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毕,已经逃得没有一个学生了。苏徽轻笑一声,助手的老师指了指他,无奈笑道,“苏徽啊苏徽,就你最爱吓唬这些学生,你当年上尸解也好不到哪里去。”
苏徽委屈道,“您这就错怪我了。我可不是取笑他们,只不过是为了让他们难得的一次尸解课变得终身难忘罢了。我这么流畅的解剖没人欣赏我还委屈呢,下次啊,你们要上课就自己来,老是让我当坏人,我招谁惹谁了?今夜有多少年轻的花骨朵会梦见我的带血解剖刀啊!我这温和俊雅翩翩风度的形象啊!”
老师笑得直打颤,“就你这张嘴厉害!”
等到一切都妥当,早已昏黄。苏徽从实验楼里走出来,不期然遇见那个见开颅直接昏过去的男生。苏徽笑道,“怎么,被吓了一次失忆了?记不得寝室的路了?”
男生脸一红,有些忸怩,半天,道,“我就是想问问,从解剖的过程来看,我好像没看出什么致命的地方。到底死因是什么呢?”
苏徽定定地看着他,然后笑了,“你没错。确实察觉不到。”
男生抬起头,满是疑惑。
“我们都以为,科学可以解释一切,起码是大部分事物。但事实却是,大多数的死亡是未知的。”苏徽望向远处,眼神有些飘忽,“有很多很多的事情,是靠我们的刀我们的学识无法解决的。所以,答案就是——死因不明。”
你以为学的越多,无知就越少。殊不知,学的越多,空白就越大,渺小就越明显。人类高傲得以为天赋人权,可以窥尽所有奥秘,却不过是迎来一个又一个未解之谜。自然的力量何其大也,穷尽一生终无止。难怪乎有伟大的科学家最终选择了神学。
所谓,高山仰之,不可极也。
苏徽推开门的时候,陆觉非正在奋战那台老式洗衣机,弄得满地水渍。苏徽皱眉,陆觉非看见他,露齿一笑,“洗衣粉和消毒液的比例都是按照你给的下的。”
苏徽坐着沙发上,舒展着身子,眯眼看陆觉非来回奔走,繁忙异常,居然还能抽空哼着不成调的曲子,不觉微笑起来。家里有点人气果然还是能辟邪的。想起自己五六年级每次解剖课下课后,都躲在繁华的角落,不愿意独处。尸体的味道过于霸道,必须要点什么有生命的,将他拉回人间。
陆觉非不知何时走到了苏徽跟前,用鼻子嗅了嗅,皱着眉,“苏徽,你身上什么味儿啊这么难闻?”
苏徽挑眉一笑,“不好闻么?尸体能够保存到这种程度已经很不简单了。我们院每年都花大量金钱精力,就为了保存这些尸体。你仔细闻闻,其实还不算腐烂。”
陆觉非后退几步,脸都皱起来了。
“对了,今天我们还解剖了脑颅,那脑子切出来啊,就和你晚饭吃的麻婆豆腐差不多。”苏徽是属狗的,陆觉非呼个气都知道是咸是甜。
陆觉非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地冲进浴室呕了起来。苏徽难得不嫌弃他,好心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道,“脑部切片要切得特别薄,其实看上去也没什么,豆腐的刀工可没我的好。”
陆觉非扭头看他,眼里冒火。苏徽笑嘻嘻地回屋换衣服去了。
等他再出来,陆觉非也吐得差不多了。苏徽收好毛巾打算洗澡,陆觉非走了过来,在他手中塞了一杯热可可。
“你就逞能吧,脸明明白得跟豆腐似的,还说。”陆觉非用手背碰了碰苏徽的手指,皱眉,“手也是冷的。”
苏徽看着他,忽的笑了。“不错嘛,很有潜质,什么时候请你来参观我们的尸解。”
陆觉非也笑,“好啊。”
热气随着夜晚的来临渐渐消散,带着一缕青草的香气,向天边散去。手里的可可,却越来越暖。
12、相处之道(一)
正如陆觉非所言,他能在租房里住的时间,委实不多。有时,他会连续消失很长一段时间,然后突然出现,带着永远轻讽的笑意。
对于苏徽而言,陆觉非的搬入其实并未带来多少本质的区别。大多数时候,他回到家,还是得自己开灯,自己泡茶,然后一个人发发呆。
冷清的时候,苏徽也会在想,多一个人,似乎会好一点。这种想法会在解剖课或者是手术失败之后更甚。
但是想到陆觉非轻佻的笑容和无耻的言行,苏徽又会忍不住涌起怒意。陆觉非从来不掩饰对苏徽的口头调戏。苏徽讨厌他明显带着游戏的心态,就好像,无时不刻在警告你,我是闹着玩的,叫你无名生气,却又无理如此。
对游戏当真,容易受伤。
苏徽难得有空的时候,也会玩玩网游,比如最近比较火的一款古装武侠3D网游《倾城》。苏徽在游戏里选择了“百草”职业,就是通常所说的医生。没什么特别的,大概是习惯了。何况在游戏里,救死扶伤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一道法术下去,死者能生,弱者能强,何其逍遥。
他总是守着,在别人只剩最后一点红的时候,轻轻一送,将生命之光笼罩。这样做的时候,有种奇特的解脱感。
可惜,大多数时候,苏徽还是活在现实里。活在现实里,就必须面对生离死别。没有哪种科学可以活死人肉白骨。更多的时候,病人是在无助地挣扎中,形状惨烈地死去。
在出神的瞬间,从急诊处推来了一个需要紧急手术的伤患。这是一个年仅十岁的小姑娘。三口之家在返家的途中被违规小轿车撞飞,她的父母在救护车上已经断气。
病床在乒乒乓乓的动静中被迅速推进了紧急手术室。耀眼的灯光打在小女孩的身上。她的脸色死白,下肢被完全碾烂,惨不忍睹。苏徽以最快的速度消毒穿衣,冲进了手术室。
“股动脉止血!快!!”
侯半夏靠近一步,被眼前的红光晃得有片刻失神。他从来不知道,那么小的一具身体里居然流动着这么多血液。这些鲜红的,带着体温的血液此刻正如泉涌喷射,染红了他的手术衣,浸湿了他的鞋子。
不知道是麻醉的原因还是机体条件反射,侯半夏看见小女孩的眼睛突然睁开,空洞的眼神散开,最终血红一片。
他跌跌撞撞地推开手术室的门,再也抑制不住,扶墙呕吐起来。连续值班根本没怎么吃东西,吐出来的胃液都是苦的。
侯半夏倚着墙角坐下,用冰冷的墙壁冷静自己的头脑。那双眼睛在他的脑海盘旋,他甚至有些怀疑这到底是事实还是他的精神出了问题。只有漫天的红,从他身上未除的手术衣蔓延开来,使得视线模糊。
“死亡时间,15:49。”苏徽摘下口罩,深深看了一眼那张惨白的小脸,转身离开。
苏徽在顶楼的角落里找到了一脸茫然的侯半夏。他身上的手术衣已除,只是裤脚和鞋子依旧血津津的。苏徽将手中的热咖啡给了他一杯。
侯半夏接过咖啡,苦笑,“我逃出来了。”
“我知道。”
有片刻的安静,白云的倒影游荡在泛光的栏杆上,远处,是成片成片的高楼大厦。里面住着无数的人,无数渺小的人,终日忙忙碌碌,不知何时遭遇死亡。
“你知道成为一名真正的医生之前为什么要宣誓吗?”苏徽静静地仰头望天,“誓言第一句,健康所系,性命相托。正是因为别人的性命相托,使得医生拥有了超越常人的权力。他可以问权生死,可以干预生命。这是一种有如魔鬼般的权力。我们从踏进来的那一刻,就逾越了人类本身的某些界限。为了这种逾越,我们必须宣誓,必须将自己捆绑在普罗米修斯的柱台上。别人理解或是诽谤,都不能毁损自己性命相托的誓言。”
“我知道死亡的存在,而且每天都接触它。只不过,亲眼看着鲜血的流逝生命的陨落,突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死亡是我们的财富。所有的专家都是建立在无数白骨上的。不经历死亡,你就没有毕业。”苏徽抬起咖啡杯,冲侯半夏致意,“恭喜你。”
侯半夏咧嘴一笑,仰头深呼吸,将这灿烂的艳阳拥入怀中。恐惧和逃避只有一时,只允许自己片刻的懦弱。接下去呢?还是无尽的极限挑战,对人体身心极限的挑战。
“苏徽,你后悔选择医学了吗?”
这个问题是每个学医的人日日夜夜,直面死亡的时候不住问自己的。有些人想明白了,有些人终究还是走下去了。
苏徽低头,没有回答,反问道,“你呢?”
侯半夏站了起来,“我从小发过一个誓,这一生,起码要做三件自己想做的事情,哪怕是遭到全世界的反对也一往无前。”
“哦,哪三件?”
“有一件算一件,目前为止,有两件,第一件是当整形医师,第二件是做丁克。”
苏徽有些诧异,侯半夏怎么看也不像是丁克一类的类人。他记得侯半夏在儿科门诊的时候,尤其受小孩子的欢迎。而侯家三代只传了他一个,怎么可能同意。
“果然两件事都得到了全家的反对。”侯半夏苦笑着,用指头摩挲着纸杯,“但我还是想要坚持,想要努力看看,我可以走到何种程度。”
“如果将来有天妥协了呢?”
侯半夏摇了摇头,“总还是有办法的。比如,偷偷结扎。”说罢自己先笑了起来。
苏徽盯着他看了片刻,道,“我无所谓,只要你不找我做手术就行。”
“你别恶心了。”想到是熟人,不由自主就起了鸡皮疙瘩。
“那然后呢?”
“嗯?”
“那然后第三件事呢?”
“我也不知道,我还在寻找。也许时机到了,我自然就知道了。”侯半夏笑笑,严重缺乏睡眠的面孔映在阳光下,白的耀眼。
苏徽没有说话。
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又何其幸运。
“下次想偷偷丢人也不用跑到顶楼这么远的地方,否则一会儿被呼了,你跑都来不及。”
苏徽的话音刚落,俩人的呼机就玩命地响了起来。对视一笑,然后将咖啡一饮而尽,向楼下冲去。
谁知道呢,也许面对的还是死亡。只是,哪怕还有一丝希望,也是我们存在的价值,不是吗?
世间不可能因为死亡的存在而丧失欢笑。你看那些玩闹嬉戏的人们,你可以上前大喊一声,有一个年仅10岁的小姑娘被活活压死,而肇事者却仅仅是擦破皮安然无恙,你们还笑得出来吗?你可以这么感情用事吗?
答案是,不行。因为如果你这么做了,只会换来不解的目光。疯狂的世界是不需要疯狂的人来诠释的。我们只能做冷静的路人。
所有的生命都会按照一种固有的轨迹运行。你无法决定他人的选择,也无从评判他人的过失,你所能做的,仅仅是闭上眼睛。
才给一个划伤右臂的病人缝好线,侯半夏感到脑袋被硬物狠狠地敲了一下。他吃痛,扭头看去,却是谷子风。只见他手执腿骨,面容和蔼。
“师兄,你手上的是……”
“大骨啊!要不要尝尝看。”
侯半夏转头看那个尚未离去的病人,发现他的脸色和大骨一样苍白。
“疯子骨,我说过多少次了!违禁物品不要随便拿出来!”不知何时追过来的冯晋一把夺去了谷子风手里的骨头,对着那个病人咧嘴一笑,亮出白晃晃的门牙。
病人很配合地晕过去了。
谷子风切了一句,不满道,“又不是真的,而且我也没有故意吓他的意思。”
“当然不是真的!是真的你就不能站在这了!”冯晋恨极,用骨头敲了谷子风两下。
谷子风捂头窜逃,“喂喂喂,你不讲理啊!那明明是你送的礼物,居然还说是我的错!”
“是哪个变态什么都不要只要骨头的!”我找遍所有变态商店才找来巧克力味的骨头我容易么!
侯半夏站在原地,“谁也不用拦我,我要和小丸子的爷爷一起吹风。”碰见这样一群没正经的师兄,何其不幸呜呼也栽!
才扭头要走,忽见苏徽拿起那块腿骨闻了闻,“有其他口味其他部位的骨头没?”说罢作势要咬?!
侯半夏哭笑不得。
“冯师兄,你确定不是宠物商店里买来的?你确定它不是狗粮?”
“呃,这个么……”
“冯晋!!”
啊——
喧闹了一天,总算在下班后安静了下来。医院的走道渐渐空旷起来。苏徽检查了一遍黑板,将重症病人标注出来。这时,他听见背后有人喊了一句,回头,原来是历史教授钱直方的小徒弟赵磊。
“怎么了?”
“老师他住院了。”
你道钱直方是谁?话说这钱直方教授和苏徽的渊源那可远了去了,简而言之,就是苏徽对教授拥有监护权(?),每次教授有个三长两短的,都会有人通知苏徽。
苏徽站在病床前看着这个有着由老乡情升华起来的纠结关系的钱教授,抿嘴不语。
钱教授蜷缩在病床上,痛得牙齿发颤。“要……死……人……了……”
苏徽摇头,“死不了死不了,就是一个阑尾炎,反正你的盲肠也没什么作为,去了就去了吧。”
钱教授闻言,虚弱地问道,“真的只是阑尾炎?”
苏徽点头,“唉,可惜了。你要是有个疑难杂症什么的,还可以拍照登上我们的医学杂志,为祖国的医学事业做贡献。可惜啊……”
钱教授痛晕了过去。等他再醒过来的时候,不见了赵磊,只有苏徽靠在床头守着。大概是累坏了,苏徽坐着便睡了过去。
钱教授轻叹一声,动了动,想让他靠得舒服些。才一动,苏徽就醒了,给钱教授做了一番检查,然后笑道,“恭喜你,抛弃阑尾之后,你又是一条好汉了。”
钱教授诧异,“撒?手术做完了?”
“做完啦。”
钱教授万分惋惜,“咦,好不容易进了一次手术室,居然连样子都没看见就完啦?”
……
“你别担心,手术是实习医师做的,难保不在你肚子留个毛巾作个纪念什么的,你来的机会有的是。”
“嗯?实习医师?”钱老师一拍大腿,“亏了!凭我的资质,怎么的也得是专家会诊吧。”
苏徽嘴角抽搐,“像你这样大半夜过来开除阑尾的,照例都是随便逮一个实习医师做了。您就权当是为医学培养人才做贡献。不开您这个刀,别人可毕不了业。要是真找出个毛巾钳子手术刀什么的,我保证亲自帮你开膛破肚。”
钱教授又晕了过去,不过这次是被气晕的。
第二天,教授还是死活不出院,说是好容易来一回,一定要住够本。苏徽忍了再忍,总算没将他从窗户那里请出去。好在最近空病床比较松,冯晋也卖他一个面子,他爱留就多留些日子吧。
“医院有什么好呆的,臭老头。”别人都是躲都来不及,就他还进大观园似的,也不怕找晦气。
“什么臭老头啊?”冷不丁后面探出一个头来。
苏徽吓了一跳,差点没将手中的茶水泼出去。“你疯啦!大白天装鬼!”
13、相处之道(二)
陆觉非万分冤枉,“我没装鬼啊!”
“你属地鼠的啊,每次出现都咋呼咋呼的。”苏徽瞪了他一眼。
陆觉非看着他的脸,打量了半天,确定,“苏徽,你吃火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