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好生疼惜,早知新辞她,对七辞是绝难舍得的。当日七辞走时,却也不曾见新辞挽留过。
家中愈发沉寂了。
明道四年初,淳熙帝擢沈召南为左相,官居一品。
刘氏家族已近黄昏之势了,少年天子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沈召南初拜相,日日忙碌不堪。朝中事多,家中不闲,那心事却缠绕眉间,仍旧不能释怀。
叫他时时中夜难寐。
自明道二年,他征战归来,与烟波完婚之后,焕然他,忽的就生疏起来。
他不再时常来寻他喝酒闲话,也从不与他单独相处,白日里若非有公事,两人竟是全无交集。
西园,已经两年未曾去了。
他婚后不久,便找了日闲暇,特特去找秦焕然。那一日相见,秦焕然不知何故,待他极其冷淡,眉间尽是讥诮之意,说不出的伤人。
字字句句,皆是冷讽。
沈召南却是百般不解。
他走时两人还好好的,不曾有过嫌隙。回京之后,更是无暇独处,他不明白,焕然的生疏,究竟从何而来?
自己几时得罪了这位少年知交?
那日情景,不由重又浮现在眼前。
当日相见,正是他新婚两月之后,夏夜月色清婉皎洁,分外动人。
他先去了秦家,待见了福叔方知,焕然竟去了潇湘苑留宿。
那个地方,是京都最繁华的烟花之地。
“沈大人。”
沈召南看着眼前淡妆仍旧风情的女子,拱手温声道:“萧娘。”
这女子他虽不熟,却是识得的。潇湘苑的萧娘,京中第一风流雅妓,才貌出众,甚是受人追捧。
沈召南认得她,不为别的,只因她是秦焕然的红颜知己。
萧娘幽幽地看着他,纤长手指在银质的酒壶上缓缓摩挲,“沈大人向来洁身自好,潇湘苑这等烟花之地,大人身居高位,也不怕轻了身份么?”
那婉转清丽的眉目间,似是染上一抹讥诮。
“萧娘言重了,世间本来便是地不轻人人自轻。”
沈召南负手淡然道,心中却有几分不解,为萧娘眼中浅浅的怨怼之意。
他不记得,自己几时得罪了这位京中红人。
萧娘丹凤眉梢轻轻勾着,露出令人寻味的笑容来。那眼里流光仍旧旖旎风情,却带了几分说不出的味道。
女子转身道:“沈大人想是来寻公子的,请随我来。”
二人穿过欢场红颜浪子,将一室轻佻旖旎尽皆抛在身后。待进了萧娘的孟华阁,果然见到秦焕然独坐于房内。
檀香袅袅,那人单手执杯,神色漠漠,心情并不十分愉快的模样。
听得脚步声,他眼色分明动了一动,立时便换了笑颜,并不回头,只对女子道:“萧娘,你动作恁的慢,要拿酒,唤个丫头去便可,何必自己跑一趟。”
白衣人似笑非笑地望着碧衫女子:“萧娘何故冷落于我?”
语调略带几分轻佻,那眼神却是亲昵之极,并不叫人觉得狎昵,反倒有几分情人之间的调笑感觉。
沈召南陡然蹙眉不语,只静静地看着他。
秦焕然故作讶然:“沈大人今夜怎的如此好兴致,新婚不过二月,这般举动,难道就不怕那相府千金嗔怒么?”
这话说着,面上满是调笑之色,仿佛旧友玩笑,可那目光深处却泠泠如雪,格外的清凛。
沈召南眉心折痕愈发深了,转身拱手对萧娘道:“萧娘,我与焕然有话要说,烦请你回避一时,可否?”
“有何话不可让萧娘听?”秦焕然取了酒壶,慢慢斟满两杯,转着寒玉杯子,也不说话,只是轻轻晃动。
沈召南不理会他,只淡淡看着萧娘。
萧娘眼底神色万千流华,最后还是福了福身,离开了。
女子临去前,似是不经意间瞥了一眼那香炉,紧紧地咬了唇。最后却只是苦笑一声,合紧了房门。
罢了,不甘心,亦是难以强求。
见萧娘走了,秦焕然握着酒杯的手指力道微微重了些。瞬息间心底闪过无数念头,可是,终究只是想想罢了。
白衣人淡淡道:“有事找我?”
沈召南走到他身边坐下,拿过银色酒壶,也给自己斟了一杯,一饮而尽。秦焕然只定定地看着他衣袖上的层层褶皱,不去看他的脸。
“找你一定是有事么?”沈召南语调微冷,“我原不知,秦大人这般忙,抽身一叙的功夫都没有?看来沈某来的不是时候,搅了秦大人的雅兴!”
他素来温雅,待人接物样样周全,从不曾在人前露出如此恼怒之色。这会儿出语句句暗讽,已是极反常的了。
秦焕然却慢慢笑了起来。
心中亦苦亦酸,亦有甘美滋味。到底是明白了,当年种种滋味,究竟是因为什么了。
他忽的软了心,缓缓道:“沈大哥,你今夜寻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听得他语气和缓许多,沈召南也收敛了脾性,重又恢复了往日的温和面容:“也无大事,只是要你说明白,为何忽然这般生疏,我……”
他微微蹙眉,道:“我有些不明白。”
要如何说,你才会明白。便是明白了,又能如何?
秦焕然握紧了,呼吸蓦地急促起来:“说不上生疏,只不过长大了,你已成家,现下不必从前。我觉得往日种种,太过任性罢了。”
沈召南不由轻斥道:“这是什么话呢,我还道你为着什么,原来是这样。”
他重为两人斟满了杯酒,方温和笑道:“焕然,我便是成亲了,也还是你的沈大哥,有甚相关。不过是多了个嫂子罢了,烟波性情温柔,原也不是那般爱操心的人。”
秦焕然听他说起妻子,眼底霍然闪过一道寒芒,方才软下的温情顿时灰飞烟灭,讥诮道:“看来你夫妇二人倒是恩爱得紧!”
这话音便是不对。
沈召南断了无数案,心思缜密之处,鲜有人及。他虽对秦焕然太过在意,不免有几分关心之乱,然而一旦镇定下来,心念一转,模模糊糊间似抓住了什么。
却又不能全然分辨。
“焕然,你似乎很不喜欢烟波?”
秦焕然一惊,拿起杯子将酒饮尽:“我是不喜欢她,那又如何?”
“为何?我记得你与烟波并不相识。”沈召南纳闷地看向他,“你怎的平白讨厌起她来?”
他仍旧蹙着眉,不知为何,白皙面色微微晕红,眼里的水光幽幽静静,起了几分朦胧,有些不同寻常。
秦焕然本是略带冷意地看他,这会儿见他的脸色,心中忽的燥热起来。冷酒入喉,竟似也是灼热的。
烧的人神智渐渐迷离。
就是面前的这个人,搅得他夜夜难眠。梦中那张活色生香的脸,低低的呻吟呢喃,似乎瞬间便在脑中重现。
那样的风情,是他从未见过的沈召南……
不对!
秦焕然猛地回过神,极力摆脱脑中种种香艳的浮想。
习武之人,向来自制不差,他定力更是不同常人,今夜怎么如此浮想联翩,心猿意马?
鼻端传来的香气愈发浓郁甜美……
这分明是旖梦的味道!
秦焕然皱紧了眉,望着杯中的酒,心下终于了然。
旖梦的味道本就带了淡淡的催情作用,平日用着,倒也不甚明显,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只是方才萧娘拿来的是合欢酒,两者相和,那种绵长暧昧的味道,能够勾起一个人心中最隐秘的渴望。
萧娘对他,竟是还不死心。他分明已经直言自己心中所爱,另有其人,甚至暗示过,以萧娘玲珑心思,和对他的了解,想必已然猜到了是谁。
想来,是因为知道沈召南已经娶妻的缘故么?
沈召南微觉燥热,便又倒了一杯酒,试图借以平息那隐隐的躁动。秦焕然在一旁见了,一时不知自己究竟想要如何。
神色又几分莫名,却也始终不曾开酒言明,阻止他药性弥漫更深。
秦焕然停了杯,淡然道:“好了,此事没什么可讲的,不喜欢她也没办法。缘分这事,强求不来,若无事,你先回去吧。”
桌下,他握紧了拳头,若是再放任下去,他不能保证,不会发生什么事情。
何必给自己留下念想,反而放不下。
既得不到,干脆一点都不要!
沈召南眼里弥散起烟雨之色来,怔怔地看着秦焕然。忽然拉住了他的衣袖,也不说话,安静地注视着他。
他平日从未露出过这样的眼色,困顿的,委屈的,淡淡的清愁与不解,秦焕然暗叹一声,终究败下阵来。
虽知是药性所致,他现下未必清醒,但是,这样的沈召南,秦焕然仍旧无力抵挡。
“沈大哥。”
他唤了一声,知他神智模糊,便不必再伪装,语调低柔,“你累了,我送你回去可好?”
沈召南却抱着他的手臂,将额头轻轻抵在上面,呢喃道:“我……我不想回去……心里不高兴,焕然他在生我的气……心里烦得很……”
秦焕然一怔。
他不知道,原来在自己为这人辗转反侧的时候,他也不曾好过。也许,在召南心中,自己终是特别的吧。
眼底柔情乍起,秦焕然俯身轻轻亲吻他的发,“召南,我也很烦。你娶了别的女人,我也很不高兴……”
沈召南蹭了蹭他的手臂,声音愈发低了。
也许是一年来的渴望所致,也许是萧娘的药性作祟,秦焕然眼色暗了暗。他低头定定地凝视着沈召南颈后异常白皙的肤色,缓缓伸手,将人扶到了床上。
绯色的床帐缓缓落下,他知萧娘,定不会进来。
…………
沈召南轻叹一声,那夜他不知为何醉了,醒来时已是在自己书房的榻上,晚间之事,半点印象也没有。依稀记得自己去潇湘苑找了焕然,但不记得自己究竟同他说了什么。问了忠伯,也不知自己是几时回来的。
那日过后,焕然仍旧是冷冷淡淡的样子。听得人说,倒是比从前,更喜欢流连于潇湘苑了。
沈召南微微蹙眉,近前几步,方定定地望着他,温声道:“焕然,你究竟是怎么呢?若是我得罪了你,你也当与我说个清楚明白才是。”
他抿了唇,皱着眉又道:“咱们少年相识,这么多年的交情,你当真打算就这么与我生疏下去不成?”
秦焕然望进他的眼底,拳握得更加紧了,拇指掐着掌心,微微的刺痛。
过了片刻,他方强迫自己移开了视线,淡漠地道:“左相言重了,下官怎能劳大人说一句‘得罪’。只是如今已非当年,下官该有分寸才是。”
饶是多年宦海历练,喜怒向来不形于色,沈召南亦是动了气。
旁人便也罢了,可焕然,却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知己,怎能如此说话?
沈召南语调微冷,道:“焕然,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如何就今日已非当年,你仍是你,我仍是我,可曾有变?”
他是当真恼了,再不复素日的温润,眉间皱痕愈发深了。
秦焕然陡然眼眶微微酸涩。
你怎知,你仍是你,我仍是我?若我说,该是物是人非才是。
你已娶妻,我却是不甘。年少懵懂之时,不识情爱滋味,还以为不过是那些往事的缘故,不过只是投缘,不过只是喜欢。
却难料,不只是喜欢而已……
那夜在潇湘苑,沈召南意识模糊,他却是清醒的。敌不过心中对这人的渴望,他将人扶到床上,一番撩拨,轻而易举地逼得他动了情欲,宛转相就。
虽然未曾真正成就鱼水之欢,但那刻的极致感觉,已经足够让他看清自己的心意。爱而不自知,已是毋庸置疑了。
秦焕然忽的没由来一阵忿恨,转身便要走开。
“你给我站住,秦焕然!”
沈召南见他一语不发便要走了,委实是气结,不由厉声喝道。
秦焕然霍然回身,一把抓住沈召南的手臂,手下竟是带了内劲,力道惊人,抓得手臂隐隐作痛。
那人本就俊朗温润的眉目,因着疑惑睁大的双眼,愈发的动人心意起来,叫秦焕然不由想起了那个暧昧的晚上来。他死死地看着这个人困顿不解的眼,神色竟有些微的狠戾。
心中情思辗转翻腾,简直恨不能从此将这人融入骨血,片刻再不分离。
若是日月可以倒流,他绝不会那般懵懂,任由错过!
天意弄人,偏生要叫他知晓这份情愫。却在他终于懂得之后,又生生断了他的退路,不给他任何机会。
情意既生,为何不能许他争个圆满!
而沈召南,分明还什么都不知道。
秦焕然咬着牙道:“你想让我说什么?说恭喜你娇妻产子,妻贤子孝?还是忍着性子如从前一般相处?沈召南,你平日聪明绝顶,怎的在情爱之事上,比我还要愚钝不堪!”
“我憎恶你的妻子,你的儿子,若我早些明白,绝不会任由你娶妻生子。”他冲着沈召南吼道:“要我看着你跟别的女人执手偕老,你做得到,我做不到!”
他知道这话不该,然而望着沈召南由不解到了然,最后满目震惊的神色,秦焕然忽的快意地笑了,眼底却是沉沉的痛。
心中有种恶劣的快感,为何只有他一人痛苦不堪?
这本不是他的错。
“焕然,你……”
沈召南心中惊怔,呆呆地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这声音清朗温润,一如当年,那些个日日夜夜。
仿佛缱绻东风,绿酒春浓。
秦焕然一时只觉心意阑珊,再不愿挣扎。他终于慢慢放开了沈召南的手臂,深深看他一眼,默然转身离去。
眼底的光,纵是几番挣扎,几番酸涩,几番痛楚,仍是无奈温柔。
放不下的,终究是放不下。
沈召南怔怔立在原地,任由柳丝拂袖。
“相公,你怎么站在这里不进来?”
沈召南霍然抬头望去。
裹着白色披风的女子走上前,未曾开口说话,先咳了两声,脸上颜色淡淡的,缺了几分血色。
正是沈召南新婚两年的妻子,昔日左相之女,吕烟波。
沈召南强笑道:“没事,只是想到一些事情,一时出了神,便没在意这些。”
见妻子脸色仍旧憔悴,病容难掩,沈召南不由握住了她的手。
柔软而微凉,总是不够暖。
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它暖起来?
沈召南忽的想起了秦焕然。
向晚时,那人握紧了他的手臂,力道之大隐约生疼,半点不知收敛。
却是,比任何人都要灼热的温度。
他眉心又轻轻蹙起,半拥着妻子向屋内走去,边温声道:“今日风大,你身子不好,怎的出了房门?致宁和新辞呢?”
吕烟波眉目婉约,轻柔道:“无事,房中躺得闷了,我便出来透透气。致宁妹子陪着小妹到相国寺还愿去了。”
沈召南点头应了,知小妹平日对这些事情,总是比旁人多几分心思,便不复多问,只扶了妻子回房,闲话几句家常。
奈何心事重重,说着两句,便又走了神。
吕烟波只道他为着公事烦忧,便体贴地说一句:“相公,烟波有些累了,不如你自去看看剑儿吧。”
“也好,你先歇会儿,晚膳好了,我便来唤你。”
沈召南实在无心,于是应了,起身去看才数月大的麟儿沈剑。
奶娘出去为孩子洗衣裳了,沈召南俯身将幼儿抱在怀里,轻声哄着,不时逗弄两下,脸上带了些笑意。
孩子还小,大半天都在睡着。这孩子生得委实不错,秀眉大眼,将来大了,定也是个极俊朗的少年。也不知他的亲爹究竟是何等人物,烟波从不提起,沈召南便也不曾过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