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之事诡谲难辨,少年天子不甘受制于刘氏太后,定是要多方琢磨的。如今帝师忽染重症,对官家而言,怕是心中焦虑丧失助力之余,更添伤心。
毕竟师徒一场,多年情分尚在,而淳熙帝素来便是仁厚重情之人。
沈召南步出宫门,转身便吩咐轿夫,去了太师府里。
秦书晓果然病得不轻,竟不能起身见客,夫人留于内室照顾,便由秦焕然代父见客。见来人是沈召南,秦焕然也只如一般同僚般寒暄几句,甚而比之寻常共事之人,更加淡淡。
“太师他今日可好?”
沈召南见秦焕然眼底略有暗色,想是这几日不曾好好休息,心中生起莫名滋味,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到底不是旁人,自己也无法等闲视之。
秦焕然伸手揉了揉额角,听得他语气中尽是关切之意,望去时那人目中慢慢忧虑,竟不似全然无情的模样。
不知怎的,心里忽的就脆弱起来,于是缓缓道:“御医来瞧过了,说是不大好的样子。这病症来得又快又急,权且看天意了,尽人事而已。”
厅中下人尽皆散去了,独留二人议事。秦焕然语调黯淡,神色间罕见的无助与哀伤,沈召南顿觉不忍。
一时竟忘近来种种,沈召南放下茶杯,轻轻握住他的手,温声道:“焕然,莫要心急,秦大人未必有事。”
掌心温热,秦焕然怔了怔,凝神看向沈召南。
那人微微赧颜,却不曾抽回手,仍旧是握着他的,无声的安慰与挂念。
纵然前尘不论,他二人,终究是少年故交啊。
这般光景,爹重病在身,秦焕然一时也没了心思再去想那些暧昧的心事。他暗叹一声,点头道:“希望如此吧。娘这些日子……”
“她……“他微微皱了眉,“看着有些反常,我心中真是担忧。他二人少年成婚,多年来恩爱甚笃,万一……”
说到这里,秦焕然忽的说不下去了。
他虽总是抱怨爹娘眼里没旁人,但是心中却也羡慕他们神仙眷侣,盼着二人能白首相拥。爹不过中年,书生文弱,他心中实在惴惴难安。
沈召南温缓道:“焕然,放宽心,生死有命。你爹娘难得情深,想必老天会眷顾他们的,宫中御医岐黄之术了得,定能解你烦忧。”
他语调恳切,声音清和,虽则仍旧是些寻常的安抚,但听在秦焕然的耳里,与旁人到底不一般。
秦焕然定定地看着他,忽的露出一个连日来,极难得的明亮笑容。
自父亲病后,还是第一次,觉得不那么害怕。
沈召南也笑了笑,抽回了手,引他说些别的事来分心。
自从沈召南安南平乱归来,二人着实难得如此温馨相处。倒像是回到了当年,白衣青衫,交叠于月色中的好时光。
屋外艳阳灼人。
第十六章:风云色变
明道四年夏,帝师秦书晓丧,妻沈氏自殉之。帝甚哀恸,罢朝三日,亲抚棺痛哭,赋诗而悼。
时人皆伤。
——《新宋史》
“相公,今日这般大雨,你可还要出门?”
吕烟波眉间轻颦,望了望倾盆雨注,一边将手中的画了折枝梅花的旧伞递与丈夫,一边温柔道:“若无要事,不如改日再出门吧?”
沈召南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直线,眼底忧色沉沉惊心,接过妻子递过来的伞,摇头道:“我有要事,外面风大,你回房吧,莫要着凉了。虽是夏日,也应注意身子,不可大意。”
吕烟波回头看着苏致宁,忧声道:“相公近来十分忧虑,难道朝中又出大事?怎的半点风声都没有呢?”
“夫人多虑了。”苏致宁给她披上一件外衣,忘了一眼沈召南远去的背影,神色沉静,“秦太师方过逝,相爷想必是担心刑部的秦大人,故心中有事。”
吕烟波紧了紧衣裳,八月流火,可这一场冷雨下来,她身子竟有些受不住了。听得苏致宁的话,女子疑惑道:“相公与那秦大人交情极好么?怎的我从未见过他登门拜访?”
“夫人有所不知,”苏致宁扶着她往房中走去,答道,“相爷与秦大人少年相识,一贯便是知交好友。夫人未嫁时,他是常来的,与新辞小姐亦不陌生。只是,”
苏致宁轻轻皱了眉:“只是不知为何,相爷婚后,他二人便不常往来了。”
她在意的人,始终只有沈召南一人而已。他不开怀,她心中自是惦念。
只是,终究不能说,什么都不能说,只能尽力为他分忧罢了。
吕烟波点了点头,心中亦是不解。
沈召南却没那心思去理会家中女眷的猜测,只持了伞,匆匆赶往秦家。秦书晓新丧,不曾想连沈氏夫人亦随着去了。
果然是鹣鲽情深,伉俪恩爱。
只是苦了焕然,椿萱骤失,心中痛意又有谁能解?
秦焕然已在丁忧之中,但淳熙帝却并未按祖制撤他官职,而是夺情留任了。
想来,失去帝师这样睿智而忠诚的臂膀,官家定是不愿再失去秦焕然这个助力了。毕竟,刘氏仍大权在握,他需要人。
只是怜他父母新丧,许他三月免了朝会。
沈召南一边想着,一边脚下加快,到了秦家。
秦府管家福叔见了他,顿时老泪纵横,十分伤心。沈召南与秦焕然多年知交,老人家是看着自家少爷长大的,他与谁最为亲厚,福叔自是明白。
“沈大人,你帮着我去看看我家少爷吧。”
沈召南忙扶着老人下拜的身体,温声道:“福叔你莫要着急,焕然人在何处?”
秦福擦了擦眼泪,方答道:“少爷已经在西园呆了好几日了,也不许家中下人过去,老奴实在是无法,方请了相爷过来。”
说罢,秦福看着沈召南恳求道:“老奴知相爷与我家少爷素来要好,他也只肯听你的话,你帮着我劝劝他,莫要伤心过度。”
想起去世不久的秦氏夫妇,秦福又抹了一把泪:“若是老爷夫人泉下有知,该有多心疼啊,少爷他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沈召南安抚了老人,方转身朝西园走去。
因着心中实在担忧牵挂,见四下无人,沈召南干脆施展轻功,一掠而往。
到了西园,这场暴雨还在下,声势惊人,雨骤风急。
沈召南顾不得其他,才踏入园中,将手中旧伞小心收好,放到一旁,而后迈步,四下寻找那人身影。
四顾不见,待找到他房中,总算是看到这人。
甫一进屋,便闻到了浓烈的酒香气,桌子上放着三个空坛。闻着这味儿,便知定是极好的陈酿了。
沈召南走过去,直接拿下秦焕然手中的酒坛,皱眉道:“焕然,别在喝了,你今日喝的已经够多了。”
秦焕然抬眼望过来,那眼底清寒的光,哪有半分醉意,惟余沉沉哀恸。
“你怎么又来了?”
沈召南忽觉的心痛难当。
他不曾大悲大哭,只这般淡淡一句,神色仍是冷静之极的。
丝毫看不出,即将崩塌的心意。
沈召南开了窗,散去酒气,而后自去厨房弄了些热水来。西园中一个下人也没有,厨房亦是灶台清冷,好在沈召南曾行走江湖,应付此等小事,倒是不难。
秦焕然沉默地看着他忙碌,待他取来热水,拧好了锦帕给他的时候,也只是漠然接过来,却不动作。
也不知是真的醉了,还是不愿动作。
沈召南心中暗叹一声,收拾了桌上的酒坛,又去拿了干净衣裳来。待所有都弄好了,方从秦焕然手中重新拿回锦帕,进浸了热水,拧干了亲自给他擦了擦脸。
秦焕然一怔,随即伸手,似是想阻拦他的动作:“你能不能不管我?”
“不能。”沈召南握住他的手腕,温声道:“焕然,听话。”
秦焕然彻底愣住,竟当真乖乖地给他服侍了。
沈召南淡淡一笑,提来更多的热水倒进浴桶中,等到秦焕然沐浴过后,桌上已摆满了各色点心吃食。
桂花糕,凉水绿豆,紫苏鱼,百味羹,洗手蟹,俱是他素日爱吃的。
见他怔住,沈召南递了双干净筷子过去,道:“快吃吧,你这今日都不曾好好吃饭,真是胡闹。”
秦焕然定定地看着他,沈召南毫不回避,坦然回望。过得片刻,秦焕然终是恢复往日模样,静静地吃起饭来。
沈召南晚膳已经用过,只在一旁,陪了几口,便放下筷子不动,只看着他吃。
“你怎么到西园来了?”
晚膳用毕,秦焕然方缓缓问道。
沈召南收拾好了,坐下来给他倒了杯茶,随口答道:“福叔遣人来找了我,说你已多日不曾回家,所以让我找找你。”
他看着秦焕然波澜轻漪的眼,轻声道:“焕然,我知你心中悲痛,但逝者已矣,存者偷生,节哀吧。若是伯父伯母泉下有知,定也不愿你如此伤心。”
丧亲之痛,他也懂得,故而不愿多说,只因知道,多说无用。
秦焕然只低了头看着面前的茶杯,也不喝它,“我知道,你不必多说。若是无事,你便回去吧。”
“焕然,此时你叫我放任你一人留在西园?”沈召南微微蹙眉,“我怎么能放心,你这几日的表现,着实让人担心。”
秦焕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咬牙切齿道:“沈召南,你分明知道,我对你不同一般,别有心思。若是你也放不下我,视我为心中唯一,便直接应了我,免得我胡思乱想。”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若你不能应我,何苦对我这样好?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只会让我更恨你!”
这眼神炽烈而痛楚,是求而不得,眼底深处却仍旧是沈召南熟悉的温柔颜色。
但凡有一线希望,他都不会轻易割舍,奈何这人心意,他竟是看不透。若是没有吕烟波的存在,或可全力追逐,然而……
沈召南心间微颤,忍不住望进他的眼里去,试图以此来探求真相。
然而那目光深处,仍旧只有焕然的爱情,那般清晰明了。
自己的眼,依旧那么模糊而茫然。
新宋礼教甚严,断袖之好终非正道,秦焕然少年得志,若是应了此事,日后难免会惹来风波。况且,爱与不爱,他心中尚是一片混沌,轻易做出决定,无疑是害人害己。
应或是不应,皆是艰难。
沈召南狼狈地转开眼,蓦地无言以对。
秦焕然忽的再也忍耐不得,直接搂过他的腰身,单手扣住他的后脑,将他拉至身前。沈召南受惊般挣了一下,却被秦焕然制住。
这人,竟然用了内劲制住他!
挣扎不过是本能的反应,沈召南回过神来,有些不解地望着他。
那目光虽然疑惑,却并不防备,显见对他,沈召南一直都是信赖之极的。
仍旧是那么熟悉的眉眼,眼底流光宛转,清澈如溪,却叫人看不分明深浅。如斯动人,叫他不知不觉便沉醉多年而毫不自知。
也像潇湘苑的那个晚上,混沌中为情欲所制,亲昵而信赖。
秦焕然越想心中便越是滋味难言,他近乎狠戾地,重重地吻了上去。
沈召南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呆呆地盯着他看,也不知挣扎,直到嘴里有了铁锈般的味道,他方才回过神来。
原来是秦焕然故意咬破了他的舌尖。
沈召南平生第一次红了脸,连功夫都忘了,直接便把人推开几步。
“抱歉。”
秦焕然顿觉心意皆冷透,他口气有些生硬地说着,慢慢放开他的手:“我没事,只是一时心中哀恸,所以放纵了些。生死有命,我自是懂得。现下我没事了,也不会再乱来,你走吧,不送。”
不知怎么,忽的想起了自己的爹娘,秦焕然眼眶微酸。
娘自尽前的那一眼,饱含了太多的心意,太复杂。他震惊之余,到今日也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
爱得太深,原来人会变得自私。爱让人义无反顾,不顾一切,爹走了,娘毫不犹豫随他而去,固然是成全了他们半生痴恋。
然而他呢?
什么都抓不住,失去爹娘,心中所爱求之不得,真真是令人失望的人生。
沈召南见他眼色狠戾到微微扭曲,不由心惊,上前几步,“焕然,你怎么了?若是心中不快,痛哭一场也好。”
越是温柔关心,越是让秦焕然觉得痛苦。
因他知道,这关心不过是顾念着年少的情分罢了。纵然仍旧温柔,却不是他真正想要的东西。
“别再来找我了!”
秦焕然骤然爆发,也不管自己究竟想要什么,紧紧地皱着眉道:“如果不能给我全部的你,就别再来找我,我秦焕然也不是那么看不开的人!”
他急促地喘息着,努力按捺着自己的心绪。
沈召南静静地看着他。
秦焕然只觉自己一刻也不想待下去,只扔下一句“愿意待着你就待着吧,我走了”,转身拂袖而去。
经过沈召南身旁时,白衣人顿了一顿,终究还是咬咬牙走了。
他带起的风凛冽而清凉,扬起一角衣袂,而后缓缓落定。
沈召南沉默地望着这人远去的背影,右手渐渐握紧,却不复言语。
转眼九月九至,又是一年的重阳节庆。
秋高气爽,气序清和,确是难得的好天气。沈召南中心郁结,心事难解,又见妹妹新辞在家中着实日子沉闷,便带了家眷,一道出城登高赏菊。
愁台。
孩子太小,便留在家中,交予奶娘陈氏照顾。沈召南带着妹妹们和妻子行至愁台,于愁台寻了景致开阔的凉亭,设宴聚会。
吕烟波帮着苏致宁取了点心美酒,一一摆放,便含笑对沈召南道:“愁台凉亭之上观菊,真是风雅之事。是吧,相公?”
沈召南本是负手望着天际的流云,听见妻子的话,便回身淡淡笑道:“重阳登高,本是人生快事,夫人说的有理。”
亭中的女眷俱是轻笑起来。
沈新辞起身走到沈召南的身边,拉了拉大哥的衣袖,比划着道:“大哥,新辞想听你吹笛子。”
苏致宁见了,脸上掠过一阵恍惚的神色,似是想起了旧日光景。
那时人在江湖,公子如玉,只是那笛声,从不是为她而响起。
不论到了何时,这个人的心事,她都难以把握。
吕烟波不动声色地将一切看在眼里,语调却仍旧温婉:“是啊,相公,今日良辰美景,不如吹一曲吧,烟波和致宁也很想听呢,致宁?”
她侧头望向苏致宁,眼底淡淡的悲悯。
人生自是有情痴,红尘茫茫,从不在乎多了谁的痴心。
何必。
苏致宁默默地点头,见东西都安置好了,便侍立在吕烟波的身后。
唇角紧抿,不泄露一丝心事。
沈召南轻轻抚过妹妹的头发,点了点头,应道:“好。”
碧玉的笛子按在唇边,清婉明丽的笛声穿越了流云飞烟,响过了群山叠翠,带起一片悠悠的情思。
沈新辞捧着脸,眼底露出想念的颜色来,连手里的点心也放下了。
而不远处的四里桥边,秦焕然侧耳听着,怔怔不言。
这笛声,他仍然记得,他们的西园夜晚,那些回忆。
一曲终了,吕烟波轻轻拊掌而笑:“相公果然不负才子之名。”
沈召南却不答,只低头看着自己的笛子,手指缓缓摩挲而过。
见他脸上神色微微有些怅惘,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
沈新辞却知笛子原是爹爹留下的,只道大哥想起了故去的父亲,心中难过,便转头看向吕烟波,拉了拉嫂嫂的衣袖。
“让大哥来跟我们一起看菊花吧。”
吕烟波会意,轻轻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便唤了沈召南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