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开到了一所私宅前,几个人下了车,穿过院子,绕过长廊,进了大厅。
“房子搞得挺不错的,有点意思。”
“难得李董赏脸,我们几个也只是副庸风雅而已。”无锡靠着苏州,不少住宅都有园林风格,知道李潜清对中国古文化很感兴趣,这帮人选择了投其所好,把宴席设在分公司老总的家中,又请来了职工做家常菜。
“李董,我们没有请大厨来,实在是照顾不周。不过,今天找来的员工确实有两把刷子,您试试就知道了。上次吴厂长家里有事,一时找不到厨子,就在厂里打听,有没有合适的人选,结果还真给找到了。年纪轻轻的一小伙子,还真看不出来。他是家里困难,正好出来做点活贴补家用。这次能在李董面前献丑,也是他的造化。”
“造化谈不上,只是麻烦他了。”李潜清微微扯了扯嘴角,淡淡笑了笑。
菜端上来的时候,雾气氤氲,李潜清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被熏的微湿了。一顿饭吃下来,味道什么的都没在意,只是觉得太温暖,却又恍若隔世。说了什么,自己已经都记不清,到了最后,却只是听到旁边的人说:“既然李董喜欢这菜,那就让他暂时把工作放放,给您做菜去。”
李潜清这才回过神来,仰头喝了一口酒,说:“我在这边没有购置房产,不太方便。再说,这不是屈就了人家吗。”
“这有啥屈就的,能给李董办事是他的造化。这孩子家里也困难,跟着您,自然比在厂里好多了,没有他不乐意的道理。”
于杰起了个大早,赶到菜市场买了不少新鲜蔬菜,还有鱼肉,差不多是平日里一个礼拜的花销了。最后,又在菜场大门口的杂货店里称了不少孩子爱吃的糖果蜜饯之类,这才大包小包拎着往回赶。
这是出租屋,在市郊,只有一间大屋子,于杰将它隔开了,外面作客厅,放了烧菜做饭的家伙,又买了张铁床,自己每天晚上就睡在那里。里间是奶奶睡的,很小可是很整洁,放了一张床,一张写字台,旁边还有一把椅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连椅背上的棉絮都露了出来,像瘦骨嶙峋的老人,用苍凉的手势,向每个用眼光追寻过它的人诉说召唤些什么。
奶奶每次看到于杰睡在外面,缩着身子,总泛不住一阵心疼。他每天早出晚归,回来安顿好奶奶,再洗漱一番,几乎倒在床上就睡,不知道老人家牵挂,睡不着的时候总要出来看看,就像小时候一样,不管他回来得多晚,奶奶总要为他守门,握着他的小手,呵一口热气,领着他回屋吃饭。更小一点的时候,天天学校门口守着,风雨无阻。
奶奶总让于杰也搬到里屋去,于杰始终不肯,一来屋子太小,若是放两张床,连走路的地儿都没了。最重要的是,于杰上下班没有个准儿,哪天赶着走货了,工人们就死命地加班,通宵是常有的事,老人家睡眠本来就不好,自己每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大夜班小夜班上起来没完,怎么还能住到里屋,影响奶奶正常休息。
当初租下这间屋子,就是看中了它租金便宜,工厂在郊区,所以自己跑个十几分钟也就到了,当然是再适合不过的了。可是一到冬天,问题还是来了,家里一台旧式取暖器,每年于杰都早早地拿出来,放到奶奶床边,冷了就插上电给奶奶暖和暖和。可是自己住在外屋,腊月寒冬的,没有任何取暖设备,每天也就是睡觉的时候,灌个热水瓶,暖暖手脚,用了很多年的玻璃瓶子,哪里经得住大冬天的折腾,再加上屋子本来就破旧,隐隐地甚至会有些风透进来,不过几十分钟,水就彻底冷了,冒着丝丝寒气,倒是人在暖水了。
但这些年,于杰彻底习惯了这种生活,也不觉得有什么委屈不妥,生活上节俭一点是绝对必要的。奶奶的病,几乎月月都要往医院跑,自己没有余钱,日子过得也是节俭异常。一副眼镜,戴了四五年,款式陈旧不说,度数也早就不够了,镜架上的漆掉了许多,镜片是老式的圆形,上面一道道印纹,召示着它被岁月留下的痕迹。
第11章:平淡生活
于杰仔细收拾了一下屋子,回房看了看奶奶,就在厨房里忙开了。洗菜,淘米,烧水,给油锅预热……菜到锅里的时候,敲门声响了。于杰将火头调到最小,手在布上正反转着擦了擦,然后快步走到门口,微笑着开了门。
“张哥张嫂,怎么这么早就来了,我还没怎么准备呢,家里一团糟。”
“瞧你说的,准备啥啊,一顿便饭吃吃也就罢了,大家聚聚热闹一下,也是为你送行。”被称作张嫂的女人有着北方人的豪放,说话间把一大袋东西往屋里搬。
“嫂子,你和我哥来就好了,还带什么东西。”
“哎呀,你们说了半天,都把我给忘了,真气人。”于杰笑了笑,侧过身,把一家人请进了屋。又拿出早上买的瓜子蜜饯,放在茶几上,说道:
“你这个混世小魔王,忘了谁,也不敢把你给忘了。”
女孩一边不客气地撕开包装袋,一边满意地笑着翘起了二郎腿:“这还差不多。”
“你这孩子,简直是找死,整天没大没小的。”张嫂说着,照着张莉的脑袋就是一下。
张莉避躲不及,“敖”了一声后,嘟着嘴嚷嚷:“小于叔叔,你看,都是因为你。”
于杰苦笑了一下,张嫂定定地再次望向张莉,怒道:“你还说?”张莉撇撇嘴:“妈,你小声点,小心把于奶奶吵醒了。”
“要你说?坐一边去。”张嫂说着,自顾自地系上了围裙,又对着张哥道:“你去把上次那张桌子修一下,我看着还是不怎么牢固,别闲在这里跟太上皇似的。”张哥转身对张莉和于杰唇语道:母老虎。还没来得及回身,腿上就被狠狠踢了一下,“要死了,女儿现在这样子,都是跟你学的。”
然后把张哥推到客厅角落的桌边,一把釜头递给他,“快点,别磨蹭。”转过身去,立刻换了笑脸,拎了桌上的菜,拉着于杰进了厨房。
开饭之前,于杰进房伺候奶奶穿好衣服,将她扶出来一同进餐。张哥张嫂帮忙盛饭夹菜的,乐得老人家合不拢嘴,连说:“小杰这几年多亏了你们照顾,现在还要你们忙这忙那的,实在不好意思。”
“哪里的话,于杰一个人,带着您在外地,实在太不容易。”
“这么些年,实在苦了这孩子。学也没念完,就出来工作了,在工厂里干活,好好的一张脸,竟然这么毁了。唉,都是我这个老不死的,拖累了他。幸好遇上了你们,处处帮着我们小杰。如果没有你们两位,真是不敢想。”
“奶奶,以前的事咱就不提了,啊?不是您拖累我,是您一直照顾我,连身体都垮了,我……”于杰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噎。
“咱今天啥都不说了,就是为于杰饯行的。来来来,吃菜吃菜。都高兴点,小杰将来赚了大钱,我们都跟着沾光。”张哥打断祖孙俩的对话,一个劲用眼神示意张嫂。
“是啊,多想点高兴的,日子慢慢会好过的。我就不信老天瞎了眼,不给咱老实人过好日子。”
“小于叔叔,你到了香港,要多久才回来一次?”张莉眨眨眼,问道。
“我尽快安顿下来,就试着把奶奶接过去。”
“都跟你说了,别理我这把老骨头,我跟着你大伯过,不会怎么样的,你在那边安心工作,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千万不要错过啊。”奶奶轻轻拍了拍于杰的肩。
“那个大老板会有钱成什么样子?不会家里的墙都是用金子做的吧?”张嫂打趣地问道。
“看你俗的,现在有钱人都不喜欢金子。钱峰你知道吧,我们厂和其他一些分公司都要归他管。他是李氏集团在无锡的负责人。人家家里弄的跟皇宫似的,专门搞了个什么园林风情的别墅,屋子可大了,半天都转不过来。我还没那福气亲眼目睹一回,这还是我那个调去他们公司的同事小刘那天遇到我聊上的。”张哥不禁侃侃而谈,激动处还手舞足蹈。
“哦,就是那个整天上电视新闻,连市长也不放在眼里的啥总经理?他不是你们厂长的上司吗?”张嫂给于杰和奶奶各夹了块肉,又继续问道。
“哼,还总经理呢,只不过是人家手下的一个小兵,自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趾高气昂的。”张哥愤怒了。
“小于叔叔,你那天见到那个什么董事长了吗?长什么样子,是不是很老很慈祥牙齿都掉光光的老爷爷?他怎么会这么喜欢你的家常菜呢?还让你特地去香港做菜?”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那天做完菜就走了。第二天是厂长通知我过阵子去香港的,实在是太匆忙了,可是如果不去的话,工厂这边大概也要被回绝了,所以只好硬着头皮去试一试了。只是奶奶,我实在很担心。”
“有啥好担心的,我都说了,不会出啥子问题的。你们年轻人就是应该多出去闯荡闯荡。难得有机会,就要好好把握。”奶奶拍拍于杰的肩,给他鼓励。
饭后,张莉和奶奶出去晒太阳。于杰和张哥张嫂收拾碗筷,打扫屋子。突然,张嫂好像想起了什么,把抹布一扔,指指张哥:“你,带小于去买点衣服,好歹也是去大户人家做事,不能缩手缩脚的,穿着要更体面些才行。”
“不用了,这样挺好的,也就是去做做饭之类的,穿好的也是糟蹋了。”于杰连连摆手。
在张哥的一再坚持下,于杰还是跟着他进了商场。按张哥的说法,无论如何,先要给东家一个好印象,你有再大的本事,有了这一层才好发挥。于杰不禁失笑:我能有什么本事呢?好印象,又是靠穿得体面一些就能得来吗?不过这些他都没说,怕拂了张哥的好意。虽然觉得没有必要,但他心里是万分感激的,他是那种别人对他三分好,他能记十分的人。何况张哥一家帮了自己多少,数都数不清了。
虽然张哥也说,自己走了,奶奶就放心让他们照顾,不要有后顾之忧。可是毕竟与他们非亲非故,平日里受他们恩惠已经够多了,又怎么能再麻烦他们?
他们的状况自己是万分清楚的,在这个城市,他们和自己一样,没有属于自己的窝,他们的房子也是租的,只是因为人多而比自己这里稍大一些而已。而人到中年,忙了大半辈子,谁不希望有点成就,其实大部分人的要求都不高,也就是一套房子,小点,破点,旧点,偏点,都不是问题,最重要的是,它代表你在这个城市有了处所,代表你融入了这座城市,被它所接纳。但平常人,尤其是大城市里的平常人,倾尽一生也未必能实现这个对他们来说无比遥远的梦。
张哥夫妇不是没想过,只是眼下,张丽很快要念大学,家里也是有老人的,负担确实不轻,你这头还在遐想当中,那头房价又不断爆涨,到了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连想都不敢想了。于杰就是明白张哥的苦,所以到了商场,也是各处走走,不肯在哪里作过多停留。张哥哪里肯依,这个孩子他是知道的,在厂里,脏活苦活都是他干,他乐意别人更是高兴。脸出了事后,也没见他有什么意志消沉的举动,在家休养了一阵子,来上班后依旧是积极乐观的,连谦和友善的笑容都没变过。可是这孩子心里的苦,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他记得这曾经是一个多么耀眼的孩子,眼睛大而明亮,脸庞偏瘦,本应给人刻薄的感觉,但奇怪的是,正好相反,他给人带来的是温暖明煦,好像能化掉终年积雪一般。妻子说,她在科长的办公室门口,准备进去打扫的时候,听到了科长与于杰的对话。于杰那时候伤刚刚养好,出事那天,脸上血肉模糊,简直让人连看一眼都不忍。虽然经过医院半个月的救治,生命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但脸上却不复往日风采。一道深深的伤疤从两眼间的鼻梁骨一直延伸到右边脸颊,看上去整个人都失去了协调,难看甚至可怖。
任谁也看不出这个初看狰狞的人,从前是如何清秀俊逸。
于杰对科长说:“请您再给我个机会,不管是清洁还是杂务,我一定会好好干。我,我会避开人群,找清静的地方,不会吓到、吓到别人。”张嫂当时就忍不住掉下泪来,为这个孩子感到心酸。她不明白,这孩子到底有什么错,怎么在遭遇了这么苦痛的事后,没有一口喘息的机会,又要为生计而发愁。在他这个年纪,应当是刚刚大学毕业,找份体面的工作,遇上个好女孩,慢慢开始自己的人生。而事实上他失去了什么,甚至没有来得及思索,那不是他们这类人深究的问题。
第12章:离别之际
张哥看到合适的衣服,让于杰去试,于杰摆摆手。张哥作大怒状:“小于,你这是看不起我。你要走了,哥和嫂子虽然舍不得你,但也算是个不错的去处,我们为你高兴,给我弟拾掇拾掇怎么了,你再不接受我真生气了,太见外了。”于杰只好答应。张哥连忙接话,说现在是寒冬,别的什么T恤,春秋装自己也力不从心了,想买也买不了,就买两件棉衣,让于杰别跟他争。
于杰进试衣间的时候,销售小姐对张哥摇摇头,叹了口气:“他原来长的不错吧?虽然很瘦,但那骨架穿起衣服也是极好看的。只是可惜了那张脸。”
张哥也叹气:“何止是不错啊,比电视上那些个什么明星好看不知多少倍,唉,老天不长眼啊!”
于杰和张哥出了商场,心里还是忐忑,虽然张哥没让他知道衣服的具体价钱,但是在大商场里买的,又是冬装,不可能便宜,两件加起来不会低于800块。于杰想想,心里就抽着疼,自己这辈子,还有报答人家的机会吗?
于杰在家等了近一个月,因为要等护照签下来,而工厂那边,厂长也说让他不用忙了,好好准备一下。其实于杰是很感谢厂长的,他知道,如果不是厂长让自己有机会去做菜,自己恐怕得一辈子待在厂里了。如果是一般人,在这样的大型工厂里,大概是求之不得的,可是自己从脸伤了之后,就只能干干杂务,不是吴厂长不待见,只是自己曾经出过事,厂长也为难,怕给车间弄个安全隐患待着。
自己负责搬运的那段时间才真正和张哥他们熟起来。张哥不是技工,工资自然比车间里那群人少很多,由于工龄,要比于杰多一些的。于杰能吃苦,经常干完了自己的,还给张哥搭把手,张哥就感叹:看不出你小子,弱不禁风的,还挺能扛的,别太辛苦了,现在仗着年轻,老了就受罪了。
于杰自然是知道这道理的,可是这体力活,还是自己好不容易争取过来的,不积极主动点成吗。左手一直有伤,不能用力过度,于杰也是注意的,搬东西的时候尽量将重心放在右边。可是干起活来,往往有很多是不可避免的,所以左手也没少疼,尤其到了阴雨天,恨不能将手冻起来没有知觉才好。疼得常常咬紧了牙关,脸惨白惨白的,大滴汗珠不停往下滴。
于杰知道,吴厂长确实是仁至义尽了。分公司的老总其实是极不赞成他宴请董事长的提议的,说是找个五星级酒店不是更有诚意。可是厂长打了包票,说自己做的跟饭店的很不一样,一定会让大老板满意。没过多久,就通知自己到香港做事。这也是极尽心力为自己谋个出路了。
所以无论如何,离开前,也是要去向人家道个谢的。于杰来到厂长办公室,敲了门,里面的人应了,于杰这才转动门炳,吴厂长从一堆财务报表中把头抬起来。
“小于,你来啦?来,坐坐。”于杰坐下,两手交叠着不知往哪儿放。他平时跟厂长接触不算多,也就是大暑天里帮他孙子补过几次课。那是缘于某次厂长读初三的孙子到厂里来等爷爷一起回老家过节,顺便带了作业, 愁眉不展,不知从何下手之际,于杰恰巧给他解了围。他发觉这个穿着廉价工作服,爬高上低的大哥哥竟然有很好的理科基础,几个冥思苦想许久也没得出答案的难题,他演算一番就可以了,便拉着他给自己补习。这年头,家世背景好的孩子挺多,可像他这么肯学的实在是少之又少。于杰不禁失笑:是个好孩子。也就十分尽心地去教。不知为什么,却想起了李潜清,他是家世极好的,偏偏从不肯好好学。但可笑的是,就是这样一个纨绔子弟,脑子却又十分地好使,那时候,反倒难为他给自己补课。想到这,于杰摇摇头,将自己从回忆中拉回现实,继续为小吴同志讲解题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