便比划道:“我从前的时候,听二哥哥和三姐姐说过,这附近四里桥的边上,有木香菊花盛开。我想要一朵,拿回家去养着,可以么?”
木香菊花白瓣红心,却是难得的品种。
沈召南倒是曾听人说过,四里桥附近,似乎真的有几株,只是从没亲眼见过。
沈召南颔首笑道:“自然是可以的,你且与嫂嫂和小宁姐坐着,大哥去给你找找吧。”
说罢对吕烟波交代了几句,便要走开。
吕烟波点头,微笑着目送他离去。
四里桥比之愁台那边,十分冷清,并非因其景致不佳,而是道路崎岖,若无功夫傍身,确实不易上得去。是以虽两处相隔非远,清冷热闹,却是不同的滋味。
沈召南一路寻来,尽是些寻常的品种,倒是不曾见到妹妹想要的木香菊花。
渐渐往上而去,人迹罕有,独留满山葳蕤,翠柏青青。
沈召南抬头望去,见前面有座小亭,便加快脚步,想上去瞧瞧。
不曾想,待到了近前,才看见那一袭白衣渺渺。
沈召南抿了唇,还是上前,默然相望。
“你不在凉亭待着,跑这里做什么?”秦焕然斜倚在横栏上,一手举着银质的酒壶,语调淡淡的讥诮,“不怕那帮女子无人看护么?”
眼底掠过一丝阴霾。
“我来找木香菊花,新辞想要一株拿回去养着。”沈召南微微蹙眉:“焕然,你能好好与我说话么?”
不知为何,他越来越不能忍受,秦焕然刻意的冷淡态度。
原本,他们该是比谁都亲密的……
秦焕然扬眉,虽是自下而上地望着他,却仍旧是睥睨的姿态,唯有眼底的温柔痛楚,掩饰着心底的秘密。
“我一直在好好说话,只是你不肯应我罢了。”
他冷静地看过去,双目颜色暧昧难辨。
那眼眸黑得愈发纯粹起来,黑曜石一般流转的光,令人难以抗拒。
沈召南默然不语,微微低了头,空山流云也映不出他的心事。
秦焕然一扬手甩了银壶,蓦地起身,快步走到他面前,伸出双臂将沈召南压制在廊柱前,咬牙切齿地说道:“你是不是从没仔细想过我对你说的话?”
“不是。”这番动作,沈召南全无反抗,却在听得他问话之时,不易察觉地蹙了眉宇,静静地否认,“我一直在想。”
秦焕然抵着他的额头,良久,方无奈长叹一声:“沈召南,你真是令我憎恶,为何我一刻也放不下你?分明你也不过是如此,哪点比得上萧娘……”
他言辞甚是刻薄,语调却温柔之极。
听他提及萧娘,沈召南不由低哼一声,也不答话。
二人相识多年,他自然知道,这人话里的心意。只是听他提及萧娘,心中难免有些不快罢了。
却也不想多说什么。
秦焕然分明是听见了,轻轻笑出声来,嘴角的弧线却有些苦涩的痕迹。沈召南瞥他一眼,神色淡淡的,而后转过脸去,仍是不说话。
“我最恨你这个样子。”
他静静地说着,“你每次都是这样,无论我为你如何痛苦,你仍是自由的,而我陷进去不能自拔。沈召南,如果可以,我不想爱你。”
沈召南暗暗握紧了手,语调镇定如常:“你可以选择不爱,没人强迫你选择看不到结局的感情。”
“你是否真心想过我的情意,召南……”
秦焕然喃喃低语,紧紧拥住他:“如果想过,你不会为我觉得心痛么?我看不到你给的希望,你让我觉得难过……召南,如果你不能爱我,至少要阻止我去爱你……”
沈召南心中刺痛不已,迟疑片刻,还是抬手,轻轻抚过他的背脊,缓缓说道:“我不会骗你,只是想过不意味着我能很快得到结果。我需要时间明白,我不希望给你错误的希望,反而误了你。”
秦焕然放开了他,眼底的光,重重变幻,最后归于沉寂。
“沈召南,如果你不能爱我,那么,让我爱你也可以。“
山风阵阵流转,空气有草木的香气,寂寞地飘着。
天地缄默到底,仍有秘密。
“回去吧,木香菊花我府中便有,若是新辞那丫头想要,明日我遣人送去就是。”秦焕然转身,淡淡说道。
沈召南紧抿了唇,心中约略有了决断:“那好,此事便拜托你了,多谢。”
待听得他脚步声远去,秦焕然才慢慢转过身来。
那青衫衣袂,很快消散在流云山色之中。
第二日,秦焕然果然遣人送来了木香菊花,沈新辞难得欢喜雀跃。
吕烟波打发走来人,缓缓抚过美丽的白色花瓣,神情沉静。想起那日夫君自四里桥回来时,说起遇见秦焕然时微微惘然的模样,吕烟波轻叹一声。
致宁言道此人与她夫君交情匪浅,果然不假。木香菊花如此珍贵,召南哥哥不过寻而未得,秦焕然便特意送了来,果然上心。
只是,为何她会觉得心中微酸呢……
待十月间,朝廷忽然出了一件大事。
国母郭氏与官家宠妃尚美人向来不和,一贯争风吃醋。那日郭皇后在御花园中散步之时,无意间听得尚美人在天子面前讥讽于她。郭皇后一怒之下,上前扬手便要掌掴尚美人,官家上前相劝,这一巴掌,竟打到了天子脸上,生生在淳熙帝颈间划下两道血痕!
淳熙帝大怒,第二日便要废后,惹得朝臣议论纷纷。
“这郭皇后好生大胆,”吕烟波给沈召南端上茶,不由说道,“官家乃是天子,何人敢伤他分毫,皇后如此作为,难怪要被废了。”
沈召南端着茶杯,却不曾喝,凝神道:“烟波,你有所不知,此事并非那么简单。”
“怎么?”吕烟波一愣,坐下道:“还有什么玄机么?”
沈召南长叹一声:“郭皇后是刘太后为官家选定的皇后,帝后之间一向心性有异。如今刘氏太后大权在握,官家想要真正亲政,必定要先撤了刘太后的权了。此次皇后虽然失仪,然而毕竟是无心之失,并未存不敬之心。官家为人素来仁厚,此次却大动干戈,想来,是要借此向刘后施压了。”
吕烟波眉间轻颦,“这我倒是听爹爹说起过。”
她本是宦门女子,相府独女,心思也甚是玲珑,思忖片刻,不由有些忧心地看向沈召南,“相公,废后之事,你可会赞同?”
沈召南摇头道:“后无过,不可废。”
他皱眉道:“废后之事,累及圣德,绝不能附和。”
吕烟波心中轻叹,只道:“我知你心性仁厚,处事自有分寸。只是废后一事,涉及皇家诡谲,官家既然心意已决,你若执意阻拦,可会招来祸患?”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沈召南温声道,“此事乃人臣之责,纵然官家怪罪,我也非上谏不可。”
吕烟波静静地看着他,眼底淡淡的温柔神色。
第二日,沈召南与御史台、知谏院的范意等十数名同僚联名上奏,称“后无过,不可废”,坚决反对淳熙帝废后。
秦焕然却只站在一旁,低垂了眉眼,脸色淡淡,也不曾言语。
哪知右相刘翼竟拦住了大臣们的谏言,淳熙帝立即下了废后诏书,称皇后没有子嗣,自愿退位修道,特封为净妃、赐名清悟,居长宁宫。
群臣哗然。
知谏院的范意大人对右相所为怒不可遏,情急之下,便联合了御史台的一些大人,来了沈家,拉着沈召南直接去了淳熙帝的寝宫前跪谏。
但无论这帮臣子如何力争,守殿的内侍仍不予通报,急得众人莫可奈何。
吕烟波站在廊下,眉间颦起,身旁的苏致宁忍不住道:“夫人,相爷进宫这么久了,怎的还不回来?”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相爷他,会不会出事?”
吕烟波眺望着天际的乌云,沉静道:“放心,相公才智过人,会没事的。”
两人一时沉默下来,过了片刻,吕烟波又道:“致宁,新辞怎么样呢?”
苏致宁应道:“新辞小姐睡了,她最近容易倦,总没什么精神。请了曹大夫来看,说是郁结所致,加之本来就体弱。新辞小姐与七辞少爷向来形影不离,七辞少爷离家甚久,想必新辞小姐是为此伤心吧。”
“新辞这孩子心思重,也极懂事,什么事都藏在心里,真是让人心疼。”吕烟波点了点头:“别吵她,这事儿也别让新辞知道,免得她担心相公。”
忽的一个闷雷响起,豆大的雨点噼啪落下,寒风骤起。吕烟波紧了紧披风,忽然想起晨间她拉了拉丈夫的衣袖时,那人回头温和的笑意。
阻止的话,便说不出口,只得任他去了。
吕烟波伸手轻抚廊柱,暗叹一声。
苏致宁见状赶紧扶了她回房,怕她受了寒。
雨声越来越大了。
这夜沈召南,一夜不归。
吕烟波面上仍旧镇定如常,照顾小姑,打理家事,一应都是周全的,丝毫没有失态。宫里已传出消息,说是官家为废后一事动怒,几位重臣都受了牵连。苏致宁本忧心惶惶,然而见吕烟波这般,倒是安了心。
朝廷之事,她真的不懂。夫人乃是宦门女子,定是心中有数的。
沈新辞看了看苏致宁,忽然伸出手拉了拉小宁姐的衣袖,比划着道:“小宁姐,你今日怎么心不在焉呢?是不是病了?”
“没有,我很好。”苏致宁忙定了定神,方摇头道,“多谢小姐关心。”
沈新辞半信半疑地看了她一会儿,又看着吕烟波,“嫂嫂,我大哥呢?他怎么不回家吃饭?我从昨日起,便没有看见大哥了。”
吕烟波给妹妹夹了一筷子的菜,轻柔笑道:“新辞,你大哥很忙,最近事多,他在宫里呢。咱们先吃,等他回来了,嫂嫂让他去看你,好么?”
沈新辞点了点头,乖乖地吃饭。
姑嫂二人才用完午膳,沈忠便在门外道:“夫人,刑部尚书秦大人府上派了人来,说是有事要见夫人。”
“让他进来吧。”
吕烟波缓缓吹了口茶,应道。
那人亦是家仆打扮,见了吕烟波与沈新辞,半跪了行礼:“见过沈夫人,五小姐。”
吕烟波点了头,温声道:“起来吧。”
似是不经意般看了那人一眼,吕烟波侧头对苏致宁吩咐道:“致宁,带新辞回绣楼,今日天寒,莫要叫她在外面吹了风。”
苏致宁心中略有不安,却也猜到吕烟波是要支开沈新辞,便应声带了沈新辞离开。
待那两人走了,吕烟波方转头问道:“秦大人要你来,可是宫里有什么消息,需要你转告与我?”
那人正是重阳过后,送菊花前来的仆人,似乎名唤秦逸。
是秦焕然的心腹吧。
她本是聪慧之人,虽不曾亲见,但平日里听得苏致宁说的那些话,以及夫君书房中与秦焕然有关的物件,那日特意送来的菊花,心中隐约猜到,二人定是关系非比寻常。
如今沈召南忽的没了消息,秦焕然却特意遣了家仆来,定是有事相告了。
吕烟波微微颦眉。
秦逸答道:“正是,我家大人让小的告诉夫人一声,沈大人今日触怒了圣上,现下已被软禁在观音院里了。秦大人说他会继续打听,请夫人务必照顾好新辞小姐,莫要慌张。”
观音院,乃是新宋朝廷官员被罢官后,待罪反省的地方。相公他,竟被关进了那里。恐怕事情不小,此事未必能善了啊……
吕烟波心中一沉,面上却镇定如常,温婉道:“多谢秦大人好意,妾身记住了。烦请这位小哥回去转告,这份恩情,烟波代我家相公记下了。”
秦逸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告辞离开。
苏致宁自帘后进得厅中来,见吕烟波独自怔怔地坐在那里,不由担忧地看着她:“夫人,你怎么了?”
吕烟波深呼吸一次,稳稳地握着茶杯,啜了一口,“没事。”
苏致宁皱起眉,担心地看着她。
吕烟波不曾解释什么,只静静地看着自己手中的茶碗。
茶,已经凉了。
第十七章:长路漫漫
观音院。
“秦大人,请。”负责照管观音院的衙役领着秦焕然向里走去,一边说些沈召南的境况,“沈大人一直挺好的,进来之后也十分从容,真不愧是左相大人。”
秦焕然微微皱眉,似是有些走神了。等转过回廊,到得一间房门口,那衙役躬身道:“沈大人便在此处,小人告退了。”
“去吧,不要让人进来打扰。”
秦焕然吩咐一句,待到了门前,静静地站了片刻,也不动作。不多时,里面的人似长叹一声,温和道:“焕然,站在门口干什么?”
“在想你知错了没有。”
秦焕然推开门,淡淡地讽道,“沈大人好生英明,竟连顶撞圣上这等事也做得下来,果然是当朝左相,魄力有异于常人。”
沈召南官服已去,只着了一件天青的长衫。他内力深厚,便是深秋时节,也不觉得有寒意。
虽是去官待罪之身,其人看来,仍旧是那副温润谦和的模样。静静坐在桌旁,手里一杯清茶,说不出的雅静味道。
秦焕然心中莫名的恼意,为这不能自制的心动,不由盯着他手里的茶杯,冷哼一声:“还有心思喝茶!你知不知道,此次官家废后,大有深意。”
说起此事,秦焕然脸色也微微变了,沉声道:“官家欲牵制刘氏一族的势力,此次废后一事,正是打击刘氏太后的好机会。你心中不是不知其中利害,为何还要与范意那般古板之人一道惹事?”
沈召南瞧他看着冷淡,实则心急,忍不住笑了笑,温声唤道:“焕然,过来坐吧,站着好玩儿么?”
“你……”秦焕然顿时气结,拂袖坐下时还重重地哼一声。
沈召南伸手给他倒了杯茶,悠悠道:“那又如何?我只知道,郭皇后乃是一国之母,既无大过,便不应废她。帝后失和,对做臣子的来讲,便似父母吵架一般,只有劝和,哪有劝废后的道理。”
他语调温缓平和,丝毫未觉激愤情绪,与那般谏官,倒是不同。
秦焕然有些泄气,他既深知此人性情,又怎能指望他随波逐流呢?
罢了,随你吧。
他喝了口茶,去去火气,刚平心静气,便忽的想到,那年召南即将随军出征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火气大得很。
那个人,用了半个橙子,勾起了他半生心事,再难消磨。
秦焕然的心,陡然又有几分乱了。
他握住那寻常的白瓷杯子,皱着眉对沈召南说道:“右相刘大人故意阻止了谏官的进言,激得那般谏官果然乱了阵脚。没想到你也这么傻!这件事,你心中是如何打算的?”
“你说我我傻啊……”沈召南侧头轻轻一笑:“是么?不过,听说刘大人的女儿明年便要进宫了。刘大人与太后之间,早有嫌隙。二人兄妹失和,也不是什么秘密了。他这番举动,我倒是并不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