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宫女上前将满满的食盒打开,尽是天朝宫食,精巧华贵的各色点心数碟,外加上好的青山绿水茶。
浮夕轻启薄唇,品了一口香茗,中原的青山绿水,跟洛水自然不同,味道浓烈,茶香扑鼻,没有洛水国的茶含蓄内敛。
喝了一盏茶的功夫,却不见再有人来通报墨夜帝什么时候接见他们,洛浮夕和子沐都有点坐立不安了。
“敢问公公,不知帝君何时到来?”
大宫人沉默片刻,似乎也摸不准,道:
“大人请安心等候,此前帝君已经告知老奴,让大人在偏殿等候……至于何时,那就看帝君的高兴了!”
说完便抿嘴一笑,大宫人的表情似乎在告诉浮夕,这位墨夜帝此时正在做一件急需要时间和兴趣的事,而这件事能够让他彻底忘记在承恩宫里,还有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正在等候他的事实。
洛浮夕深知当今天子素喜朝廷大事的决策独断,是天生的九州霸主,天底下没有谁比他更适合治世长安,只是单纯地以为这个尚武的君主在天下太平之后便安心端坐于帝座,在一摞摞文卷奏章后面,提朱笔御批,文治天下。
若是如此,到也无需惧怕了。
又是一盏茶的功夫,约莫过了一刻,身旁的子沐早就等得饥肠辘辘,可他的身份不过是个侍从,洛浮夕没有动手拿眼前的一块糕点垫饥,他也不敢多问。
肚子里不合时宜地‘咕——噜——’一声,不重,却让子沐臊得满面羞红,沉下头去,将头埋在胸口,红了脖根,又挪了屁股几乎要将自己躲进浮夕的身后看不到了。
洛水国的使臣肚子打鼓,还是在最为尊贵的天朝君主的承恩宫里,很是不雅。
身边的宫女们见到这个还不谙世事的俊美少年如此窘迫,不禁都相互使了使眼色,强压着抿嘴没有笑出声来。
洛浮夕也是轻笑一声,将身前的一碟子张致细作的梅花形果子递到子沐眼前,轻声道:“吃吧,看来帝君得有好一会儿才能到呢!”
子沐不语,怯怯接过浮夕手中的梅花果子,捏在手中,又躲在了背后,见再无人笑话他,这才张了小口,一口口将糕点吞下肚去。
喝过两杯茶,又吃了糕点,子沐居然有了想要出恭的欲望。他在后面拉了拉浮夕的袖子,转过头去,却见少年侧脸贴近自己的耳畔,低声道:
“公子……我……想要出恭……”
这倒是十分的不合时宜,但是这回不解决,晚一会要是撞上墨夜帝赶好到了,那就更不合时宜了。
洛浮夕连忙朝大宫人招了招手,又知子沐害羞,待大宫人走到跟前才贴近去道:
“公公,我的随从身体不适需要出恭,不知哪里可以行个方便?”
大宫人歪头,见身后的子沐涨红了脸,像是从来没有见过什么世面,也不好任由其在帝君面前出丑,连忙引起来道:“大人随老奴来吧!”
子沐缓缓站起来,可见是憋的难受了,刚要出门,又回头看了洛浮夕一眼,分明是离不开的拘谨,想要他陪同。
洛浮夕宽慰道:“别怕,跟着公公去,我自不方便一起的,万一帝君召见了,没有人可不行。”
子沐只好跟着两个宫人出了门。
可不知是否出恭的处所离着承恩宫距离甚远,还是子沐闹肚子闹个没完没了,居然过了一刻也不见人影。
浮夕这下便是慌了,不见帝君,不见负责招呼他们的大宫人,也不见了身边最亲近的人,偌大的皇宫里,竟只留下他一个。他如座针毡般难受,竟也顾不得许多,站起身来想要寻人。
心里不禁着急,也微微有些不安起来。
此时大殿只留宫女几人,问也不知帝君何时会到,一位稍年长的宫女见浮夕脸色担忧,如实相告:“按这个样子看,帝君一时半会儿也到不了。”
听闻此话,稍稍安心,急忙迈出宫门,身后的宫女们还来不及劝阻,就见洛浮夕心急如焚地消失在了夜色之中,只留一句:
“小王去寻我家仆从,那么久了也不见回来可是有事耽搁了!速速就回!”
他沿着原先大宫人和子沐消失的方向寻去,全然不顾身后的宫女们也紧张地朝着他走的方向跟了出来。
○○三.迷路
洛浮夕抄了宫门口的一盏宫灯,沿着原先大宫人和子沐消失的方向寻去。
他全然不知,身后的宫女们也紧张地朝着他走的方向跟了出来。
更全然不知,这等越界的行为可是犯了宫规,若让帝君知道,他,还有她们,便都是死罪。
可他怕子沐一个人会出事,在这无一人相熟的陌生宫阙里,处处地雷,难不保子沐会遇到什么。想到洛水国还有他的老父老母等待子沐回家,若真是出了什么事,自己如何向他的父母交代。
心里着急,按耐不住,竟这样脑袋一热,鲁莽地寻了出去了。
没成想,不过才走了几步,夜雾上涨,整个宫阙都被夜雾弥漫,形同鬼魅。
他之前分明清楚地记得子沐和大宫人等行走的方向,结果刚刚转了一道宫门,又向前行了几丈,便寻不到前面的路了。
因为他的前面,横是红凄凄的一面高墙,没有宫门,也没有径。
先前的确是朝了这里走的,难道是眼花看错了方向?
待他再回头往回走,却已是迷失在了浓雾中。
好像鬼打墙一般的再也寻不着回去的路了。
手里那盏在瑟瑟晚风中跳动的宫灯烛火似即将要被熄灭。
头上偶有一两只飞禽飞过,掠过月色,发出凄厉的鸣叫,洛浮夕心里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他顿时对这里的高墙深宅产生了恐惧,越发觉得幽闭得叫他心惊胆颤。
这深深宫殿,好像是无形的牢笼,不知道为何,总有一种似乎【一辈子都出不去】了的莫名念头。
转过身,努力在脑海中寻思着如何回去,更像被鬼迷了心智一般,鬼使神差般地顺了心里的直觉,竟只朝着一处方向走去。
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拨云散雾的那刻,洛浮夕眼前出现了一处别致的小院,宫门外只有一盏硕大的宫灯,——这盏宫灯跟自己手上的分明不同,不知是否有意显示出自己的特殊身份,那宫灯上勾勒出艳丽的红色牡丹,一朵接一朵的如血色绽放,在阴森的暮色下,纵然是不灭的花火,跳跃的光芒却是说不出的诡异。
而牡丹身后,藏的居然是张牙舞爪,狂妄的不可一世的金龙,活灵活现,栩栩如生,眉目间犀利的眼神就好像要把面前站着的文弱公子一口吞下肚去。
龙,皇权的象征。
这普天之下,敢用这般大胆而张狂的色调来村托出自己举世无双的身份的人,只有一人。
除了这座无尽宫殿的主人之外,还会有谁?
可他刚刚踏入别境,懵懵懂懂,微晓得人情世故,哪有那么许多的小猜测与大智慧,就能一眼认定这盏宫灯在宣告着【此地不宜久留】,【生人勿近】的道理。
洛浮夕就因为总算在黑暗中看到一席光明,便立刻欢心雀跃起来。全然忘记了圣人的教诲。
只知道自己在这个光景迷了路,而眼前终于见到一处小院,有灯火摇曳,就是有人,不管是谁总比自己一个人在宫里瞎转好。
回去承恩宫的路,总算是有着落了。
跨进宫门,隔了一处幽静池塘,后面有一间两间不大的宫舍,透过玉色的纱窗,映出了明黄的色调。
呵,有人住,太好了。
他举灯行到廊下,见窗户上闪过一人影,里面随即传出来叮叮砰砰的声音,好像有人打翻了杯碟,落了一地的破碎。
洛浮夕顿了顿,心想着这声音甚是不妙的,刚要回头要想走,素不知着了什么心魔,腿也迈不开,居然还又朝里面挪了挪,想看个究竟。
因为那扇门并没有合严实,微微虚掩,而门缝里透过的一丝光和里屋传来的细弱的哼哼声,更叫他迷惑。
确实是有女人的哼哼声,这声音并不鬼魅,但似乎夹杂着痛苦。、
他实在是不该有这般好奇心的。
这是后话。
可当时身边也没有谁能拉住他,告诫他,在这般浓雾凝重的夜晚,走进偏僻无人的别院,多半是要出事的。
更不该的是,他居然忘记了天朝的礼仪,进别人的屋子前,必须要先敲门。
所以,当洛浮夕推开虚掩的门,看到了里屋的一幕时,没有预兆的怔怔僵在了原地,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
一张宽敞的红木雕花床上,上下交叠了一对男女。
仰面躺在床上的女子衣衫不整,淡薄的素衣包裹不住美体微露。
她有一张明艳动人的面容,本应该是难得的美人,可此时却是粉黛失色,面若死灰。
那张惨白发青的脸上尽显了丧魂失魄的惊恐色彩,一双睁得铜铃般大又充满血色的双眸不再清澈明晰。嘴唇发紫,张开双唇想要呐喊什么,可是根本发不出一句声响,只能拼劲全力地发出低沉而绝望的闷声。
因为,她白皙纤巧的脖子上,有一双强劲的大手狠狠地掐住了她,越勒越紧。
女子挣命一般的将双手伸向跨坐在她身上施暴的男子,却没有一点力气反抗。
而那个施暴的男子,在看到身下的美人的气焰在一点点削弱时,竟然没有半点怜悯之心,更无住手放她一条活路之意,似曾相识的英武俊朗的脸上居然依旧风轻云淡,好像在做一件及其普通又自然的平常事一般。
洛浮夕突然觉得天崩地裂,脑海里涌现出三个字:——杀人了!!!
他若在此刻还能保持正常心智,转身就逃,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的种种。
可洛浮夕只是个普通人,从来没有见过活生生的人这样气闭在自己面前,自己却无法伸手相救的场景,连死人都没有见过半具,这种场面他若还有心智知道要马上当作什么都没看到般地转身就跑,实在是可笑。
更别说还能想到高呼救命,喊人来惩戒这个视王法为无物,草菅人命的暴徒。
就在他看清楚那男子身上华服绣着的张狂的五色飞龙,并且对上朝堂上那英威风流的身姿时,洛浮夕这才灵光一闪的感觉到,他这辈子都会为今晚的鲁莽而付出惨重的代价。
那男子不是别人,能这般视王法为无物,且草菅人命还能表情泰然自若的,天下唯有传闻暴戾成性,嗜血如狂的当朝帝君——宗政墨夜!
退也不是,进也不是。纵有万般后悔也来不及了,他唯一的念头便是自己目睹了这个丧心病狂的帝君亲手杀了后宫女子的场景,若让宗政墨夜看到自己成了目击者,怕是自己果真要尸骨无存的死无葬身之地了!!!
想到此,洛浮夕瞬间懵了,大脑一片空白,心乱如麻,嗓子里有一股浊气想要喷发出来,眼看不自觉地因为害怕即将要喊出声来,仅存的一点理智让他急忙伸出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口鼻,压制住自己惊觉的唇齿。
可是他忘记了,那手里原还提着小巧的宫灯,他忘乎所以的松手捂住嘴巴的时候,那宫灯便从手里滑落,重重摔在地上。
——“——砰”!
宫灯里的烛火触地即灭,原本不算太响的声音,却因为万籁俱寂的空旷而惊扰了床上的男子!
墨夜帝闻声猛然回头,在他眼前出现了一张惊恐的惨白脸庞,那门口呆如木鸡,矗立的居然是南国洛水来的使臣,王子洛浮夕!?
这个人他在今日的朝堂上见过,跟在百官身后,就连轮到他殿前叩拜,也是将头埋在胸前,不敢有半分的越界无礼。
他高高在上,横扫众人,却在人群中一眼望到了不敢抬头来见的他,促狭不跌,又有几分胆怯,只是匆忙地在伏地三跪九叩之时偷偷抬眼望了自己,随后马上低下头去再也不肯抬头。
可就是这一眼,眉目流转,堆上风月无数。
让阅人千百的墨夜竟然对脚下的这个单薄少年有了兴趣。
他坐在龙座上,随手抄起了奏章名册,饶有兴致的默念了名册上的三个字:洛浮夕。
下了朝堂,想起少年高呼‘万岁’时的羞涩,竟还想见他,便命人传了圣旨,要他入宫。
墨夜帝这才想起来,他叫了洛浮夕,此时已是约定的时候,若不是刚刚有了这档子事,又岂能让自己忘记了还有个洛浮夕在等着自己?
更没有想到,这个洛浮夕居然这般大胆,没有他的传召敢在后宫放肆的行走,而后面也没有一个宫人跟着他?
好大胆的奴才!
墨夜帝君眉头微锁,冷冽的眼神扫向了不该出现的洛浮夕。眼里满是盛怒和阴冷。
洛浮夕呆在原地,看不透那双寒冷刺骨的墨色眼眸里,是杀意,还有轻藐。
就在两人对峙期间,墨夜帝掐住女子脖子的力道稍稍放松,将注意力全部转到了洛浮夕身上,那女子差一点就要立刻毙命,因为这一刻有了几丝空气收入肺中,便有了微弱的意识,也将头用力扭向了洛浮夕。
他清楚的看到女子脸上深深的泪横,画花了精致的妆容,眼里布满恐怖的血丝,额头青筋暴露,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神的恐惧和无助叫浮夕无法将视线从她身上转移。
就在迟疑间,那女子微微张开口,已是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唯可见用嘴型朝洛浮夕发出求救的讯息。
她在无声地喊:
【救……我……】
惹眼的,不仅仅是她怀里掉出来的一把铮光发亮的匕首,更有匕首上赫赫两字——【渤海】!
不消说,能拥有王族家徽又刻上【渤海】二字的利器,只有渤海王族之人。
而眼前的这位几乎被勒死的女子,正是三日前送入宫的渤海国公主。
○○四.欲擒故纵
“——我们逃吧!”
洛浮夕回到驿馆的时候已是子夜,一进门便对沉曦公主如此道。
此番他的脸色凝重到任谁都看的出来他们在宫里绝对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和意外,居然跟子沐还能活着回到驿馆,在他看到天朝帝座亲自大开杀戒之后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他走了以后,那幽森别院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包括渤海国的公主是死是活?
脑海里嗡嗡的,眼前只有床上的女子无声地喊着【救……我……】,而面前施暴的正是帝君宗政墨夜。
回想这一幕,洛浮夕被吓得丢了七魂六魄。
回想当时。
最后,他是与于当朝帝君四目相对的,对方阴冷如千年寒冰般的眼神好像要将他也勒死在这处僻静别院。
心脏骤停,四肢发愣,唯只记得冥冥之中似乎得神明眷顾,在他耳畔喊了一声:“快跑!”,这才使他醍醐灌顶,猛然醒悟。
于是连宫灯都来不及拾起,嘴巴像是封了蜡一般,抬腿就朝宫门跑去,也不晓得跑了多远,直觉身上汗如雨下,背脊那方衣服早就湿成一片。
终是看到了眼前有星星点点的宫灯亮起,原来不过是拐了两个弯的功夫,承恩宫就在眼前!
早在门口急得团团转的正是回来后见不到他,也找不到人去往何处的大宫人和子沐。
“公子!你去哪儿了?急死我们了!!!”
子沐眼尖,一眼就看到了黑暗中的白衣,认定是自家的公子回来了。
原来就在他抄了宫灯去寻久久不回的子沐后,大宫人和子沐一行人又回到了大殿,跟宫女们撞在门口。
那些宫女们本来跟在洛浮夕身后,还遥见人的去向,这下一撞见管事的大宫人,吓得六神无主,统统停在了门口,忘记了要继续追出去。
待大宫人问清楚怎么回事,哪里还寻得着洛浮夕的影子?
此时才觉大事不妙了,深宫后院的,不说宫舍成千上万间,迷路走个几天几夜也出不来,若是误打误撞惊扰了圣驾或者后宫嫔妃,谁都只好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
丢了帝君强调要看好的洛水国使臣,这可是要掉脑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