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明的眼里又有一滴眼泪涌了出来,紧跟着就是很多很多滴眼泪争先恐后地往枕头上飞奔,好像急着要把枕头弄湿、然后好把枕头下面藏着的那本日记本给浸透一样。他不敢出声、虽然已无话可说,也不敢呼吸、因为吸气声肯定会支离破碎,所以他只能把枕头抱得更紧、紧得浓缩成了一个大布团。
奚典知道自己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利刃,不仅由内而外地切割着自己、更由外而内地肢解着卫明。可是他累了……这八个月不知所谓的远遁他乡、长期以来的严重失眠、刚刚结束的长途飞行和途中那段让他现在还记忆犹新的绝望梦境,等等的一切都在蚕食着他的感情、他的理智、他的尊严,让他全身的能量已经被消耗殆尽。而这一切发生之后,卫小弟竟然还跟他说他“应该”知道?!“去跟你的姐姐们说,不管是谁再骚扰我的话、我都决不会再对她姑息手软。”
剧痛席卷而过之后,卫明接下来感到的是全身麻木,但他的脑袋却在这个节骨眼很诡异地活跃了起来、而第一个闯进他脑海的是一个古怪但又很安慰人的念头:如果他真的死了、而不是“未遂”的话,至少奚典肯定会不远万里地来参加他的葬礼的……如果他有葬礼的话。这样他应该算是能含笑九泉了吧?嗯,真是个不错的结果!他有点被这个新冒出来的念头给迷住了。
“听到了没有?!”久等不到任何反应让奚典不能自制地打破了竭力保持着的冷静。
卫明努力咽了咽口水、把梗在嗓子里的一大团无形的东西咽了下去,这才得以“哦”了一声。根据以往积累下来的经验,他知道奚典因为眼睛看不见而变得非常性急、不喜欢别人对他的话没有反应。
奚典呆住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呆住,可事实却是他呆立在原地好久都无法动弹。明明是他自己要卫明回答的、也如愿得到了他的回答,可为什么又会有被子弹击中心脏的感觉了呢?而且,似乎比刚才的那次严重了无数倍。
这一次是卫明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任何动静,最后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偷偷回头看了一眼。于是泪水果不其然地在他刚刚看清奚典时就又涌进了眼眶里,盛得满满的、摇摇欲坠着,然后就撺掇着他毫无出息地哭出了声:“奚典……”他太想他了啊!
奚典像是被人踢了一脚一般全身抽搐了一下,随即便霍然拉开房门、再度仓惶出逃。刚才的决定尽管来得很突然、但他肯定那是眼下对大家都好的办法。所以他不能再犹豫不决、举棋不定了……哪怕是面对卫小弟前所未有的眼泪。
19-1
×年2月21日。阴。(作者按:距上一篇日记三年多后)
日记,又见面了。我也没想到这么快就会和你再见,本来还以为至少要等到三四十岁的时候呢!其实这只说明了一个事实:我是个连真正的好朋友也没有的可怜虫。今天和你见面是想跟你说一些我这一辈子都没说过的最最机密的话……要是再不说的话,我担心自己会疯掉的。我的树洞都跑啦,只有你最乖、还在这里陪着我。
我要跟你……跟我自己承认,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是全世界最最没用、最最讨厌的胆小鬼!我让所有的人都生气、都失望,还让他们都伤心了。我希望自己从来都没有出生过,因为我发现我除了是卫家唯一的男孩子之外根本没什么别的存在价值和意义。
我相信如果这个世界没有我,一切的一切都会不一样。会更美好、更简单、更幸福。妈妈可以少操劳一点、也不会那么早过世。爸爸说不定也还活着,因为大姐说爸爸是在外地出差的时候发生意外而过世的,而我想他之所以会经常出差就是为了赚点出差津贴好养家吧?要是爸妈还在,大姐和二姐的日子肯定会完全不一样,不需要吃那么多苦,说不定早就结婚、有宝宝了……那样的话,大姐也就不会因为我而气得差点流产了。
最后还有小白……它是我新认识的小白,不是原来的那只。如果不是我,它不会被逼走、不用卖掉它好不容易才适应的窝、更不会被我伤得那么重。日记,我真的希望它能像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跟它说的那样,忘掉我、就当它从来都没有认识过我……只要让我记着它就好了。
——摘自卫明的日记
傍晚时分,叶梓掐着饭点又到了奚典家,正赶上钱阿姨刚刚做好晚餐、端到桌上。
“小叶?”钱阿姨看到叶梓很高兴……她一直随着奚典的妈妈这么称呼叶梓。
“钱阿姨。”叶梓嘿嘿笑着上前抱了抱钱阿姨。
“你怎么又来了?”奚典可没钱阿姨的高兴劲儿,黑着脸对着已经一溜烟坐到桌边、摩拳擦掌地等着开饭某人。
叶梓耸耸肩道:“我今天睡醒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到你家来。”随即嘿嘿一笑,故作腼腆地道:“大概是跟你在一起住惯了,一天不见你就想得慌。”
“神经病!”尽管知道他纯粹是在胡说八道,但奚典的脸还是又黑了一层。
钱阿姨收拾好厨房便告辞了。
叶梓一直细细地观察着坐在对面的奚典的脸色,既欣慰又不无纳闷地发现他除了气势上的脸黑之外,气色似乎比昨天好了一点。“怎么样?”他问:“昨天晚上睡得还好么?在自己家的床上感觉应该舒坦多了吧?”他知道他在悉尼的这么多日子里一直都睡得很不好,否则也不会大半夜地还看到他在阳台上抽烟喝酒了。
奚典微蹙了一下眉,迟疑了片刻才极轻地点了下头,抓起碗筷很认真地吃饭。
叶梓暗嘘了口气,拍了拍心口……他一直都是个睡眠质量很不错的人,可愣是被奚典和卫明的事——咳咳,当然还有一小部分原因是因为卫青这个完全不知道在搞什么的丫头——给折腾得差点失眠了,结果害得他一觉睡到了午饭后。“哦,”他想起什么,抬起头不无怨愤地控诉道:“我爸把我的车给卖了!”
奚典没理他。
叶梓自觉无趣地抽抽鼻子,小心地问:“诶,我们还回不回澳洲?”他想过了,如果奚典还是像昨晚从202出来后那样执意要离开的话,他就不买车了。否则嘛……谁叫他从第一天工作开始就以车代步了呢?没车的日子他几乎从没过过、根本无法适应。
“我们?”奚典捉住了让他觉得有点刺耳的词语,歪着头琢磨了一会儿、皱着脸道:“叶梓,不用我提醒你吧?我们只是朋友、不是夫妻,就算要回澳洲也只是我、不是我们!”
“这和夫不夫妻有什么关系?”说是这么说,可叶梓的脸还是红了一下。“哼,没良心的家伙!要不是我勤勤恳恳地陪着你的话,你的日子能过得那么轻松有趣么?说不定不是抑郁成狂就是酒精中毒了呢!”
奚典的表情僵住了,但并没有反驳他。叶梓说得没错,他也打心眼里感激这段日子有他的陪伴……尽管他同时还是个躺在他荷包里的超级大米虫。“我还没想好。”他沉吟了一下,回答了他之前的问题。“让我再考虑两天。”昨晚在盛怒之下他的确是打算稍事休息便尽早离开的,因此连行李也没从车上拿下来。可是等他洗了澡、躺到久违的床上之后,听到楼上那张床隐隐发出的、他早就非常熟悉了的轻微吱咯声时,胀痛的头和绞痛的心竟渐渐平静了下来,随后便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早晨醒来后,他一方面诧异自己竟能在经历了如此种种后还能睡得这么香、这么踏实,另一方面则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对刚刚结束的优质睡眠恋恋不舍。跟着他就心惊地发现昨晚还十分坚定的那个离开的念头此刻竟动摇了起来。
叶梓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会儿,笑了,点头道:“本来嘛,什么事都没搞清楚就走……”
“闭嘴!”奚典没好气地打断了他。
叶梓扁了扁嘴、不吭声了,但心里对奚典的转变暗自欢欣鼓舞……这是好事,不是么?
饭后,叶梓像团烂泥一样直挺挺地躺在沙发上,心满意足地抚着圆鼓鼓的肚子,一如往常地将洗碗、收拾桌子的任务留给奚典自己去完成了。等看到他端着咖啡从厨房出来时,他抱怨道:“你就给自己倒了咖啡?我的呢?”
“要喝自己去倒。”奚典没好气地皱眉。这家伙已经懒得快要成个中极品了。
叶梓唉声叹气地爬起来到厨房给自己倒了杯咖啡,出来后问:“你爸爸呢?住哪儿去了?”
“他自己有地方住。”奚典摸到沙发的一头坐下了。
叶梓环顾了一下四周,又到卧室里看了几眼,纳闷地问:“他压根就没在这儿住过吧?东西好像一点都没变。”
“嗯,没住过。”奚典摇头……他虽离开了,但钱阿姨还是每隔三天就来此打扫维护一下,所以家里有个风吹草动都会如实向他禀报。可惜的是自他与卫明的事被卫冬知晓后,钱阿姨在202的活计也终结了,否则倒是个相当可靠的眼线呢!
叶梓想不通地撇嘴……其实关于奚典和他爸爸的事他从来就没想通过。
奚典讥讽地一笑道:“住在这儿的话就等于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他有个瞎子儿子。哼,估计他会高血压的。”屋子里的一切都是为了他的方便而制造和设计的,与明眼人的家应该有着很大的不同。
“啧!”叶梓放下杯子、在沙发的另一头坐下。“你也别说得这么偏激。他是你爸爸,肯定不是在乎这个。何况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他年纪也大了,如果可以的话……”他看到奚典的眉毛从镜片后挑了起来、明显不爽的样子,只好揉着鼻子改口道:“他就你一个孩子、你也就他一个爸爸,别把关系弄得那么僵。”说完他挪了挪靠垫,蜷着两条腿又侧身躺下了。
“你怎么还不回去?”奚典对他每天吃完就躺的德性很不满意。
“狗窝里太脏了,连狗也不愿意住。”叶梓无赖地摊手,不等奚典出声就道:“再说饭后躺半小时可以防止胃下垂。”
“你都躺了大半年了,胃肯定不会下垂的!”
叶梓不为所动,还端起咖啡杯美滋滋地喝了一大口。
奚典真的无语了,摇摇头,从口袋理摸出烟盒和打火机,抽了一支点了起来。
“嘿!”叶梓白了他一眼。“回来的最大好处大概就是能让你在家里随便抽烟、不用到阳台上去了。”他们住在悉尼那会儿,租房给他们的房东是个很不错的老太太、什么事都好商量,但唯独对两样东西无法容忍:一、烟味,二、派对。
奚典悠悠吐了一道笔直的白雾出来,随后才勾着嘴角一笑、颇有些得意的味道。其实之前卫明住在这儿的时候他也没有在家抽烟的自由,哪怕在院子里抽烟都会被那个小家伙批评呢!
叶梓愣愣地看着他,不明白怎么短短一夜的功夫,他的态度竟似乎转变了不少。虽然他对此喜闻乐见,可实在不喜欢这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感觉。“你到底打算怎么样?”他按捺不住地再次追问。
奚典还是没理他,而是微侧着头、一脸专注聆听的模样,连夹在指间的烟也顾不上抽了。
叶梓纳闷地回头看了看……什么都没有啊!“你在听什么啊?”他用光脚踹了奚典一下。
“嘘!”奚典朝他狠狠皱眉。
叶梓更纳闷了,拉长耳朵使劲听着,可是除了屋里的空调和厨房里的冰箱发出的轻微嗡嗡声之外就再也听不到任何动静了。就在他又要开口发问的时候,一记轻轻的拖拽声在他的头顶正上方传了下来。顿时他明白了、跟着就瞠目结舌了……认识奚典二十多年了,他从来都不知道这家伙是个偷窥狂……呃,好吧,偷听狂。
奚典很仔细地倾听着楼上细碎的脚步声,越听面色越凝重……事实上他从醒来之后就一直都在聆听着楼上的动静,而下午四点左右楼上陷入了一片寂静、显然是家里没人了。
叶梓也屏息凝神地听着,但他的听力当然不如奚典的灵敏,所以除了断断续续的脚步声外便听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了。
“咝……”奚典的手指感到了燃着的烟头的高温,吓得他的手一抖,一大截烟灰落在了身上。
叶梓手疾眼快地抓起烟缸塞到他手里,顺便掸掉了他身上的烟灰。
“谢谢。”奚典掐灭了快要燃尽的烟蒂。
叶梓趁机问道:“听到什么啦?”
“二小姐在。”奚典的语气里有种讥讽的味道……他知道叶梓最关心的是什么。
“呃……”叶梓愣住了,眨巴了半天眼睛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但心跳却在匀速上升着。
奚典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忽然抬手把坐在他身边的叶梓一把推倒在了沙发上。“离我远点,听不见了。”
叶梓郁闷地翻白眼,不过并没出声,而是专注地盯着奚典、指望着他灵敏的耳朵还能捕捉到更多的信息……关于卫青的。说实话,昨晚离开202时他走得很不情愿,但是看到奚典煞白的脸色和自体内散发出的浓浓颓废,他最终还是放弃了留在那儿并替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问个明白的机会。不过其实不用问他已从奚典的脸色上看到了两个结果:一、他和卫明的事恐怕真的要完;二、他们俩九成九是被卫青给骗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客厅里则处在一片微妙至极的寂静中。
奚典又点了一支烟起来,在叶梓无声的抗议中若有所思地抽着。
叶梓见他听得专注、面色也一直很凝重,于是心情也跟着紧张起来,大气都不敢出。可是过了没多久他就内急了,忍啊忍,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只能苦着脸悄声道:“我要上厕所了。”
奚典乐了。“去啊!”
叶梓悻悻地白了他一眼,急吼吼地起身冲向了厕所。等出清存货、一身轻松自在地出来时,看到奚典正捏着手机不停地摩挲,诧异道:“怎么了?没电了?”
“不是。”奚典触电一样把手机扔在了一旁。
叶梓明白了,笑了笑道:“看你能忍多久。想打就打给他吧,何必跟自己这么较劲呢?”
奚典皱着眉摸到已经空了的咖啡杯,想了想,又伸手去找叶梓的杯子。
“我来洗吧!”叶梓抢在他起身之前拎起两个空杯子去厨房洗了,出来后看到他又在摸手机……偷偷摸摸的,不禁倍感无语。
听到他出来,奚典急忙把手从身侧缩了回来,有点仓促地随便挑了个话题道:“既然回来了,你是不是该正正经经地重新找个工作?”
“回来了也不代表就不走了呀?“叶梓刺探了一句,不无欣慰地看到奚典语塞了……嘿嘿,看来事情真的还有缓转的余地啊!“再说你让我白吃白喝了这么久、把我惯坏了,索性对我负责到底吧!”
奚典的脸又黑了,挑着眉问:“养你一辈子?”在悉尼的时候他可以容忍叶梓当好吃懒做的米虫是因为他知道他在对他尽朋友之谊,可回来就不同了呀!
叶梓噗哧一乐,耸着肩膀道:“只要不用陪你睡觉,别的事我都答应你。”
奚典气结。
见他难得无语的样子,叶梓更得意了。坐下后问:“你到底听到什么啦?听得这么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