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条,更甚,说自己身为朝廷命官,应该跟其他官员一样,不能因为自己身份特殊,就此强占“凤巢”,占了后宫大好土地,实属浪费资源,也会让其他官员心怀嫉妒之意,以为洛浮夕深受帝宠,是因为【近水楼台先得月】,或者让帝君蒙上【近臣得利,有失公平】的不白之冤。再道一句“臣惶恐,罪该万死!”
第三条,第四条,第五条……一共罗列了六条,每一条都是触目惊心,却又合情合理,他哪里是在【奏请】,分明有【逼旨】的意思了。每一条都在为帝君考虑,为帝君着想,将他自己放在卑微的位置,如果帝君不放他离开,那就是洛浮夕的罪名,也是帝君的昏庸无道了!
好一个以退为进!
“洛浮夕!在这宫里,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朕还有什么没有为你做到,让你那么想出宫?你嫌朕的庙还不够大,装不下你这尊佛么?”终于忍无可忍,丢下这一句,将奏疏狠狠丢在洛浮夕的面前。
“帝君对臣,很好。”他拾起奏疏,头也不抬,面无表情。
“你给朕站起来说话!”
“帝君不恩准臣的奏疏,臣不敢起来!”
“你!!!——谁教你用这招的?逼朕?你难道不知道朕最不喜欢的,就是被人逼么?信不信朕砍了你!”
洛浮夕依旧不起来,很是硬骨头的将额头贴在冰凉的地砖上,正色道:“若不允许臣出宫,臣宁可死!”
“到底为什么?”
“臣在奏疏里说的很清楚了!”
被这个臣子闹得没有耐心了!墨夜一拍桌子,愤愤从榻上站起来,一把揪过洛浮夕的领子,从地上拉起来,狠狠丢在软榻上,此刻已是怒火中烧,被对方激得颇为恼怒,可洛浮夕连正眼也不看他,垂下眼睑漠然。
墨夜心里恼火,掐过对方的下巴,让他逃无可逃:“你在江南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怎么一回宫,今天就变了一个人似的?朕到不信了,没有别人给你吹风,你会变得那么快?你今天见过谁,跟谁说过话,朕一查便知,所有这些天跟你说过话的,统统抓起来严刑拷问,朕就不信抓不出这个在背后给你吹阴风的!”
那眼里的寒意似乎不是在开玩笑,洛浮夕自然清楚墨夜什么都做得出来,终于抬眼看他,一面说道:“帝君不用动怒,没有任何人给臣吹了阴风,臣在江南,和在京城,没有一丝的改变,对帝君的心,也是一样……”
这句肯定的话,让墨夜稍稍安下心了,对【帝君的心也是一样】,不由让他心头一紧,想起那时候在竹林里,【烈涛】因为草丛中窜出来一条花尾蛇,吓得惊慌失措,生生将洛浮夕抛下马去,他心里发慌,直接飞身而出想要接过他,就这样把洛浮夕拉进自己怀抱,两个人抱着一起滚下山坡去,等到再也没有危险的时候,墨夜问他【如果今天掉下去的是朕,你会不会伸手】之类的话。
洛浮夕很肯定的说了【会】,且,并不是因为墨夜是帝君的缘故。他,只是洛浮夕的墨夜。
那个时候,墨夜是从心眼里感到高兴的,他急急抛开国事,想要去见洛浮夕,就是为了确定一件事,他想知道,这个洛国小王,到底为什么可以让自己一直想着他,害怕他就此一去不复回?他居然想要将洛浮夕就此栓在身边,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一辈子。
直至他在山水间,奔驰在竹林深处,碧潭源头,将洛浮夕抱在怀里,才知,这居然就是自己一直想要的片刻安宁,从来没有过的一丝甜蜜。
可墨夜并不知道,这份安宁,甜蜜,是他放下了江山才讨得的。
他回宫,他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他有洛浮夕在身边,他谈何恐惧失去?
他以为,他要的,就一定有。
墨夜叹了口气,不再用暴力制服身下的人,松了手,洛浮夕挣扎着从榻上起来,退到一边。
“你到底,想要朕怎么办?”
“准臣出宫。”
“如果朕就是不准呢?”
“臣回继续上书,不仅臣,而后弹劾臣的奏疏,会让帝君倍感压力,到时候再让臣走,臣就没有一点体面了!”
“奏疏?”墨夜冷笑:“他们谁敢?”
“他们不敢,可臣敢。”
蹙眉反问:“什么?”
洛浮夕站在面前,全然豁出去的样子:“……臣会耸动文武百官,来弹劾臣,作为臣子常住宫中,有违伦理纲常!”
气急,墨夜被洛浮夕将得急火攻心,“一定要么?”
“是。”
“好啊,好个礼部侍郎,兼【民言司】御史大夫,奏疏里说的条条在理,让朕驳不得一句【不准】,你倒是把朕的心理摸得一清二楚了?”
“……”对方不说话。
墨夜直接走到洛浮夕面前,一手按在他的肩上,低头道:“宫里有什么不好?你!你何苦要这样?”
“臣的意思,帝君都明白……”
“朕不明白!”
他提高声音,将洛浮夕的下巴再次扣起,强硬的要对方看着自己,那眼里,居然有几分渴求的神色。如今,墨夜再也不会随随便便就拿别人的性命当作交换的筹码,不会用死来威胁洛浮夕了,他知道,这样的手法,就算强留了洛浮夕,他也不会出自于心甘情愿。
而那句话出来之后,便是一度静到叫人害怕的沉默,两个人只是对望彼此,谁都没有逃开,洛浮夕的沉默,让墨夜心中很是不安。
他突然有点害怕,对方会说出什么让自己无以面对的话来。
果然,洛浮夕冷笑一声,既然微启薄唇,刚刚一直看着墨夜的双眸却就此转向了别处,那语调很淡,淡到几乎听不出说话之人内心的任何情感。
但听他道:“……帝君不明白?臣也不明白……臣于帝君而言,到底算什么?”
墨夜一瞬间僵在原地,直直地望着洛浮夕说不出一个字。
他,算作什么?
臣子?男宠?
洛浮夕不给他思考的余地,继续自嘲道:
“我洛浮夕,只是一个人,没有这个能耐身兼数职,或者有两个身份。帝君明白么?”
“我洛浮夕,只能尽心尽力做好一个而已。帝君明白么?”
“我洛浮夕,只想听帝君一句真心话,只想要得一片真心。帝君明白么?”
那三句话,如同三把刀,刀刀正中墨夜的心脏,而最后一句话,却是叫墨夜永远也无法给出答案的。
“……帝君,您爱我么?”
洛浮夕没有被恩准出宫,那晚从墨夜的御书房里回来,已经快到子夜了,一个人回到偏殿,墨夜破天荒的没有跟他一起来。子沐打了洗澡水,洛浮夕居然连衣服都没有脱,整个儿浸到了水里,没过了头顶。
那就快溺水气闭的一刹那,脑海里翻腾了很多之前的事情,开心的,不开心的,有家人,有朋友,还有,墨夜。而其中闪现最多的,也是他。
子沐拿来干净的睡袍的时候,发现洛浮夕被水淹没了,沉到了水底,吓得大叫“公子”,生怕他就此溺毙了,刚一手捞进去,洛浮夕便从水里突然冲出来,溅了子沐一身的水。
“公子,你……”
恶作剧一般的淘气,洛浮夕看到子沐全身湿透了,居然被逗得哈哈大笑,对方看到他没事,不知怎么的,也笑了起来,一时间,两个人居然掬水相互泼洒,打起了水仗,玩的不亦乐乎。
玩着玩着,他又躺回到了桶里,热水浸满了全身,开始从表皮刺激神经,让原本紧张的神经一瞬间都舒展了。洛浮夕将湿衣服换下,突然对着身后搓背的子沐道:
“你有没有想过,以后会爱上一个人?”
“嗯?公子什么意思?子沐不懂?”
“刚刚跟你打水仗,我想起了以前在洛水的时候,我们经常一起玩,在湖边。好像一时间,又回到了过去。”
“哦,原来是这样啊,子沐也觉得公子刚刚笑得很开心。原来是想起以前的事了。”
洛浮夕又道:“可是呢,那个时候的我们,怎么会想到,如今居然会别过故里几千几万里,只和你两个人相依为命……”
“确实没有想到的。”
“我也没有想到,自己会爱上一个人……”声音如蚊子叫,低到连自己都听不清楚了。
“啊?公子你说什么?”子沐停下来,歪着脑袋问。
“哦,没什么。”打了哈哈圆过去:“我问你,有没有可能,以后爱上别人呢?”
子沐自然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没有,怎么会呢,这种事,想都不敢想的。”
“可你不希望,有人爱你,关心你,疼你么?有个好姑娘,成家立业?”
“我啊……”子沐顿了顿,停了一会儿,很是坦白:“……这次看到帝君抛下国务,马不停蹄的去江南接你回来,倒是有点羡慕的。我不知道帝君是否真心喜欢公子你,可是换做是我的话,若一个人如此待我,我也许也会感动……只是……”
“只是什么?”
子沐不假思索的道:“只是……他毕竟是天朝的帝君,子沐不会忘记,洛水多少壮士,是死在他的铁骑下!”
他没有想到,一直以来困扰自己的问题,居然会被子沐这个单纯的人彻底的回答解决。
在这个过程中,洛浮夕不停在想,自己对墨夜到底是抱有什么情感,哪怕他今天一而再,再而三的绕过了自己的故意试探。
是的,自己的故意试探。
他要拿出宫的事,来试探墨夜的真心。他想要确定,自己在墨夜心底的位置。
结果墨夜很是聪明的绕了过去。甚至在最后,当洛浮夕抛弃尊严,忘我的问他一句“爱不爱”的时候,这个狡猾的男人给出的,也不过是给个模凌两可的答案,让洛浮夕败羽而归,十分不甘心。
洛浮夕在子沐的话里,找到了自己的答案。
他一直问自己,如果有一天,真的喜欢上了墨夜怎么办?哪怕现在他还不敢确定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直觉想跟墨夜一起过与世无争的日子而已。
可是,至此,洛浮夕确定了自己的想法。不论以后,他对墨夜是出于何种感情,不论是爱,还是不爱,只要,他是帝君一日,他洛浮夕与墨夜中间,就永远隔了一条跨不过去的鸿沟。
这条鸿沟的名字,叫“民族”。
○六十.所谓傲娇
【民言司】在京城有一处办事地,每天都有来自全国各地的民间奏疏,通过特使直接上交。这些个上奏的公文比那些由内阁呈上去的奏折有趣多了。【民言司】内设四部,分管东南西北各地,又有二三十名事中参事每日坐堂审读那些民间来的公文,一些要紧的,或者帝君可能感兴趣的,统统拣选出来,上报帝君。洛浮夕为【民言司】御史大夫,最近每日监管,偶尔跟参事们一起翻阅尚未整理的公文,不由觉得新奇。那些公文里,多说些家常里短,鸡毛蒜皮的小事,很是具有小老百姓的和乐味道。
比如:张三偷了李四家的牛,李四不认账偏说是张三的牛自己跑进李四家,是无主畜生,那张三没钱孝敬县衙老爷,就上书要求帝君做主。
又比如:王五家的猪跑到赵六家的猪圈生了一窝小崽子,赵六却说是自家母猪生的,拒不归还,又打又闹了大半年也没有个结果,上书请帝君做主……
“呵呵,这些个公文,实在有趣。”
洛浮夕将看完的这份交还给埋头删选的参事,那参事苦笑着对着洛浮夕道:“这些来自民间的公文,都是一个腔调,大人不要见笑才是。”
“我看着,比正儿八经的奏章有趣多了,难怪帝君想要在民间广开言路,这些公文,倒是颇为新奇,当作乐事,也算过了一会百姓的瘾。”
“大人所言极是,极是。”
洛浮夕笑着负手又巡视了一遍,将那些传出来的大事件先过目,又差人送到内阁,然后再转交给帝君。这些上交内阁的公文,他亲自一一记录下来,等到内阁过目后,又会有一批不适宜给帝君看的奏疏漏下来,洛浮夕前后一对比,就知道那些公文,是官员出自私心故意漏的,便一目了然了。
前后不过两个时辰,将民言司整理一番,又差车去看望了尚在病中的赵阁老,没想到却吃了闭门羹。
赵阁老的家丁将洛浮夕请进客厅,吃了一会儿茶,又有家眷出来,对洛浮夕万分抱歉,说是老师实在病得不清,还是昏睡中,不宜见客,便草草打发洛浮夕走了。他微感吃惊,以前赵阁老也有小病的时候,就算是咳得再厉害,一听洛浮夕来,怎么也要下床叫人搀着来看他,如今这病得莫名其妙,居然也不愿意见他了,怎么能叫他不生疑惑?
洛浮夕早先又听闻同朝的其他官员说过,这赵阁老突然深居庭院,谁也不见,就好像要与世隔绝了一般。却也不曾见什么名医术士去他府里诊治,连帝君关心他要让御医前去,也都被挡了回来。
只有洛浮夕心里狐疑,老师的这个病,估计是心病,也必于莲姬有关。
洛浮夕从赵阁老处出来,拐到了长安街,路过【罗家茶铺】,这里还跟以前一样,依旧是人来人往,那洪宝生掌柜似乎有风闻洛浮夕今日从门前过,特特地站在门口招呼,果然引来了官家的马车。
“停一停,讨碗水喝。”洛浮夕很久没有看到洪宝生了,自他的儿子洪长亭成为副都统后,便鲜直接与他联系,如今帝君已经不想当初那样,看紧他生怕他逃跑了,便有了许多的自由。
他下了马车,随后进到茶铺,要了一壶当季的新茶:“老板,好久不见,生意可好?”
洪宝生急忙拎了茶水亲自过来:“好,好,公子好些天没有来喝茶了。”
“哦,我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任职,以后怕是要经常来讨水喝了!”他笑眯眯的接过茶杯,“好茶。”
“公子若喜欢小人家里的茶,大可告诉小人,小人可以差人给您送些新茶过去,保管大人满意的。”洪宝生知道洛浮夕新任了御史大夫,又是礼部侍郎,此后来往,更要小心谨慎,于是这个问题,是请教洛浮夕以后的联系,是不是还跟之前一样。
“老板费心了,倒是在下最近一直想要找一处离办公之地近的宅邸,早先的宅邸离的远了点,每天来往都不甚方便,这最近,若有什么地方是要卖的,或者租的,还得劳烦老板帮在下打听打听,说不准,日后要搬家了!”
那洪宝生心领神会,连连应承下了此事,知道洛浮夕是告诉他,之后他可能会出宫,此乃万幸。喝过茶,洛浮夕便丢了钱离开,至此不话。
又多了三两日,韩来玉带来了洪宝生的消息,将一份信笺送到他的手上,那信里说,已经寻得一个妙处,可以让洛浮夕考虑搬来做官邸,就在长安街后头,跟罗家茶铺和【民言司】都极近,是处大户人家的宅邸。那户人家全家迁移到南方,就此空了出来,已经准备寻买家多日了。洛浮夕忙叫韩来玉带信给洪宝生,让他暗中将此处宅邸买了下来。随后便跟以前一样将那信笺烧得干干净净。
这之后,又隔了几日,洛浮夕从【民言司】回宫。
自从那晚在御书房跟他闹得不开心后,已经好几天没有在后宫见到墨夜。
虽然每天早上上早朝的时候,他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帝君,可每件事都是秉公办理,轮到洛浮夕上奏的时候,也没有过多的话,或者其他暗示的眼神,这倒是叫洛浮夕觉得有点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