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前站着一个穿着青色衣衫的婢女。婢女的手里拿着一个空空的碗。
“少庄主,您睡过了一刻。奴婢斗胆用水将您泼醒,还请少庄主恕罪。”她嘴上说着恕罪,面上的表情却丝毫没有谦卑认错之意。
裴逸楼没有理会脸上的水渍,从墙角地上站起身,运气调息活动酸痛的筋骨,整理了一下贴身穿的褥衣。
婢女放下碗,从那很久没有被主人使用过的豪华睡床旁边取了鞋袜递到他脚边。
洁白的袜套,上等做工的皮靴,就摆在他那双旧伤斑驳的赤、脚旁边,仿佛云泥之别。
婢女没有说话,也显然不打算服侍她的主子穿衣服。
裴逸楼早就习惯了她的无礼,也不多话也不强求,迅速穿戴妥当,鞋袜衣装冠带,一层一层套在身上,包裹起他的秘密,只留下一张让少女想入非非的俊美容颜。
“夏冬,今日为何没有按时叫醒我?”在走出房门之前,裴逸楼忽然回头问了一句。
被唤作夏冬的婢女面无表情的回答:“奴婢猜少庄主又梦到小时候了,奴婢怎敢打扰少庄主难得的‘美’梦呢?”
裴逸楼幽幽叹息道:“可惜还是没有见到你哥哥。有时我在想,活下来的不是我而是他,你会否比现在开心一些。”
夏冬的眼眸里藏不住浓烈的恨意,唇畔浮起一层冷笑,用很轻的声音很肯定的语气回答道:“那是当然的。”
“其实他比我聪明,知道活下来的会更辛苦。”尹天傲淡淡说了一句。
夏冬显然无法接受这种说法,忍不住讥讽道:“堂堂乌云山庄的少庄主,您前途无量,不知多少人羡慕,多少女人想娶您。这样的您也知道什么是辛苦啊?”
裴逸楼没有回答,因为他知道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他也不屑为自己辩解,毕竟是他亲手杀死了夏冬的哥哥。夏冬恨他没有错。
寅时三刻,裴逸楼比往常晚了一刻来到乌云山庄的演武大厅。
少主人宸子一穿着一身习武劲装,精神抖擞地立于演武厅上,脸上的怒气亦是清晰可见,这几天少主人都失踪了,今天早上一回来就满脸怒气,他从来没有见过少主人发这么大的火。
裴逸楼跪地磕头,恭敬地问安请罪。
宸子一本来就一肚子气,现在看到身前下跪的“替身”更是将火花在他身上:“夏冬,他迟到了多久?”
夏冬用幸灾乐祸的语调回禀道:“少庄主迟到了一刻,当罚二十鞭。”
“你先替他记下,等晚上他回来,将一天的错处一并责罚。”吩咐完了,宸子一从兵器架上抽出一杆铁枪,抖手挽了个漂亮的枪花,重重点在裴逸楼的肩头,大喝一声,“起来。”
“是,主人。”
“少庄主,您这一招‘回风舞柳’比您最快的时候好像是慢了一点。”夏冬故作“好心”的提醒。
裴逸楼额头沁出冷汗。
宸子一道:“退步了。夏冬,你记下,他慢一招就再加十鞭。”
裴逸楼心中苦笑,迟到是要受罚的,尤其赶上他的主人心情不好的时候,他有错没错都少不了一顿好打。按说多年残酷训练养成的习惯,他过去并不贪睡的,难道是因为近日阴雨连绵,身上旧伤频频发作,消磨了精神么?明日,无论如何不能再起晚了,否则伤上加伤,会更加难熬的。
话说起来,那蟠龙王送的冰魄寒玉还真是有效,腿间痛楚灼烧的部分已经消退了,浑身上下都是紫红印儿都消失无踪,整个身体像脱胎换骨,就连以前留下的伤疤都自己脱落,这冰魄寒玉还真是神奇,怪不得那么多人都想得到。
“勾卉,我叫你查的人查得怎么样了?”
“师傅,你要查的人他受了重伤,正巧被凤凰宫的人给救了。”
“受伤?”真是天大的笑话,有谁能伤得了蟠龙王?看来他是为了接近凤凰宫的冰山美人,而不惜打伤自己,可恶!刚碰了他就去找别的人?
“师傅?”
“没事!”吼声暴怒慑人,那双暴戾的眸子嗜血般可怕,拂袖离去。
师傅到底怎么了?很少见他发这么大的火。
当晚,裴逸楼从女学监督早操因因公务拖累,裴逸楼比正常情况晚归府半个时辰。
向少主人请安后,裴逸楼回到自己居住的院子,直奔书房。夏冬默不做声紧紧跟着,眼中却跳动着兴奋的火焰。
裴逸楼熟练地打开书房内的暗门,青砖地板之下现出一个幽深的地洞。
裴逸楼与夏冬慢慢走下台阶。
夏冬迅速将密室上方的暗门关好,轻挥衣袖点亮室内烛火。
室内充斥着血腥霉变的气味,四壁上挂满各色刑具。几条铁链横七竖八悬在半空,地板上早就看不出本色,夹杂在碎瓷片和一块块大小不一的钉板之间的是斑驳凝结的血迹。
墙角放着几口巨大的水缸,一缸是冰冷清水,一缸是浑浊盐水,还有一缸是刺鼻烈酒。
整个乌云山庄内,这里是裴逸楼最熟悉的房间,最近这些年他隔三差五就会来上一次。他盘算了一下今日从早到晚累计的责罚不少,估计又要在此处过夜了。
“少庄主,您今日早上迟到、招式退步、晚上晚归,累计应责罚七十鞭。适才请安时,主人授意再加十鞭,悬吊一夜。”夏冬压抑着幸灾乐祸的表情冷酷地宣告。
裴逸楼显然已经料到这种情况,脸上并无惊诧之色,淡淡问道:“为何又要加重责罚?是主人心情不好……”
夏冬冷冷打断了裴逸楼的问题:“少庄主没有资格质疑主人的命令,奴婢也不会假公济私随意加刑。请您准备好,奴婢要代替主人施刑了。”
裴逸楼轻轻叹息,默默解开身上衣装,锦衣华服一件件褪去,甚至那条精致的刺绣发带也不留下,散了头发。他将衣装叠好,放在刑房内的一处架子上,仅穿了单薄褥裤赤着双脚站到刑房中央。
他赤着的上身草草包裹着血迹斑驳的布条,前几日的伤并未收口。他平静地伸展双臂,脸上表情无悲无喜,动作虔诚而标准,像是要与谁拥抱,却不过是等待着一场冷酷的责罚。
夏冬娴熟地用房顶垂下来的两条铁链分别拷住裴逸楼的双手手腕,从一旁取了一条鱼鳞鞭,手腕一翻甩了个鞭花,并没有立刻施行,而是温柔细语地说道:“少庄主,今日就用鱼鳞鞭可好?不过您的贴身衣物总是沾染血渍,越发难洗了。您一向体贴奴婢,不如将这条褥裤也除下,免得一会儿弄脏了不好收拾。再说小时候您哪次受罚是穿过衣物的?难道您演戏久了真忘了身份么?”
裴逸楼平静的面容上终于浮起一丝隐痛,不卑不亢尽量争取道:“夏冬,小时候你为我施刑监刑虽然可以那样,不过现在你我已是成人,男女有别,怕是有损你的清白名节。”
夏冬咬牙冷笑道:“少庄主,外人早就将奴婢看成是您的女人,奴婢还有什么清白可言?倒不如求点实惠的,少洗一些衣物。”
一边说着,夏冬慢慢接近裴逸楼的背后。当她的手即将触及裴逸楼的腰间之时,裴逸楼突然凌空翻转,卷起手腕上的锁链,飞速躲向一边。
夏冬并不追击,她清楚的知道两人之间武功的差距,即使裴逸楼被铁链束缚,即使他伤痕累累一日未沾食水,他也绝对可以躲过她的攻击偷袭。
所以她只站在原地,阴森森说道:“少庄主不要任性了,奴婢的耐心是有限的。而且奴婢记性不好,因为多洗了一件衣服或者监刑拖延久了,累了乏了丢三落四的,万一少送了东西给您那卧病的母亲,害她缺衣少饭这罪过可就大了。”
裴逸楼悬在空中的身体明显一僵,整个人跌回地上。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抑羞耻的情绪,背对着夏冬站定,不再挣扎躲避,由着她将身上唯一的遮羞之物脱去。他颤声问了一句:“夏冬,你下次去看我的母亲,可否告诉她我一切都好。”
“少庄主的母亲又不是傻子,奴婢也不惯说谎不忍骗她,自然会如实告知。少庄主最近受了这么多责罚,难道不希望您的母亲关心一下吗?”夏冬轻飘飘拒绝了裴逸楼的恳求,一边说一边悄悄退后几步,再猛然甩出手中鱼鳞鞭,重重打在裴逸楼的脊背上,听着皮开肉绽的声音,她的眼中闪动着仇恨的火焰,不怀好意道,“少庄主对不住,奴婢忘了将那些裹伤的布条帮您除去呢。不过应该也无妨吧?刑责之后,连带伤口,奴婢都会为您一并处理就是。”
刑房之中,一如既往的昏暗。
新鲜的血腥气味随着鞭子击打在肉体上的沉闷声音,一点点弥散开来。
夏冬的每一鞭都绝对不会手软,而且灌注内力在鞭稍,鞭鞭见血,凶狠地撕裂裹伤的布条啃咬着裴逸楼本已伤痕累累的肌肤。
八十鞭不是一气呵成,夏冬故意在每一鞭之间都留了一定的空隙,让受刑者能够充分体会这一鞭带来的痛苦,同时惶恐不安地等待着随时有可能到来的下一鞭。她喜欢看他冷汗淋漓的样子,喜欢看他苍白的脸和眼中的悲哀忧伤。她以为这样自己心中的仇恨就能减轻一些。然而这么多年,不知道多少次亲手鞭打这个杀死了哥哥的人,她的心却再也感受不到最初的快意。
是她变了,是她被他迷惑了么?
不!不可以的。她是恨他的,他痛苦,她要高兴才对。
八十鞭打的再慢也会结束,陷入血肉之中碎烂的裹伤布条很快就被盐水和粗毛刷冲洗干净。夏冬收好了刑具,转身离开密室。
然而裴逸楼的责罚还将继续。
漫漫长夜才刚开始。
夏冬很“体贴”的在裴逸楼的赤足之下放了一块钉板。如果裴逸楼明天还想用这双脚走路,唯有将手腕上的锁链卷几道,整个身体完全依靠手臂借着锁链的拉扯悬在半空,由着脊背上的伤口持续紧绷加重撕裂。
不过这样的折磨对于裴逸楼而言早已经习惯到麻木了。留在幽暗封闭的刑房之内,除了主人或者夏冬没有人会来搅扰他的清净,反而比让他睡在那间布置豪华的卧室里更安心一些。
他慢慢调理内息,思量着白日里悬而未决的公务,用以分散精力。这一招往往是管用的,脑子里想事情的时候,肉体上的伤痛似乎就能够暂时忘记。
可惜今日的公务与往日一样乏味,多年积累起来的经验让他很快可以做出相应的决定,根本花不了整晚的时间去思量。
疼痛、饥饿、紧绷的肌肉撕裂的伤口都让他无法昏睡,他忽然开始恼恨夏冬不够狠,应该将他整治的彻底晕厥,他也好借机休息。
渐渐的,他的思绪开始不受控制。
第二天一早,夏冬提前了一刻出现在密室之中。
裴逸楼很庆幸夏冬似乎昨晚休息的不错,于是今天她心情很好的只选择了用盐水泼醒他,而不是用烈酒。否则一身酒气的他,向主人请安的时候,铁定又会受罚。
“我还以为你昨晚睡不着的。”夏冬温柔地问候道,“少庄主是否饿了,奴婢昨晚上就为您准备好了宵夜,今日特意提前叫醒您,留了您吃饭的功夫。您是否应该感谢奴婢?”
裴逸楼活动了一下被铁链勒得红肿的手腕,四肢动作不敢太大,毕竟脊背上的伤口还绽裂着。按照以往的经验,夏冬是绝对不会为他敷药包扎帮他穿衣,所以他需要先适应姿势改变带来的新的痛楚,喘息一阵才能有力气照顾自己。
夏冬丢了一卷白色的细布在血淋淋水汪汪的青砖地上。
裴逸楼来不及接住,只好忍着痛弯下腰捡起一段细布,慢慢擦干了头脸和身上的水,再将已经被水浸湿的布缠绕在身上,一圈一圈一层一层隔绝伤口与那些昂贵的丝绸褥衣。除了盐水和湿布,他的伤口上没有任何药物,或许主人赏赐了药物,不过夏冬是一定不会拿给他用的;也或许主人还在气头上,除非他断了骨头伤病得爬不起来,否则根本不会关心他的身体。
裴逸楼穿好衣物,恢复到翩翩贵公子的模样,抬眼望着夏冬放在门口托盘上那碗早就凉透的粥。按照以往的经验,她特意为他准备的食物,要么太冷要么太热,要么太酸太辣太咸或者干脆是比黄连还苦。不过好歹没有毒,囫囵吞枣吃进肚里总比一直饿着要强一些。
裴逸楼没有挑剔,走到托盘边上,小心翼翼端起粥碗,身体自然而然戒备着她随时有可能的偷袭。
今天这粥不算太苦,可能是因为凉透的缘故,总之吃起来味道比他想象中更容易接受。
夏冬好整以暇地看着裴逸楼,奚落道:“少庄主,奴婢这么差的厨艺您也好像渐渐适应了呢。您是否天生比旁人感觉迟钝,尝不出味道也不晓得痛呢?”
事实上裴逸楼的感官一向敏锐,尤其长期残酷严厉的训练,让他身体的每个部分几乎都能感知比常人更多的信息。酸甜苦辣痛,别人若觉得三分,他便可以尝出十分。不过他不需要常人那种大惊小怪的反应,再难受他都必须忍住,装作云淡风轻从容潇洒的模样。
裴逸楼吞下最后一口粥,放好了碗,肚子里有了东西垫底,身上的伤痛也似乎麻木了。
“夏冬,你是不是有开心的事,你这次做的粥明显比上次好吃多了,你若是不高兴,绝对不会这样便宜我的。”
夏冬忍不住得意的炫耀道:“少庄主猜对了,奴婢的确是有高兴的事情。王侍卫今天一早偷偷送了一件看起来很不错的礼物给奴婢。他还说,只要主人同意放奴婢外嫁,他不会在乎奴婢侍奉过少庄主,也要娶奴婢为妻。能被人喜欢被人珍惜被人爱护被人惦记的滋味,原来这么美好呢。”
“光是这些恐怕不会让你高兴这么久,到早上还对我和颜悦色的。”尹天傲不为所动淡淡回了一句。
夏冬嘴角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努力掩饰着真实的情绪,大言不惭地继续刺激道:“少庄主说的好像很了解奴婢似的。难道奴婢就不能被人喜欢么?奴婢又不是高高在上的少庄主,也没有绝世容颜,可从小到大向奴婢表白的侍卫家丁多的两只手都数不完。而那些向您送礼物递情书的恐怕更喜欢的是您的名声和您顶着的这个出身,哪一个会喜欢包裹在锦衣华服灿灿威名之下的那个见不得光的破烂低贱真实的你呢?”
是啊,她说的一点也不错。堆积如山的礼物,能塞满好几个房间的情书,上面无一例外都写着送给乌云山庄少庄主裴逸楼。
他只是一个替身。从十三岁开始到现在,整整七年,他忘记本来的自己忘记过去,穿上锦衣华服,按照主人喜欢的样子,代替真正的宸子一而活。
他忽然问了一句:“夏冬,如果我死了,主人是不是早就选好了代替的人?倘若你与王侍卫两厢情悦,我可以在死前撮合你们,让你在我死了之后,不至于一下子空虚无聊。”
夏冬狠狠道:“少庄主,奴婢怎么舍得让您这么快就死呢?您不是觉得活着更难受么?那奴婢宁可一直服侍您,也不想让您轻易解脱。所以奴婢对王侍卫说,奴婢心里只有少庄主,容不下别人,委婉地拒绝了他的礼物,也省的让少庄主操心奴婢的终身。”
如果不是熟知夏冬的性情,乍一听这番言辞,他或许会感动。不过其实至少有人恨他,这也算是一种惦记吧?他轻声感慨道:“夏冬,你哥哥临终时托我要好好照顾你,让你开心。看来我是做不到了。”
“这种鬼话奴婢是不会信的。”夏冬讥讽了一句。
此时两人已经走出书房走入空旷的庭院,走向此间庭院之外另一处庭院里的演武大厅。
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虽然四下燃着灯火,夜风却能轻易吹透衣衫,将最后的暖意席卷一空藏入暗夜的阴森里。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在颤抖,头一阵阵眩晕,视线有些斑驳,新伤旧伤又开始叫嚣。如果今日还要与主人过招,恐怕很难支撑一天正常的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