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与幸臣 中——太子长琴

作者:太子长琴  录入:10-19

这个老妇人,虽然是个下人,可是说话条理清楚,又是一番言辞达意的叫人无法辩驳。他虽然不想就此拦下这一桩事情,可是当洛浮夕抱着杜守承那具温热的,小小软软的身体时,居然有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亲切感,好像就此,跟这个七岁的孩童有了割不断的羁绊。

那洛浮夕低头,见到擦干净脸后的杜守承,眉目清秀,眼里透着灵气,明明可以栽培成一代名士的,若就此从小在泥地里干活,放牛割草做个种地的,实在是浪费了这份灵性。不由心紧,将他怀在怀里,低声问道:

“你嬷嬷的话,你可听到了?”

“嗯!”脆脆一声肯定。

“我呢,也算不做什么大富大贵的,你嬷嬷看不得你就此做了农户,想让你跟了我,可也只是暂时跟了而已,不算做卖了你,你若愿意,等我回到原地,便将你寻个无儿无女的好人家,书香门第,当作儿子,这一辈子也不会愁吃喝;你若不愿意,随时都可以走,我们没有契约关系。这话,你可听得懂?”

七岁的孩子,要说全懂,是不太可能的,可这个孩子懂事时,老父亲便被罢官了,也算看懂了世态炎凉,居然点了点头。

洛浮夕很郑重的问:“那你是愿意跟我走?还是跟你老嬷嬷走?”

杜守承低下头,想了想,看了一眼老妇人,又看了看洛浮夕,寻思片刻,低声道:“我信嬷嬷的!”

孩子的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话音刚落,便紧紧抱着洛浮夕,小脑袋往他怀里钻,眼睛里还噙着泪花,却再也不肯跟准备离开的老妇人告别了。

洛浮夕将孩子抱起来,心想这个小家伙倒是有几分意思,可算得是胆大包天了,他洛浮夕万一要是个坏人,就那么简单的把他卖了,他估计也不知道。

小家伙被洛浮夕从怀里转手给了洪长亭,将他抱到马车里休息一会儿,随后便跟老妇人等人告别。

“老妈妈,既然这样,多这个孩子,也便是我有缘,若你今后遇到他的家人,如果想要让他回家的,但就去京城长安街的一处叫【罗家茶铺】的茶馆里寻我,我姓洛。这个包袱里的东西,你们还是再带着上路吧!”洛浮夕将银钱和干粮的包袱又塞到了老妇人手里。

老妇人此时感激涕零的不知如何是好了,只道那是上辈子积德,修来的福分,在这个时候遇到了洛浮夕,并一个劲的说记下了,记得洛浮夕原来姓【洛】,只是再也不肯收下这沉甸甸的包袱,对洛浮夕再三推辞道:“洛老爷已经帮我老婆子收留了小少爷,我老婆子不是个见钱眼开的人,这一路又有多少凶险也不自知,带了这样华贵的包袱反而要叫贼人盯了去,大老爷,我是再也不会收的!”

老妇人说的没有错,带了银两,反而要被别人惦记了,也罢,他从口袋了掏出四五天份额的干粮,递给老妇人道:“既然如此,就把这些吃的带走吧!”

老妇人见此,再三向洛浮夕拜别,朝远处走去。

四十七.祭奠

洛浮夕回到马车里,洪长亭已经给小守承洗干净脸了,孩子躺在软座上,居然没有半分防人之心的合上眼睛酣睡,许是这一路,都在荒郊野外度过,不曾睡过一个安稳觉,所以在全身心放松以后,感到了马车里的温暖,裹了干净的毯子,居然睡得香甜。

他轻手轻脚走过去,拂过孩子的微微翻起红润的脸颊,听他在梦里均匀的呼吸,心中突然一热,这份祥和与宁静自打他被迫被招进宫后,便不见了,待看到这个孩子的时候,居然有了一种想要保护他的感觉。

将小守承抱在自己的怀里,对着上马的洪长亭道:“走着,去五郡之一明州郡看看,这杜家老宅是不是真的被征用了!”

“是!”洪长亭等人整装待发,朝着下个目的地行去。

明州郡,是江淮一带靠近河坝最近的一个郡县,洛浮夕进城的时候,多了许多灾民,沿路在大街上乞讨,那郡府官衙的大门紧闭,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官兵,却不见大门敞开发放赈灾的银米。

绕了两圈,终于在一处街口,寻到了卖衣服的店铺,可是生意萧条。

洛浮夕差洪长亭进去选两套小孩儿穿的衣服,衣店的掌柜见到有生意做,连忙将洪长亭让进了店铺,不一会儿,便又眉开眼笑的送人出来。

“大人,选了几套衣服,应该可以给杜家小少爷穿!”

“恩。”洛浮夕将杜守承唤醒,给他换了刚买的衣服,不大不小,居然刚好,重新装点一番后,这才颇有几分了富家公子的气势。

“这才像杜家将军的后人嘛!”微笑着帮他系好要带,披上马甲,转了两个圈,倒像是个书香门第出来的小童生。

那杜守承左看右看,腰饰佩带一样不少,那花里胡哨的虽然好看,却不是自己喜欢的。遂拧了眉头,一张小脸凝成苦瓜脸。又觉得不好意思,只是将眼睛飘到窗外,直盯着洪长亭。

“嗯?怎么了?小了?”

“不小。”

“那是不合身?”

小家伙摇摇头:“也合身。”

“那我怎么看着,你这个小鬼头不高兴啊?”洛浮夕捏了捏对方的粉脸。

杜守承嘟嘟嘴,指了指外面的洪长亭说:“守承要穿跟那个大哥一样的衣服!跟我爹爹一样帅气舞刀弄剑!这件衣服太秀气,红红绿绿,跟个大姑娘似的!”

“噗!”洛浮夕瞪大眼睛,看着还没有自己腰高的小家伙很是义愤填膺的对着自己发牢骚,原来他也知道是帅气逼人,什么是跟大姑娘一样的秀气啊?

想来也是,杜沛常年征战,练家子出生,全家最多的都是战袍,哪里会有这般花哨的衣服给自己的孩子穿,这杜守承小小年纪,居然不爱小孩子喜欢的红红绿绿,竟要跟洪长亭一样打打杀杀?所话说的什么种出什么人,也是对的!这武将的孩子,也有他们的血统,喜欢拿刀拿枪。

看来这个孩子,将来长大估计会跟他老父亲一样,堪得上是能够挑大梁的将军候选人一枚了!

洛浮夕摸摸他的脑袋,蹲下来说:“那你告诉哥哥,你长大了,想做读书读的好的,还是跟你爹爹一样,镇守边疆,做以一敌十的大英雄?”

不出洛浮夕所料,杜守承想都没有想,直接坚定的高声回答:“杜守承要做跟爹爹一样的大英雄!”

孩子的天真让他不由笑出生来,拉过他的手:“好,那哥哥也答应你,让你跟着洪长亭哥哥学功夫,将来做以一敌十的将军!可好!”

“好!”小家伙抱着他,跟牛皮糖一样的不下来了,洛浮夕笑着将他抱起来,指着洪长亭道:“这个是洪大哥,就是你的师傅,等下再让他帮你置办两件好行动学功夫拳脚的衣服。”

“谢谢浮夕哥哥!”

“乖!”忍不住的低下头,在他的脸上轻啄了一口。小家伙细皮嫩肉,可比那皇宫里头的那个家伙好亲的多了!

弄完这些,又对杜守承道:“你告诉哥哥,你家怎么走?哥哥想去看一看。”

“恩!”小家伙点点头。

洛浮夕对洪长亭挥手,示意队伍前进:“走,往杜府一趟!”

那杜沛将军的老宅在城外的郊区,离明州郡的府衙隔了十万八千里,占了一块上好的地基,那老宅子造的颇有几分气势,车队在门前听下,见门梁上的匾额居然换不是【杜府】二字。又仔细一看,写了【明州郡府代办驻地】。

洛浮夕指着那出宅邸问杜守承:“你没有带错?这真是你家?”

杜守承猛然点头,并不像骗人的样子,突然眼睛一亮,指向了门口一处堆杂物的角落,大喊:“——我家的门牌!!!!!”

门牌?

洛浮夕伸头探看,果真是!不过不是什么门牌,就是那块原本应该挂在门梁上的杜府匾额,上面公正书了隶书两字【杜府】!

呵,将别人的房子征做共用,居然连匾额摘下了,都懒得扔远一点?

堂堂【杜府】变成了【明州郡府代办驻地】,青天白日的,居然这般没有王法了。杜府明明就建在郊外,占了瞎眼的也知道是一块好地的地基,真要是被征做了官用,哪有好好的城里不放,偏偏将银米往郊外送的道理?根本就无法看管!

洛浮夕招洪长亭前去问个清楚,洪长亭得令下马,装作一过路的走到杜府门口,即被门口的衙役拦了下来,洛浮夕在远处,怀里的杜守承瞪着眼睛,嘴巴嘟得老高,一双小粉拳握得颇紧,愤愤地像是要吃人的样子。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洪长亭便回来了。

“如何?”

“下官给了他们一甸银子,说自己原是杜府的家仆,如今回来探亲,询问那管门的怎么杜府不见了,他们说,是杜府全家犯了事儿,宅邸被抄家充公了!”

“什么?充公?”这个说法,跟那老妇人说的不同。

那杜守承听到了,连忙回答:“他们说谎,我明明听到他们说是因为什么公事要借用我们家的!用完就还给我们!”

杜守承年纪小,自然不会明白这里的原委,被他们借用过去的宅邸,还能还给你?

异想天开了,但是有这份胆子,在杜沛将军死后又落井下石的,估计也不是泛泛之辈。一般的小官员,还不至于有这份胆子敢动前将军的宅邸。

“他们还说什么?”

“给了银子,口气道是变了,只说这地归郡守张大人了,叫我没事早点离开,不要问东问西,以免惹祸上身!”

郡守张大人?明州郡是五郡之首,这个郡守好大的派头!杜府的地都从姓杜的,变成了姓张的了。若要说他朝中无人,洛浮夕还真是不信了。可见,墨夜的猜测没有错,历代水患,朝廷拨粮拨款,总有些折损,也有一些不法的,贪赃的,揪着这个由头拼命的给自己捞好处。这会儿瞧着杜府的大宅子不错,就借口【借】了去,赶明儿他瞅着皇宫不错,也给【借】了去了?

“大人,我们现在怎么办?”

洛浮夕寻思片刻,道:“我们走的快,那些个文官腿脚都不济我们,走的慢了些,我们这一大队人马,自然不能在这里久留,难免会叫人看出端倪来,就算呆着,也差不到什么要紧的东西,不如赶我们的路,先去南疆祭祀,——你寻几个信得过的人给我,装作逃难的百姓,混在灾民群里,替我看牢这些个五郡郡守,特别是这个张郡守!不过一个月的时候,等我们回来的时候,该放粮的放粮,该修河坝的也差不多该修完了,到时候,再做裁夺!切要他们记下这些官衙的言行!”

“可是这些,不是应该有那上头下来的五郡特使监督么?”

洛浮夕一笑:“这帮子书呆子,虽然为官清廉,相信他们不会就此被收买了,可难保他们做事死板,不会灵活,只当是奉行帝君的命令,这五郡早就接到圣旨,必会对这些特使有所防范。不然,你说帝君让我取道江淮而过,是什么道理?”

“所言极是!下官这就去办!”

于是乎,洛浮夕在继续往南走之前,留下了五个靠得住的人,都是洪长亭保举的心腹,个个出身贫寒,最恨官官勾结,鱼肉百姓之徒,混在了灾民的队伍里,天衣无缝。

队伍越往南,春意便越盎然,轻车简行,再快马加鞭的行了十日左右,便到了与洛水一江相隔的南疆边境,洛浮夕最终的目的地。

天朝和洛国,古往今来地界分得清楚,两座大山,中间一刀劈开,尚不知是何年月,恐怕是上古洪荒年代就有了这一刀,随着年年岁岁,中间的山谷迸流不休一条硕宽的山涧河流,这河水慢慢涨一点,涨一点,从小河变成了大河,又从大河变成的大江,江水滔滔,最宽处有千米,一眼望去,看不到边际。那两岸山峡高耸,是天然的守防屏障,两处的军民要想渡河,都是难处。两岸山峦叠翠,又有仙雾缭绕,鸟兽齐鸣。那中间截流的江,便是洛水,过了这水,就是洛国的地界。

两岸的山峦,洛国的那座,叫南洛山,天朝的这座,叫北洛山。这一出南疆边境,属于广南郡,就在这北洛山山腰的空旷平地处,郡衙已经设好了一处祭祀的祭台,搭起了路祭的棚子,扬幡设旗,凭吊对岸逝去的洛国国王。

这一路上,越是靠近南疆,洛浮夕的话语便越少,到了最后,在地方官员的陪同下,登上北洛山的祭坛时,居然连着一日,都是沉默不语,收敛了脸上的喜怒哀乐。

这有洪长亭知道,洛浮夕的这个举动,是因为承载了太多的悲痛,他又何尝不是?

远目所及,对岸一望无垠的良田牛马,偶有零星一点两点的农舍,隐约在自己视线可以看到的地方。他想努力望见一些人,熟悉的场景,可是偏偏不得所愿。

王宫就在山的后面,可山后面还有山,他看不到金色绚烂的屋顶,看不到一色温婉的桃林,也听不到亲人的说话声。脚下这条蜿蜒曲折的大道,就是当初他跟随姐姐,带着子沐一齐前往天朝帝都的必经之路,这一路,他所见到的,也是这般的季节,微风和煦,春山如笑。可如今物是人非,尽管,中间只隔了短短一年。这一年里,他失去了最爱的老王父。

陪同他一起祭祀的广南郡郡守在他的身后道:“大人,吉时快到了,洛国也派遣了使臣前来祭祀,一并感谢帝君的恩典,您要不要见一下?”

“自然!”

洛浮夕心里是高兴的,他收了所有的情感,此刻却是有点迫不及待,他有一年没有见过故里的人了,这使臣,说不定还是自己认识的。

可当郡守将两名使臣带回来的时候,洛浮夕却发现,这两个人,他根本就不认识,并不是王父生前在宫中的大臣。

这两位面容生疏,虽然说的是一口洛水方言口音,很是地道没有错,可却没有一种亲切之感,对于洛浮夕也是行了大礼,颇为客套和恭敬。

“两位大人,我在洛水的时候,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二位?”

洛浮夕狐疑的问,又朝洪长亭看了一眼,发现对方也跟自己一样,一副很吃惊和意外的表情,看来也不曾见过。

站在前头的一个使臣道:“下官是今年才被封为司仪礼官,王子殿下深居宫中,所见的都是位高权重的老臣,尔等小官,又怎么会都见过呢?”

他笑得颇是意味不明,好像对于洛浮夕的这个疑问,早有准备一般。

可这话里,没有半分叫他驳回的道理,说的很在理,那么多人,他洛浮夕怎么会所有人都看到,都认识呢?

洛浮夕尽管心里满是疑问,对这两个人总有分不安的感觉,可眼看祭祀的时间已到,也不便再说什么,就此作罢。

“吉时到,洛大人,拜别您的王父吧?”礼官在后面喊道。

洛浮夕对着高高的祭台,对着苍天,对着洛水,对着那看不见一丝一毫的王宫的方向,郑重的跪在地上,怀着满腔的无奈和哀情,朝着南方叩拜。

礼毕,又拿出撰写好的祭文,隔着远山,大声疾呼:

“维:

天华四年,春至洛水江滨,王父洛水为主,葬于南洛又南,儿浮夕奠以文祭,未见父终面,隔千山万水,加急奔野半月,迟矣。呜呼哀哉。

哀父勤勉为政,辛劳一世;责子不孝不守,未及一面;

儿时教导体恤,爱子尤佳;兄姐共度天伦,不过廿载;

王父心念洛水,日夜不休;终得屙疾时晚,天地为塚;

思父尤胜昨日,血泪满巾;睹物食不下咽,隔山阻海;

子且叩拜北山,为父送行;恕儿帝命加身,不孝减寿;

天地神明可鉴,呜呼哀哉,——尚飨!”

洛浮夕言辞柔和,说到动情处,几次哽咽,听得旁人也一并偷偷掉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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