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在书院待了数晶,确切判断出避不开人事,留了封信在草庐薄被中,将一并衣物资转于家境贫瘠的同窗,言耀辉出了山门。就在不告而别不久,书院中就传出了在书院短暂逗留的言耀辉居然是为受灾百姓捐出万金之数的扬州言三本尊,这件事立即在书院中引起哗然。需晓得,贪欲金钱和权势,是千百年莫不能回避的人之本罪,放下两者诱惑的扬州言三的声誉在坚守君子之道志向的儒生中甚是清华。当然了,对言三和被萧将军恋慕的传言,则自各怀其他些想法。
曾经同食同住于一室的几人相邀之下一并下得山门,一是借着归还之名,二是怀着规劝之意。进城一入西街就知晓了言三重病一事,想来是定不能见得,将准备好的帖子送去,以示来过了,没料到,居然被当即请进了后院。
一眼见得衣着清寒,年少锐气十足的年轻书生们,言家父子当即知晓须得将姿态降得平和才行。
不同于公学,私塾山门虽保留着论辩之风,其实并不温厚,言家小三在书院时间太短,多少有做作嫌隙可供攻击,若是把握得不好,极易转为讽议。
好在,气血虚弱的言家耀辉病情绝非作假,少语也不失家教。之外,读得千卷书,行了万里路的言茂言谈见识岂是探求晋升之学书生敢可并论。
未等说道来意,已然被言茂风采蛊惑,端坐在毫不见奢侈的小厅堂中聆听言先生的教诲,直至于暮色深厚,才惊觉城门合闸,出不了城了。羞愧于嚢中羞涩,当下局促起来。
言家父子素来是有眼色的,着仆役收拾了边厢,邀请留住一宿。
留宿一夜本就罢了,未料,这些年轻人们对阅历深厚,言谈风雅的言伯父极是倾慕,请教不断,害得本想就此休憩下的言家父子均不好拂逆了求知之心,撑着精神对应。月华高照,一旁渐有眼色的随侍将腹痛渐减不需再服的安魂汤最后一剂找了出来,细心煎好后端了给三少饮下,没会儿三少酣睡下了,此时,三更梆声传来,求知解惑还甚是精神的书生们这才依依告退出正堂,往边厢梳洗去了。
坐了半日说了半日的言茂洗漱躺下,临睡前朦胧得生出些烦恼,哎,明早还须得早起么?明日得赶紧将他们打发回了吧。
放下手中擦试着的清锋,起身立于院中,仰视天际星辰,垂目府见得月华映衬得孤身影长。延续直至到了四更声起,心绪婉转的萧泓再也坐不住了,扫视了一眼服靠着廊柱打着盹的小婢,萧泓整理了衣襟,悄然翻出院墙,借着月影星光,在黎明前到来之际,赶着去瞧耀辉一眼去。
夜静星闪,一轮明月将言家父子暂居的院落映衬得深幽。
一道形似魅影般飘下院墙,落在沿墙种植的芭蕉之后。越过深绿,轻灵穿行在了廊檐下,借着倾洒下来的月华,探看向笼着薄纱的窗棂之内。不需揣测,此人自然是萧泓无疑。
夜深人静翻墙而至,实在不是君子作为,此刻也顾忌不能了。究问情愫是如何发生的,已然不再迷惘的他也不能说清道明,反正应下一句俚语,‘已探骊珠,其他无不是鱼目。’眼界内再无其他颜色。
轻推窗棂,一股药香从心窗棂往外隐隐飘散,有谁个病了?
隔栏月影中,立在窗下的萧泓张望着屋内,月华洒在床榻下的青砖上,反衬出一抹清光,臆会榻上安详沉睡的身影,清减了的耀辉仿佛就在眼前,单是注视着隐隐约约的身影,萧泓心中升腾出一股柔情豪气。
无论是人生境遇或是心境,和看似戾气沉沉的江暮相比,他们两人决不可共治而语,自幼生长在京畿之地的萧泓不可能拥有随性桀骜不驯,可十年二十年后,他何尝不能身着虎服,共携耀辉光耀于凤凰池前。
东方天际露出一抹晓白,须得要离去了。
取出自出京后每日写好却转送不出的信笺准备放入窗内案上,撩起窗格,萧泓才发现竹帘窗下居然没有寻常内室窗下常备有的梳妆条案。
捏着一叠信笺斟酌寻思开,若是搁在窗台上,仰或是置于内室地下,被言家伯父见得,定然销毁,须得放置个妥当的地方为好。
思量一定,翻过窗格入了室内。
进屋后方觉药味更显浓郁,借着月影看向床榻上睡梦中的耀辉身影,近看更显清减了,心怜之意自然不予言表。自淮扬到塞北,一再亲身领教着言家胡搅蛮缠的功力的他定下以静制动应对方略,实属迫不得已,好在现今成效显着,形势对他愈加有利,……唔,真的不能怨他,中规中矩的他自始至终绝无推波助澜之意,造成现在格局,实属“天意”。
心中无淫欲,行止自坦然。走向安睡的身影,探手将信笺放在散漫发丝的枕下。转身离开之前将掀在一边的薄被顺手拉正覆好,将落在外面的皓腕轻捏起,将其押入薄被中……
轻握耀辉皓腕的手在收回之际,犹在半空稍顿,察觉有不对的萧泓凝视,伸手将押入薄被中的皓腕再拿起,抬高再放开,凌空落下的手腕软如棉絮坠落,不显有一丝力道,看得萧泓当即面色凝重,就算是熟睡沉沉,躯体也断无这般软如絮才是,这是怎么回事?
第六十一章
自幼习武的他对经络皆有些了解,当即抬手号脉,脉相平稳低缓,似乎不应该有异常才是,试探得轻唤了两声,再轻轻触碰得推两下,一应皆无反应,萧泓心惊了。
脉相无碍,怎地唤之不醒?惊得萧泓立即使力推搡了一番。被激烈摇动,耀辉还是毫无反应,依旧安睡不醒,摇晃得这般激烈,就算是装,也该被折腾得醒了才是,究竟怎么了?萧泓顿时乱了方寸。
心慌,行则乱。
寂静的凌晨前的寂静被一声凄厉的哀啼划破,栖息在院中桐树上的倦鸟惊起拍翅惊飞。
这一声凄厉的嘶鸣,也将留宿在院落偏厢中的书生们唬得惊恐得跳下床榻,赶紧跑了出来探看,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天边晓白一色,尚未彰明。被那身哀嚎声惊扰得冲出来探看的书生们盯着从正间冲出来位年轻人,他们齐齐将目光停留在些人手上抱着的白色绫罗的身影,没等说道,那人已经冲向墙闱,窜上了墙头,眨眼间就没了身影。
这个窜上墙头的人拦腰抱着的是……言三少吧?颇有些确定的书生们相互看着惊骇立显,谁?谁这般胆大妄为!在京城劫人!
轰!内外院之间的院门被推开了,赤膊的两个随侍大步冲了进来。昨日将偏厢房让给这些书生暂居的他们坚守在外院,刚才陡然的一声异动将他们惊醒,当即判断出是从内院发出的,惊得他们顾不得其他,直接冲了进来。
暂不理会聚在小院中间的书生们,一起冲向开着门户大开的内室探看,惊骇的事情发生了,内室中床榻上服用了安魂汤应该沉睡至午后方能转醒的三少居然不见了!怎么可能!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们见得什么了?”他们如何再顾得其他,喝问聚在院内站着的书生们。
情知事情陡发,倒也没上心,听得询问,惊魂稍定的他们齐齐指向高墙,有心细的低声道:“光线低沉,见不得此人面目,只是隐隐约约见得掳走三少的那人身配长剑,衣冠为武官规制。”
此言一出,任谁都大致上揣测出是谁个了。前院也惊醒了的其他杂役伸着头在院门口往内探看,听得了这话,撒腿去找大掌柜赶紧过来,东家的姑爷家又招惹上是非了!
听了此言,再不多言,两人横生出暴戾杀机。性情沉稳可不代表有好教养,天生命卑贱,在塞北杀戮中营营求生,得以为江氏庶少的随侍已属运数,转而能在慈悲聪慧的言三少身边服侍,更是天赐的福分,早已暗自将命数交付宽厚待人的三少,他们暗下决心,若三少稍有不适,豁出性命定要让萧府付出代价!
不再空想未知的可能,他们都是做过斥侯的,毫不做停留,一人翻出墙外立即去追赶,实在追赶不到后,立即去求见少主少夫人做主。另一人转身往正厢房向言老爷禀告。之前那一声哀啼惊扰得寂静的院落都骚动起来,而未受干扰的言老爷则睡意正浓,听了门外低低呼唤,翻了个身卷着被子,烦恼得蒙了脑袋继续又睡了。
该怎么办?再不得推延的随侍赶紧提气要破门而进,被披衣冲了进来的大掌柜一把拦下。
“不要吵,不要吵!”得了报信,坡发赤脚跑过来的大掌柜大惊失色拖着这侍从离开门边往外。
“这种事须得立即禀告老爷!由得老爷出头告萧泓无礼之罪!”
“说什么胡话!”大掌柜低声呵斥,“你们当这里是什么地界!民告官,不论理,先论法,只消递上状子,就先得挨上五十杀威杖,不死也得送上半条命!”
他一怔,对了,当初三少诉告出口污秽的贵少,是源于见得此人被刑囚,才写下诉状去京兆府诉告的。连忙问道:“现在三少已经是仕人,老爷也应该抬籍算不得平民才对吧。”
连连踱足,大掌柜拽着他拖出门边,低声道:“你们一直都服侍在三少身边,又不是不知道三少之所以脱出京城又自折返回京,并非是应对无策,而是天运摆布,脱身不得!”
大掌柜这话听得那名侍卫当即沉稳下来,他差点给忘了并非是三少斗法不过才留在京中的缘由了,心绪冷静,顺着大掌柜施的力道避出正房外,看向大掌柜,该如何好?
“速速快往萧府去报信,请萧府赶紧查办。”
听了这话,他当即翻墙寻往萧府宅邸砸门去。今时今刻不同以往,少主江暮也在京中,定不会让萧府恶奴张扬欺凌了。
劝阻了随侍吵醒姑爷,急得搓着手指的大掌柜围着小院子团团转,当真是萧泓掳走了三少?究竟为何使出这般孟浪行径?这般行止轻易就能使得三少无颜见人,这又对萧泓有什么好处?他久居京中经商,深知京中任何事端的结局从来都是五五之数,赌不得。于此之外,他更担心姑爷醒后知晓得之后的动了绝户的心思就麻烦了,已被众目瞩目中的姑爷和三少万不能再行诡道了。
急得不停在院中打着转的大掌柜一抬头,这才见得院中还怔怔的待在小院中的几位,着实没应酬的心思,苦笑着顺意施作一揖。
围站在院中的也诺诺得应了礼数,借着一线晓白,相觑之下,亲眼见得三少被掳一幕的他们皆不知如何说道,史觉得实在无辜的三少若是为此平白损了清誉,可怎么得好?
正阳东城聚集着京中大半衙署,素来是平民百姓们望而生畏之所在,其中,掌管天下医道亦专为皇家贵族疗治的太医院亦在其中。
清幽的官署院中,轮班当值的院判看着医典,抬目见得门外斗檐处露出一抹晓白,随时待诏的心绪顿时稍缓和了下来,合眼按穴缓解困顿之际,突然耳畔一声如啼血般的哀鸣,唬得从几上惊跳了起来,立即看向院外,何处发生惨案!
这一声哀鸣同样也惊扰了借着晓白交换轮值的两队禁卫齐齐平横着长戟,顺着凄哀长鸣声响冲了过去,京中宵禁未止,谁个敢在京中生事?
第六十二章
眼尖的见得一道身影从屋宇之上飞腾过来,踩着墙帏落下,迎面冲了过来。
借着晓白之色,看得都一怔。这不是今日回京去兵部述职的萧府萧将军么?怎地神情这般凄然?怀中托着衣着月白裳子的是哪个?总不至于是扬州言三少吧?
哎,不对啊,言三少患病的事情,昨日已经传开了,为了确认是不是作假,太后还特地指派了太医院着位老御医去把脉,传闻说只需调养,并非什么大病么?怎么了?
诧异和震惊和猜测的瞬间,歪着头眼瞅着萧将军从他们眼面前跑了过去,冲向太医院的府门。
怀中耀辉的身躯沉重,低垂的四肢下垂毫无气力,这种异相,使得萧泓心绪愈发惊惶。正待要敲击着太医院的府门突然开了,顾不得其他,萧泓抬脚撩开,顺着门缝冲了进去。
听了外面声响,借着天色微明去挑下府院门头上风灯的借口,想凑个热闹的使役才开启了门,没等东张四顾,就被踢撞在一边,咕噜噜得滚下台阶,眼瞅着一个身影冲了进府院,正待喊叫,抬目就瞧着身边左右围上一大堆持着长戟的禁卫军,难道是禁卫军在缉拿凶犯?唬得将痛楚压下,连忙滚在一边。
没看这个倒霉蛋,交接的两个分队盯着太医院的门头,太医院所属品阶虽不高,满京亲贵皆不轻易轻贱招惹的。相互看了看,斟酌一下,两个为首的队长进了去看看情况。见得队长能亲历现场,留驻院门之外的属下无不羡慕不已。
太医院府一并骚动在见着萧将军和怀抱之人之后就稍作消停了。轮夜职守的张罗着请进了偏门的静雅病舍,将其安置下来。
随之,凡是在院中轮值的听得了传闻,全部聚集了过来,将不大的小病舍挤得满满。没办法,萧将军恋慕扬州言三之事在京中早已盛传,为撇清与萧泓的牵连,扬州言三做尽了文章,搅和得京中热闹无暇,其作为却又让人恼不出,怒不行,反正在他们而言,既然没利益冲突,旁观得倒也可趣,毕竟能在京中折腾出这样动静,着实不易,此际自个儿送上门来,不看白不看,也算作退班之前一桩消遣罢。
凡是精通望闻问切之功的,无不对面相之学亦有些见地。一一近身上前看去,榻上的言三眉目俊秀,色泽端正清雅,和传闻中一样,毫无一分媚色。萧公子恋慕上这样男儿,多多少少也不算情理之外。只是……,舍内喧哗声声,这位为何还能睡得如此安稳?
眼见这些赶来的大人们盯着耀辉左顾右看,探究之色不言以表,本就焦虑不堪的萧泓嘶吼,“请快看看,耀辉他脉相无碍,却就是唤之不醒,这是什么症状?”
被吼的大人们恍悟,噢,对了,眼前这位不但是京中最具名的才俊,更是萧府大公子恋慕到得了相思病的人物,不能再闲扯了,虽说不在职守之内,还是论资轮流上前把脉。
脉相虽虚浮,却和缓平稳;面色虽苍白虚怯些,并非死白,一应症状不应存有沉睡不醒的病因才是。大人们在一边合议了一下,症状基本上和昨日老大人回府院后说起的一样,没有什么不对处,沉睡不醒的脉相很像是服用了加有羊踯躅的偏剂,只是,既然关非肠痈,为何服用此类药方?颇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当然,如果沉睡不醒的问题不在此症结处,那当真是少见的疑难杂症了,这种状况也并不多。不管如何,看在萧泓焦虑到心乱地步,一并着人往西街言三少府上去将药渣取来查看,另外着人往老御医的家宅中问问去。
守着床前,来到天下名医荟萃的太医院府,满心焦虑的萧泓也稍稍平缓了心绪,轻握着耀辉毫无气力的手指,不醒也罢了,若是没了生息,他也是不能活的了。
最近朝中风云变幻,神秘莫测,无不自省谨慎应对,萧府的萧大人自然也不例外。
一早起身,夫人亲手为夫君挽好发丝,梳理完毕,奉上早茶,饮食之后,相陪送往院门外,一日行程随着旭日东升,复而开启。
没等迈出院门,急急的奔跑声响由远而近,守在正屋外的亲随连忙迎过去,大口喘息的门子套着叽叽咕咕好一通说道,唬得亲随赶紧禀告,“门外来了个言家的随从,说大公子会儿之前掳走了言三少,翻墙不见了踪影,着府内赶紧寻找。”
什么!整理衣襟的萧大人听得勃然大怒,“怎么可能!”说萧泓掳走言三?亏姓言的想得出这种诡诈的手段,这些刁民将上京萧府当成什么门户了!
亲随低声道:“门子说看得很真切,来禀告的此人确实是言三少身边的随侍,且一脸焦虑之色,禀告完了就往塞北江氏暂居的府邸跑去了,实在不像是在作伪。”
萧大人扭着脑袋死死瞅着东边的围墙,萧泓所居住院落就在这个方向,他现在是不是在府内,一探就知。
不等老爷发话,一边相陪的萧夫人扬声道:“来人,去将家法请来,交给老爷。”她撩着裙摆迈出院门,一边吩咐道:“速速将我的轿乘抬出来,立即送我去西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