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雁行）——闻尔

“为什么？”

“因为爸爸最爱吃那个味道……”阿耀眨眨眼：“妈妈说，以前爸爸在的时候，总叫她做，可是她懒，不肯动。现在爸爸没有了，不知道为什么反倒只想做这些……每次做的时候，才会觉得心里舒服一些。”

“难怪……”想起之前餐桌上满满的与“糖醋”有关的食物，又想着阿耀妈妈兴高采烈的样子，铭徽也叹了口气：“你妈妈真不容易。”

“妈妈是天底下最勇敢的人！”阿耀猛地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双手握拳：“我以后也要和她一样！”

铭徽看着他，轻轻“嗯”了一声。

阿耀吼了一嗓子，见他不咸不淡的反应，就忽然也没了力气，跟抽了筋似的软躺回床上。

“喂，”戳戳铭徽：“说说你的事吧？”

“我？说什么？”

“随便啊。”

“我没什么可说的。”铭徽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哼，小气鬼。”阿耀也赌气似的翻到了另外一边，两个孩子背对背抵着，温热的感觉从薄薄的衣衫下传递到对方身上。

沉默蔓延了片刻，铭徽轻声说：“不是骗你，是真的没什么可以说的。”

“没什么可说的也可以说啊，”阿耀一听他开口，又转过身来，抓住他的肩膀朝着自己的方向扳：“你转过来嘛，你和我说，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我……”铭徽转过身，看着阿耀亮闪闪的眼睛，低声说：“我和你不一样。你玩过的东西，我从来都没有玩过。我的爸爸妈妈和你的也不一样，他们很少和我说话，每次都是给我布置任务，要我做作业，或者打扫卫生……也不会带我出去玩。”

“所以你要我说，我真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垂下眼，睫毛在眼下透出一片阴影：“我的生活太单调了。”

“呃……”阿耀第一次看见铭徽这样，有些手忙脚乱地凑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关系啊，大不了以后我陪你玩！我知道很多好玩的，上次就和你说了嘛，可是你偏偏不信。”

“……我没有时间。”

阿耀怒：“小孩子怎么可以连玩耍的时间都没有？！不行不行，你和你妈妈说，一定要让你有时间和阿耀玩！”

“我妈妈不会同意的。”

“那我去和阿姨说！怎么可以这样……”

阿耀不满的絮絮叨叨，铭徽在旁边听着，却渐渐有些失神。说起来，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为自己鸣不平呢。他一向早熟得很，十岁的年纪，心智已经和念初中的孩子差不多，做事稳妥、少年老成的样子，往往是换来别人的惊叹和夸耀，却从没有人会这样的呵护自己……会替自己觉得委屈。

看了一眼还在说个不停的阿耀，铭徽微微笑起来：“阿耀，你真好。”

“啊？”抱怨被打断，阿耀抓抓耳朵，理所当然的说：“我当然好啊，你才知道？”

“嗯。”铭徽扯了扯被子，拉上来将两人盖住：“好晚了，睡觉吧。”

“哦……”阿耀听话的缩进被子里，露出两只眼睛一眨一眨：“晚安，阿徽。”

铭徽动作一顿：“晚安，阿耀。”

或许是闹了大半夜的缘故，两个孩子这一觉都睡得特别香甜。连往常早上六点半就会准时醒来的铭徽，这天都一直睡到了九点才睁眼。

幸好时候正是暑假，补习班的课也都上完了，这两天父母不在家，还真是可以好好的休息休息。

清醒过来，铭徽盯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呆，这才想起自己是在阿耀家里，于是转过头想去看看阿耀。不看还不要紧，这一看才真是吓了一跳：昨晚入睡的时候他和阿耀明明是一人一个枕头并排睡的，怎么一晚上过去，他还是好好躺在原位，阿耀就变成横着的了？

不单单是横着，阿耀的枕头早就已经掉在了地上，他的脑袋此刻正安安稳稳地枕在一堆被子上面，而那堆被子就拱在铭徽的腰腹旁……再看阿耀的脚，半个身子在床上，膝盖下面的腿都悬在床铺外面挂着，他却像是全然不知，微微张着小嘴呼呼大睡。

铭徽哭笑不得，看阿耀睡得那么香也不忍心叫醒他，自己轻手轻脚地爬了起来，走到阿耀睡的那侧，将他悬在半空的脚重新放回床上。

哪知道刚刚放好，他的手一松开，阿耀皱了皱鼻子，翻身，脚就又垂了下去。

“你……”铭徽叹气，再次将他的脚抬到床上，确认阿耀不会再翻下来之后，这才重新钻回了被子。可是刚刚躺下，又看见阿耀的腿动啊动，一点点挪到了床边……铭徽连忙扑上去一把搂住，索性站起来把阿耀放到自己睡的那边，靠着他躺下来，将阿耀整个身子抱住。

也不知是不是梦见了什么好事，被铭徽小小的手臂搂住后，阿耀咯咯的笑了两声，粉嫩嫩的脸蛋一个劲的朝着铭徽的颈项间拱去，直到把整张小脸都埋在铭徽身上，这才心满意足的停了下来。

铭徽原先只是想让他别再动来动去，这么一来，反倒有些尴尬，僵着身子躺在那里，发了一会儿呆，竟然就这样又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可谓昏天黑地，直到阿耀妈妈下了班在外面敲门，铭徽才发现自己居然一直睡到了正午。

揉揉眼睛，铭徽应了一声：“阿姨，我们马上就出来。”

说完，怀里似乎有东西动了动，他下意识地低头，就见手臂与被子间拱拱拱，拱出一个小脑袋来。

“唔……”阿耀迷迷瞪瞪的看了他半天：“阿徽？”

“嗯，起床了。”见他醒来，铭徽有些不好意思的放开手，说来也奇怪，自打铭徽抱着阿耀之后，他就真没再乱动过，之后都一直乖乖的在睡觉。

“我好饿啊……”阿耀缩在被子里揉揉肚皮，又顺手摸了摸铭徽的，满意的点点头：“你的也瘪了。”

铭徽身子一僵，推开他的手站了起来：“快换衣服吧，阿姨去做饭了。”

“哦……”

等到阿耀磨磨蹭蹭的换好衣服，吃过了耀妈妈做的爱心大餐，阿耀就迫不及待地想拖着铭徽去院子里玩。

铭徽本来有些迟疑，想着自己包里带来的两本书还没动过，可又一想到昨晚阿耀说的那番话，索性也就不再惦记着它，任阿耀拉着自己风一样刮到了楼下去。

这是夏天的午后，不上学的孩子们大都有午睡的习惯，而他们两个因为起的太迟，满身的力气没地方使，在院子里跑了两圈，还没碰到平时一起玩的小朋友，阿耀有些沮丧，对铭徽抱怨：“这些懒虫，晚上都睡过觉了，白天还要睡！”

对于他的这种话语，铭徽一向不知该如何接口，干脆就转移话题：“不如你带我去爬假山吧，我经常看你在那里钻来钻去，好像很好玩。”

小花园里有一个不大的池塘，池塘里有一座小小的假山，平常总是看到阿耀带着小朋友们在假山中间穿来穿去，笑声从假山洞中闷闷的传出来，惹得人心痒。

“对呀！”阿耀立马笑了起来：“我们可以躲在里面，待会儿其它人来了就吓吓他们！”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呃……”

阿耀答不出来，也懒得再想，蹦蹦跳跳的就朝着假山跑过去，跑了两步见铭徽还在慢慢的走，又喊：“快点呀！”

他的笑脸在阳光下如同水晶纯净剔透，铭徽忽然用力的闭了闭眼，心里的感动像是要冲破层层面具汹涌而出，压抑已久的孩子心性在这一刻像是一把沉寂的古琴，终于被拨动了第一根弦。

铭徽笑：“来了！”

或许是真的放开了的缘故，铭徽一扫先前的沉闷，不仅笑容多了不少，连说话也活泼起来。阿耀带着他爬假山、钻山洞、捉花台旁的蜜蜂、趴在地上用草叶钓虫子……玩到后来两个人疲惫得连胳膊都抬不起来，身上脏兮兮皱巴巴的，互相看了一眼，都指着对方哈哈大笑。

正背靠背坐在草地上休息，忽然有个嫩嫩的女声插了进来：“阿耀哥哥，这是谁呀？”

铭徽抬起眼，就见面前站着一个六七岁的女孩子，小小巧巧，穿着一身粉红色的公主裙，齐刘海，长长地头发乖顺地贴在胸前。

“哦，这个是阿徽。”阿耀站起来，拍拍屁股：“也是咱们院子里的，你要叫他阿徽哥哥哦。”

“阿徽哥哥好。”女孩甜甜的叫：“我是小欣。”

铭徽也跟着站起来，点了点头：“你好，还是叫我铭徽吧。”

他头发衣衫都是乱糟糟的，偏偏说出的话还一本正经，像极了一个小大人，阿耀在旁边看着，扑哧一笑：“阿徽你这个样子很奇怪唉！”

“是吗？”

阿耀学他的样子沉着脸，一板一眼的说：“你好，还是叫我阿耀吧。因为我本来就叫阿耀啊……”说完，又笑起来，笑了半天连站都站不稳，一屁股又坐了下去。

铭徽本来绷着脸站在旁边，见他这样绷了一会儿没绷住，也忍不住跟着扯了扯嘴角。再转眼一看，那个叫小欣的女孩似乎呆呆的，睁着一双茫然的大眼睛盯着他们，心里好像更开心了一些，干脆坐到阿耀旁边也哈哈笑起来。

“阿耀哥哥，铭徽哥哥……你们在笑什么呀？”小欣终于怯生生的开口问。

两人一听，对视一眼，直直地躺倒在草地上打起滚来。

“哎呦，阿徽我肚子好痛……哈哈，哈哈哈哈……”

“谁、谁叫你笑那么厉害……哈哈哈哈……”

清脆的笑声在院子里回荡，小女孩偏着脑袋看了半天，不知怎么的，也咯咯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拍手掌：“哥哥好好玩，像狗狗打滚。”

第四章

那天下午他们一直玩到了天黑，直到星星从天边升起，阿耀妈妈在楼上大声呼喊，这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了家。

铭徽从来没有过这样酣畅淋漓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感受到的快乐像是一只充盈在心头的气球，几乎就要带着他轻飘飘地飞起来。因此当听到阿耀妈妈叫他们回家，他反倒是最舍不得的一个。

吃饭的时候，阿耀见他有些失落，就伸手到裤兜里掏了半天，再拿出来，肉呼呼的手掌上躺着一只翠绿的毛毛虫，蜷成一团微微蠕动。阿耀把毛毛虫拎到铭徽面前晃啊晃，耀妈妈正要阻止，就见阿耀贼贼一笑，手松开，虫子干脆利落的掉进了铭徽的饭碗……

铭徽倒是没多大反应，耀妈妈却大怒，差点就掀了桌，追着阿耀满屋子跑，惨叫声不绝于耳。铭徽在原地坐着，原本稍稍沉下去的心情又一点点飞扬起来，高高兴兴的重新添了一碗饭吃完，回头再看阿耀，正捂着被妈妈捏得红通通的脸颊，嘴巴嘟得老高。

孩子的情绪总是很轻易的上下波动，前一刻的不快乐可以在下一秒彻底瓦解，甚至连一丝痕迹都不留下。因此当铭徽离开餐桌，和阿耀一起手拉手回到房间的时候，心情已经完完全全飞扬起来。他的脑瓜里甚至开始计划明天要玩什么内容……

正高兴着，客厅里的电话忽然急急的响了起来。

阿耀妈妈一手洗洁精泡沫，从厨房里探出个脑袋来喊：“阿耀，接电话。”

“哦。”磨蹭过去，拿起话筒：“喂，这里是阿耀家。”

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阿耀圆圆的眼睛忽然瞪大，转脸看着铭徽，话却是对着电话里回的：“啊，是的，我叫他过来玩的……哦……好……阿姨再见。”

“我妈？”铭徽心里一沉。

“嗯……”阿耀放下话筒，手缠着电话线绞来绞去：“阿姨问我你是不是在这里，我说是……她就叫你现在回家。”末了，嘟起嘴抱怨：“什么啊……怎么回来得那么快，我还以为要好几天呢。”

铭徽没说话。

其实这次擅自决定到阿耀家来住，他是做好了回家后受罚的准备的，只是玩得太开心，这种从没有感受过的自由酣畅让他彻底忘记了父母带来的阴影……直到现在妈妈打电话来，他才醒悟过来，这种生活根本不是自己的。

就连阿耀，也不是自己生活里应该出现的人。

“阿耀……”

“嗯？”

“我回去了。”

“啊？哦……”

没有再多和阿耀说话，去房间里将自己的东西收拾完毕，再到厨房跟忙碌的耀妈妈道了再见，铭徽打开门走了出去。脚刚迈了一步，身后阿耀就叫起来：“阿徽。”

他顿住脚。

“明天你可不可以出来玩？”

“……不知道。”

“哦。”

然后就没再说话。铭徽安静地合上门离开。

回到家，还没掏出钥匙，门忽然被用力拉开。

妈妈阴沉着脸站在门后，手里攥着临走前自己留下的那张纸条，冲他扬了扬下巴：“先去洗澡，然后到客厅里来，我有话和你说。”

“是，妈妈。”

铭徽觉得自己像是从一个特别快乐的梦中清醒过来。在看到妈妈铁青着脸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那种梦醒后的失落与真实感就越加强烈。

他在花洒下冲洗着自己，小小的手掌捂住脸颊，有点想要哭泣，却又因为从小的漠然隐忍而连这最直接的宣泄方式都已经忘记。

过了很久，他关掉水龙头，平静的擦干自己的身体，换上衣服走了出去。

客厅里只亮着一盏灯，母亲戴着眼镜靠在沙发上看报纸，见铭徽走了出来，就冲他招了招手：“为什么去别人家住？”

铭徽在她面前站定，微微垂着头：“阿耀来找我，我就跟着去了。”

“我是问，你为什么要去。”母亲将报纸合拢放在一旁，眼镜摘下，锐利的目光投注在他身上：“他邀请你，是他的事，你去不去，是你的事。”

“……因为我想去。”

“为什么想去？”

“我想和他一起玩……”

“玩？”母亲嗤笑一声，“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难道你想让自己变得和那些普通的孩子一样么？难道我和你爸爸教育了你这么些年，就是让你去玩的？”

“我不觉得自己和他们有什么差别。和阿耀一起，我很开心。”铭徽握紧拳头，肩膀甚至在轻轻颤抖着，唯有声音凛然清澈，令母亲眼神一肃。

“阿耀？”蹙眉回想了片刻，母亲说：“就是那个脏兮兮的小男孩？你喜欢和他一起？”

“对。”

“他成绩很好吗？还是会什么特长？在哪里读书？”

“……不知道。”

“你连这些都不知道还和他一起？他才多大？应该比你小吧？你和这样的孩子都能玩？”母亲似乎很生气，胸口不断地起伏，说出的话也渐渐尖锐起来：“要不是我比你爸提前回来，还不知道你和他鬼混到一起去了呢！你要有那个时间去玩，还不如在家里多读几本书！你都十岁了！你还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