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麦片、牛奶、芝麻糊、核桃粉,加一勺糖,一勺炼奶,一勺花生酱,搅和一下便成了,人间极品啊!”他谨慎地从那些瓶瓶罐罐里取出材料,放到一个大碗里,再用开水搅和了一下,小房间里洋溢着混合在一起的谷物的气味,这是一种独特而温暖的香味。
“这一定比你去吃的玫瑰刺强多了吧,以后肚子饿了找我就行了,何必要糟践东西,损坏了那些花儿。家里若没有新鲜玫瑰可以插花或装饰,到时候会连累我爷爷被责备,你懂了吗?”常子凯觉得自己今天的话有些多,但是对方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少年,和自己在这宅子里是年纪最相仿的人,所以不由有了同龄人的亲近感。也不知道自己说了这么多,他懂还是不懂。
“好。”常建点点头,用汉语肯定作答,眼睛亮晶晶,嘴角上扬,是真正的眉开眼笑。常子凯看着那个微笑着的少年,觉得他还是不笑比较好,他平静的样子很美,这一笑起来有几分谄媚讨好,让人有些嫌恶。
常建捧起碗,也不顾烫,呼拉拉一口气把碗里的东西吃得一干二净,就差点和猫咪一样用舌头把碗底舔干净了。常子凯终于看不过眼,把碗夺了去说:“好了好了,洗了吧!这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夜半饿了充饥的罢了,以后我多留些其它好吃的,你若饿了,就来我这里找我,万不可到处乱钻,打那些花的主意了,知道了吗?”
“好。”常建再点头。他觉得自己太幸运了,来到了天堂一般的地方,又有了这样的朋友,如果这样就是传说中的“朋友”的话。这个人的确是继达布以后和他最亲近的同龄人了,而且他心肠这样善良,又是这样优秀,比自己更适合这个美轮美奂的庭院。
这对常子凯也许只是一个略有些不寻常的夜晚,但对于常建来说,却掀开了人生的新篇章,对他意义非凡。
他收获了来到这个豪宅以后的第一份温暖,第一份友情。
第九章:骑士
虽然子凯经常会对他流露出类似于同情的目光,但常建对自己的现状已经非常知足了。
子凯说他的吃穿用度完全不像个少爷的等级,简直比仆人的还不如,而且那帮佣人也都对他缺少应有的尊重,甚至外面已经有风言风语了,那些人的形容如此不堪。真让人愤怒!
子凯生气时有一个小动作,那就是暗自紧握左拳,有时候会让指关节啪啦作响。常建有时候暗笑他过于计较,子凯只得怪自己皇帝不急太监急。
常建觉得现在的日子过得实在太幸福了,就连那些让子凯觉得愤怒的“刻薄”对待,常建也丝毫不以为意。
常老爷也曾瞅准机会独自和常建呆在一起聊过,可惜语言不是太通,只能简单对话。心中也自然郁闷,于是便叫子凯的爷爷——常老管家快些帮他请个家庭教师,最少也要让他懂得语言,做到简单对话。若是能教授学业,文武双全,又能教授些上流社会的基本礼仪就最好了。本来这事早先交给了常昶去办,结果他一拖再拖,这次常辰阳只好亲自找老仆亲自操办。
常建遇到顾济舟的那天,正在草地上打滚,抱着子凯的那条老狗。
“你就是常建吗?”一个清朗的声音传了过来。
常建抹掉脸上的草屑,仰望着那声音的来源。
迎着阳光,看不分明他的样子,只是阳光剪出他的身影,高高的个字,像从日光里走出的一般。隐约着觉得他有光环,有翅膀,不似凡人。
常建被他身后的阳光照射得半闭起眼,简直有些神志不清,于是口齿不清地问:“Angel or Devil?”(天使还是恶魔?)
一阵轻笑,掩不住的开心,然后正色地回答:“Knight!”
他慢慢俯下身子,握住常建的小黑手,友善地说:“你好,我是你的骑士,顾济舟。”
那天的阳光太灿烂,他的脸朦胧成一片,怎么都看不清楚,可能是强光过后眼睛有些短暂的暴盲,他只觉得这顾济身全身都是耀眼的光圈,就连闭上眼,那些强烈的光还是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他以为骑士是来教他冲锋陷阵的,但没想到骑士做的第一件事是帮他剪指甲。
很多年以后,常建依然喜欢观察对方的手。就像你如何伪装,那双手永远骗不了人。富贵高低,一眼就明了。
顾济舟的外祖父葛老先生与和常老管家熟识,这两位是真正的三朝元老,是这百年常氏企业里忠心不二的家臣。
常老管家原不姓常,本姓庄。他的父亲是常家老老太爷的仆人。庄家世代为仆,伺候了常家几代人,又过了几代,劳苦功高,被作为一家人,随了主人的姓氏。
早年常氏的起家并不纯粹,有绝大部分是依靠走私军火和毒品暴富起来的,自然许多见不得光的勾当,就算过了一百年,依然未能全部漂白。而黑道相关的业务就是由常老管家的儿孙子侄们,常子凯的几个叔伯、堂哥来接手的。
子凯的父亲是常老管家最小的儿子,十年前在一次黑帮大火拼中丧命,于是子凯自小便由爷爷亲自带在身边抚养。虽然现在子凯的家族比其它许多豪门更富有、更有势力,常老管家却依然不顾自己年事已高,坚持要在常家大宅当个总管。而他也从小也教育常子凯自己家族的荣耀是常氏给的,要知恩图报,未来无论如何,你依然是常家的奴仆。
而有这样古板想法的人着实不多了,恰好有这样江湖老义气的,还有顾子凯的外祖父——葛老爷子。葛家一向是常氏的左膀右臂,一百年前,常老太爷打拼江山时,葛老爷子的父亲是师爷,常老管家的父亲是近随,一个出谋划策,一个安排衣食住行,保卫主子周全。
于是现在的常辰阳一说要给这小少爷找个家庭教师,常老太爷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葛家。葛家这几代都是儒商,书香门第,家教甚好,随便找个儿孙,都是人中龙凤,长得好、有卓见、有风度、有品味。是这常氏大树下最温文的一脉。而现在葛家许多儿孙都在海外发展事业,有的又已从政,找不出闲人。除了年纪最小的,葛老太爷的外孙——顾济舟。
这一年,顾济舟十八岁,刚刚高中毕业,考上了M国知名的一所医学院,刚好在入大学前有几个月的空闲。
他本来不想接受这份外祖父硬派下来的差使,他们这一代,对于常氏总有些排斥,觉得自己家族有今天的成就并不是靠着常氏这棵大树的福荫,而是靠自己祖辈、父辈自己的打拼。就算几代之前有什么滴水之恩,也早涌泉相报了,无端又要自己去守什么江湖的老规矩。
现在是二十一世纪,真不知道祖父们为何还会有“家臣”这样老古董的想法。这是人人平等的年代,早没有主人与奴才之分,为何我有义务去服侍那些常家的小姐少爷?他从小受的便是最好的教育,读的最优的学院,而且也考入了世界一等的学府,未来就算不从商,他也是会是一位受人尊重的大医生。
医生与律师,是这年代最炙手可热的职业,他就算现在放暑假也大可以去练琴、画画、旅游、听音乐会,何需去做什么常家的一个小小家教?
现在他捧着那个小孩的手,帮他修剪着黑漆漆的指甲,心中有许多莫名其妙的情绪。
原来并不是所有的富家少爷,都是他想象中的样子。例如这个叫常建的孩子。
若不是他还置身于豪华的常家后院,他真以为现在自己是孤儿院或难民营里的义工。从这孩子的年龄与身体各项指标、语言表达能力来看,都显示出这孩子营养不良、没有受过任何正规的系统教育,简直是个现代的狼孩。看看这双小手,又黑又皱,伤痕满布,指甲里满布着脏东西,他只有在非洲的贫民窟里见过这样的手。
他一开始观察了这个孩子好一会儿,他正与一条瞎眼跛脚的老狗在地上翻滚,玩得脏兮兮、不亦乐乎,一点也没有豪门贵族少年的样子,反而像个野性的小动物。
他的语言是他所不明白的一种,类似东南亚地区的语言,但又不是纯粹的泰语,有时候又会突然蹦出中文或英语,若他不是半眯着眼用英语问他:你是天使还是魔鬼,他真的会认为这个小孩真的是狼孩,完全没有正常十岁孩子该有的智商。
还好,他不全然是个傻子。
他的心变得有些奇怪,心头的大石瞬间落了下去。若这个有着柔软头发会爱一条老狗的孩子是个低智商的傻子,那真是老天不公,让人无法接受了。还好,还好!
他已经忘了自己初来时心中的不忿,他觉得整个心被这个奇异的孩子吸引住了。真不知道这个孩子有怎样的来历,怎么样的过往,而看样子那些回忆大约不会是什么快乐的故事。
他细细地帮那个孩子剪着黑黑的指甲,又慢慢地修去那些死皮,像对待稀世珍宝。
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同情心泛滥了,那个鬼使神差的瞬间,他居然回答那个小鬼:我是你的骑士。
而骑士,是多么崇高伟大的职业,那是超人一般的存在,救弱小于水火。顾济舟开始觉得自己也变幼稚了,居然用了童话里的头衔。
几乎所有的童话里,都会有一个骑士……
……
我是你的骑士,有一天会骑着白马,身披铠甲,握着宝剑过来解救你。前进吧骑士,妖魔也挡不住我英勇的脚步;冲锋吧骑士,为了心爱的人我愿粉身碎骨不惧生死……
第十章:小王子
小常建仿佛进入了一个新天地。
他人生的前十年,活的比野狗还不如,但突然间,却这样幸福了。
这是上天在弥补他吗?
上天为了弥补他,派了骑士来拯救他。
一定是这样!
顾济舟帮常建剪完黑指甲,接着便找了家最好的理发店,把他的头发剪得非常帅气。
常建对着理发店明亮的镜子,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镜子里一位整齐干净的男孩,眉目清秀,长得十分生动。男孩身后有一位非常温文高贵的青年,白色的西装,银色的领结,无论笑或不笑,说话或是沉默,都是那么彬彬有礼,有种骨子里透出来的书卷气与文雅的艺术气质。
而顾济舟也喜欢按自己的审美来打扮常建。现在小常建也穿着合身的白西装,银白领结,像是小版的顾济舟,被这样的衣服包装了一下,居然也像个小少爷。
“这个发型不错。”顾济舟点点头,笑眯眯地摸摸常建的小脑袋,觉得满意极了。刚刚那个野狼一样的娃儿不见了,他就知道,只要给他剪一个漂亮的发型,穿一身合体的衣服,就会变得截然不同。
但是只要小家伙一跑一动,还是会让人看出端倪。
顾济舟上前截住常建,把他带到练功房,教他基本的礼仪。
“小建,跟着我。”他对常建说,却一动不动地站立在那,纹丝不动,脊背挺得笔直,如一杆标枪。
常建有些迷糊,这又是哪出?
顾济舟跟他相处了一段日子,才知道常建只是语言表达方面有问题,并不是听不懂国语,他说国语或简单的英语,他都明白意思。
“做什么?”常建弱弱地问。
“教你,如何站。”顾济舟目不涂视,目光平视向前。
常建心道,是人都会站,这还用学吗?
顾济舟却早料到他会这样想,又道:“要学会做人,先要学会站立。堂堂正正做人,堂堂正正站立,不卑躬屈膝,不歪倚斜靠,双目平视,四肢平衡放松,挺胸收腹,直起你的脊梁,就像树一样站立着。”
“树?”常建怀疑地问,又斜着眼望了望窗外的风景,院里有许多树,恰好有两棵笔挺的梧桐,一高一矮,并肩而立,威武极了。常建恍然大悟,原来要做一棵树,挺直脊梁,不卑不亢地活着。
顾济舟用了一周的时候来教小常建如何站,如何坐,如何走。
常建这才知道原来这些简单的东西居然都有这么多学问。难怪顾济舟不论做什么都显得如此高贵有礼,得体大方。
很多年后,常建狡黠地仰头问:“若你是我的骑士,我是你的什么?”
济舟用温柔得让人沉溺的语气说:“你是我的小王子。”
而在当时,小常建站得脚发麻,腰杆发酸时,再望望身旁那不动如风的的顾济舟,觉得他更像一位高高在上的殿下,自己只是个小跑腿或跟班。他并不是一个热衷于魔鬼地狱式训练的严师,相反,他走的是身体力行、亲力亲为型的老师,但小常建却丝毫不敢淘气,他叫他站,他便站;他叫他坐,他便坐;他叫他走,他便走。
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
这一切的学习不管再苦,常建也老老实实地去完成。因为顾济舟天生有一种魔力,会让他不由自主地听话,觉得他说的永远是真理,会选择顺从,而不忍去忤逆。
顾济舟看着头顶书本,行走中的小常建,见他行的不缓不急,身体平衡,头上的书四平八稳,点点头道:“走得不错,聪明!明日教你用餐的礼仪。”
小常建转着眼睛望过来,头却丝毫也不敢偏,生怕书掉了,一边道:“吃饭也有这么多规矩吗?”
顾济舟道:“当然了!这里的规矩比走路可多多了,要不先从西餐开始吧。”
后来他们并未在常家进行用餐的礼仪训练,而是由顾济舟带他去法国餐厅进行实战教学。
常建第一次到这么漂亮又高档的餐厅用餐,兴奋极了。周遭的顾客都显得这样高贵、有内涵,让他有些紧张,手足无措起来。
顾济舟似乎看到了他的局促,轻声道:“来,挽着我的手,可不要走丢了。”
常建因为营养不良,个子不高,只到顾济舟的腰,于是伸出手来,攀住他的手臂,活像拽在他身上的无尾熊。
他第一次和老师离得这样近,几乎能闻着他衣裳上散发的洗涤剂的清香,绕着他的胳膊强而有力,透过轻薄的礼服,几乎可以感受到他身体的热力,这一切无不给常建一种难言的鼓励,一种安全感。
也因了这样,常建学起西餐来特别快,顾济舟也轻身地提醒着他:“按我教你的方法端坐,手肘不要放在桌面上,两脚平放,不要把一只腿跷在另一只膝上,餐巾对折平放膝上,左手叉,右手刀,由外侧往内侧取用刀叉,用叉叉住食物,右手切块,再用叉放到口中。”
常建依他说的,小心地切了一块牛扒,放到嘴里,美味得让人眯起眼睛,然后高兴地挥舞起刀叉,嚷着:“好好吃,好好吃哦!”
顾济舟咳了一声,道:“使用刀时,刀刃不可向外。进餐中放下刀叉时,应摆成”八“字型,分别放在餐盘边上。就像这样。”他演示了一遍。
然后又道:“刀刃朝向自身,表示还要继续吃。每吃完一道菜,将刀叉并拢放在盘中。不用刀时,也可以用右手持叉,但若需要作手势时,就应放下刀叉,千万不可像刚才一样手执刀叉在空中挥舞摇晃,也不要一手拿刀或叉,而另一支手拿餐巾擦嘴,也不可一手拿酒杯,另一支手拿叉取菜。要记住,任何时候,都不可将刀叉的一端放在盘上,另一端放在桌上。”
常建这才知道刚才自己冲动了,又犯了忌。心道,这西餐的忌讳还真多真麻烦,但不由把他教授的牢牢地记了。
常建把一大块牛扒叉到嘴里,大嚼起来,汁水都流到下巴,一边还道:“老师你真好,我还从未吃过西餐呢,真好吃,你下次还带我来不……”。顾济舟摇摇头,拿餐巾帮他细细地擦拭,又道:“每次送入口中的食物不宜过多,在咀嚼时不要说话,更不可主动与人谈话。”
常建这才囧囧地闭嘴,那一大团牛扒嚼不烂,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很多年以后,常建依然会想起第一次吃西餐的糗事,因为后来他被那块牛扒噎得差点背过气去,还好顾济舟懂得许多医学常识,所以勒住他的胸部,把那块嚼得半烂的牛肉碎给挤压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