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几天前一样,扑面而来的又是十足的冷气,显然是屋内的空调连续运转的结果。
“卫明!”因为听不到回答,奚典的心砰砰狂跳了起来。
“……我在。”隔了好一会儿才有人低低地、闷闷地应了他一声,似乎是蒙着被子或枕头发出的,但正是卫明的……而且还好,他的声音听起来跟前几天一样,温温的、但是平稳有力。
19-3
×年3月9日。多云(广州)。
我终于租到了一个很不错的一室一厅小房子(我们现在就在新房子里),蛮干净的,而且家具也很新。虽然租金有点贵,不过反正是公司报销,何况我还比预算节省了一百块呢!
这里离公司很近,只要坐一班车、四站路就能到了。我打算天气好的时候就每天都步行去,顺便锻炼身体,而且在珠江边走走的感觉也很好。刚才我到附近转了转,发现有好多家又便宜、看上去又好吃的小饭店,我打算每家都去试一试。附近还有大超市、便利店、水果摊,该有的基本上都有了,比我家那里还方便。
我觉得很自由,很开心。日记,这样真好。
——摘自卫明的日记
“别过来!”赶在奚典开步之前,卫明拨开捂在脑袋上用以隔音的枕头大声喝止了他……刚才客厅里的那点动静他都听见了,就连之前叶梓和奚典吃闭门羹的经过也已经由被奚大艺术家气坏了的二姐冲进来跟他嚷嚷过了。“有什么话你就说吧!”他冷冷地道:“就在那儿说。”他无法忘记几天前奚典站在几乎相同的位置上对他吼的那句“别动,呆在那儿”时脸上那种震怒的表情和退后一步的动作所流露出的疏离和防范。他当时就明白,在进屋前奚典就已经定了他的罪,进来跟他对质只是为了做最后的取证、随后好宣判对他的裁决。让他不明白的是他们今天怎么又来了,而且来意似乎和前两天的不同……呵呵,莫非是奚大艺术家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而忽然想通了、打算给他一个申辩的机会了么?
奚典怔住了,认识卫明两年多了,他从未听他用如此冰冷的语气对他、对任何人说过话。这让他很不适应,但的确停住了脚步,点头道:“好,我不过来,那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
怎么了?老实告诉他?卫明苦笑。上一次他也是要他“老实”告诉他有没有自杀,这次却变成老实告诉他“怎么了”……看来他真的察觉到什么了吧?可为什么又是隔了这么多天之后呢?奚大艺术家不是一直都反应很快的么?“没怎么。”尽管脑子里像是开了锅的粥,可他的语气还算平静。“我不是说过了吗?我没自杀,从来就没自杀过……你知道我不敢的。”他扯开嘴涩涩一笑,慢吞吞地补充道:“再说,我姐姐也没允许我去死。”
他轻描淡写的语气让奚典顿时僵立在原地、动弹不得,只感觉到胸口一阵强过一阵的闷痛。其实当日的这番话一出口他就已知道字字句句都是伤人伤己的利刃,这些天他也一直深深地后悔和愧疚着,但现在……他开始恨自己了!他顿悟到这些他亲手抛出的利刃不会在伤了卫明后就应声落地,而是直接穿透了皮肉扎到了他的骨子里、埋在了他的心里。“卫明……”喉结在嗓子里上下翻滚,可却怎么都挤不出一句简单的“对不起”。他担心,不、他确定这苍白的几个字非但不能为卫明疗伤,反而可能是更能伤害他的毒药。
卫明看到了,奚典的溃败。但或许是他这些天痛得有点麻木了,所以并没有什么触动。他重复那些话并不是为了要报复奚典什么,何况那些话只是对他自己才有杀伤力而已、于他人应该毫无作用。他之所以会说只是简单地想先扎自己一刀,这样就可以避免奚典再对他痛下杀手了吧?
奚典的思绪极度混乱。早在前些天他和叶梓乘坐的飞机从悉尼机场腾空而起时,他就开始假想了很多种与卫明重逢的场面,不敢说有无数种、几十种必定是有的,但其中没有一种是像此刻发生的这样叫他心痛和心慌到手足无措、张口结舌的地步的。
一时间,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面对面着,无话可说。
卫明在等,等奚典再次转身离开的那一刻。
奚典在等,等自己心情平复、思绪清明的那一刻。
奇怪的是,刚才还在客厅里打闹成一团、吵吵嚷嚷的那两个此时竟然也没了动静……事实上自奚典顺手推上房门的那一刻起,那两个就没制造出什么足以扰人的噪声过。这样的平静很让人想不通。
“嗯……”还是卫明先忍不住了……唉,他的定力从来就不好。“不管怎么样,我都想跟你说一句:我没有骗你。再有,我代我二姐跟你和叶梓道歉。”他顿了顿,极轻地吸了一口气才稳住了音调继续道:“还有,我跟你保证她、嗯……我们全家都肯定不会再打搅你的。”
奚典也在很努力地做深呼吸,很用力、很大声、很急促,否则他真的会控制不住自己地跳起来的……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卫明的这番话、这番告别的话让他的心都纠结成了一团。“你、说完了?”他困难地从齿缝里挤出了一句,嗓音因为过于激动反而变得格外低沉。
卫明看着他阴晴不定的脸色,想了想,轻轻“嗯”了一声。其实啊,他怎么可能说得完?尽管几天前就被奚典的话伤到体无完肤了,但在心底的最深出他还是希望自己能再多说点什么,好把在过去的八个月里只有在梦中才能见到的这个人就这样留在眼前久一点……这次过后,他们恐怕就再没机会见面了吧?可惜,他明白现在的一切跟以前都不一样了……哦,不对,确切的说是既不一样、又一样。不一样的是他与奚典之间的关系已不复从前,一样的是外围的局面还与八个月前的相同。所以,还是早点说完吧!
他的一声“嗯”把奚典最后的一点自制力给摧毁了。“好!”他用力点头,嘶声道:“说完了你就给我把嘴巴闭得牢牢的、吭都不准吭一下!”说话的同时他已经快步朝床的方向摸去。
“你别……”卫明急了,忘了奚典刚刚才给他下的禁令。
“闭嘴!”奚典大吼了一声,可是话音还未落地就一脚踢到了床脚上、身体向前扑了出去。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扶什么,但只摸了一下床沿就“噗通”一声跌到了地上。
“奚典!”卫明吓得嚷了出来,手忙脚乱地去拽奚典搭在床沿上的胳膊。
“你别动!”奚典喝止了他,同时却反手捉住他拉着他的手、单手撑地站了起来,也顾不得揉一揉撞痛了的左腿就急急地顺着他的手臂往他的头上摸。
“你别动!”卫明也吼了回去,可还不容他再反抗,脑袋就被奚典的大掌一把按住、脸也给按进了枕头里,闷得他差点岔气。
奚典的手掌往下移了点、从卫明的后脑勺滑到了后颈上,另一只手则顺着他的背直直地摸了下去。
“呜……”卫明觉得自己就像只被夹住脖子、等着挨刀的甲鱼,想张嘴抗议却被软绵绵的枕头给堵得严严实实。
奚典猛地掀开卫明盖在身上的毛巾毯,但再度放手在他背上时动作却轻了很多……这些日子来他听到的那种偶尔的、奇怪的拖着脚走路的声音让他忧心忡忡,担心着什么可怕的事会发生。果然!手上的触感让他的呼吸都瞬间消失了。“怎、怎么回事?”他结结巴巴,手指也轻颤了起来……指间摸到的是一大片厚厚的纱布,把卫明的半个背都给盖得严严实实。而且相隔如此近的距离,他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药味、显然是抹在纱布下面的伤口上的。
“呜……”卫明在挣扎……挣扎着喘气。
奚典急忙松开了按着他后颈的手。
卫明大口喘了几下才缓过来,之后的第一反应就是反手拨开奚典的手。因为用力过猛牵动了伤处,他疼得抽了一下,但还是竭尽全力地吼了一句:“不要你管,走开!”不管这句话听起来多么任性,但他还是不顾一切地宣泄了出来……为什么?为什么奚典在隔了这么多天之后才想到来问一问他怎么了呢?
“……!”奚典咬着牙忍了,右手稍一用力就再次钳制住了卫明的脖子,左手指尖越过了他背上的纱布继续往下……他直觉地感到除了背上的伤之外卫明身上还有哪儿不对劲,否则也不会成天都趴在床上、更不会这么轻易地就束手就擒了。
“不要你管,你听到没有?!”还好这次卫明学乖了、侧着头躺在枕头上,所以才没被枕头堵住口鼻、也能够配合着旱鸭子一样手脚乱划的动作冲着奚典叽哇乱叫。
“你给我闭嘴,你听到没有?!”因为地势的关系,奚典的嗓音有绝对的压倒性优势。
“哎呀!”卫明疼了,身上疼、耳朵也疼。
奚典一听,急忙缩回了按在卫明身上的手,跟着就纳闷了……除了那一大片纱布之外,他没摸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啊!“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你轻点。”卫明受不了地捂住了耳朵……咳咳,另一只手按在了痛得他直冒冷汗的部位。
奚典神经质地来回摆动着头……极度紧张的时候他就会这样,左手顺着卫明的手臂摸到了那个部位。“……?!”他瞠目结舌了。
尽管知道奚典根本看不见,但卫明的脸还是腾地一下涨得通红、鸵鸟一样一头扎进了枕头里,使劲想要拨开奚典的手……他受伤的部位实在是有点见不得人。
“怎么回事?”奚典的音量回落了,但反射弧太大了点、直接跌进了谷底……这种部位是个很奇特的地方,不是吗?
卫明咬着枕头不吭声。
“说话呀!”奚典愤怒了,嗓音陡然拔高。“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是你叫我别说话的嘛?”卫明被他吼得也亮出了很久都没有操练过的大嗓门,“再说你管得着吗你?”
“我……管不着?”奚典为之气结。“我因为你大姐的一句话从这里飞出去了几千英里,又因为你二姐的一句话从几千英里之外飞回来!”他气得嗓音发颤,不得不一字一顿地喝问:“你跟我说我管不着?!”说完,他气极败坏地一掌按在了卫明的那个关键部位上。
“哎……唔!”这一次卫明忍不住了,疼得嚷了出来、浑身都抽搐了,但还算是及时的用拳头把后半声痛呼给硬生生截住了。
他的惨呼让奚典的手触电一般缩了回去,额上瞬间迸出一层汗水。“怎么了,卫明?告诉我到底怎么啦?我看不见、看不见!”
看到他须发皆张的样子,听到他声嘶力竭的吼声,卫明的心也跟着缩成了一团、狠狠地绞痛着。“骨、折了。”他再也坚持不住了。
“嗯?”奚典朝他侧耳。
“骨折了……尾椎骨。”卫明再度把脸埋进了枕头里。
“尾、椎、骨?”奚典惊愕了地低低重复着,手指也再度探到某人为之痛呼的部位……不过是轻轻的、柔柔的。“尾椎骨……也会骨折?”
卫明无语。其实他自己也没想通怎么就把人身上这根最不容易弄折的骨头之一给弄折了呢?唉,就连当初给他看病的医生都着实诧异了一把呢!
“你……”奚典的脑子飞快运转了一下,暂时接受了这个事实,但还未从诧异中完全恢复过来。“你怎么会把尾椎骨给弄骨折的?”
“摔了一跤。”既然已经把严防死守的底细给如实招了,卫明这会儿也顾不上什么颜面不颜面的了……何况某人的手指正看似轻柔地按着他最痛的地方!
“怎么会摔跤的?”奚典步步紧逼。
“就是……不小心呀!”卫明节节败退。
“不小心?”奚典的牙关又合紧了,接连做了两个深呼吸才稍微平静了一点问:“怎么个不小心法?会摔到这里?”问完后却又不等卫明的回答就低吼了起来:“你瞎了吗?跟我一样的瞎了吗?”说着他的右手松开卫明的后颈,颤颤地摸索着他的眼皮。
“没有、没有,你放心。”卫明被他煞白的脸色和瑟缩的动作给吓住了,赶紧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我……从公交车上摔下来了。”
“什、什么?”这又是一个奚典不能想象的情节。
随着咔嚓一声轻响,紧闭的房门被卫青推开了,叶梓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屋里两个的连番怒喝早就引起他们注意了、挨着房门偷听到现在。
卫青一脸悻悻的表情,抱着双臂接过了话头:“奚大艺术家,我家卫明现在可是全民英雄、还有证书呢!”
“二姐!”卫明的脸红透了,撑圆了眼珠忿忿地瞪着卫青。
卫青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随后就视若无睹地转头对奚典道:“他在公交车站上见义勇为地抓小偷,然后还以为自己是超人、徒手跟三个歹徒搏斗,结果被人家从车上推下来了。”说到这儿,她讪讪地嗤了一声,接着道:“你不是想听我的解释吗?对,我说卫明自杀是夸张了点,不过……”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奚典打断了。
此时此刻,奚典根本没心思听她迟来的解释,脸色早已涨得通红、看起来相当危险的样子。“卫明,”他握着双拳咆哮了起来:“你又给我见义勇为?!”
满屋子的人都被他的这声咆哮给震慑住了。
最受震撼的当然是卫明。他完全明白奚典何处此言,也立刻就隐隐感到了内疚。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他还觉得很窘、很丢脸,感觉就像去年元旦他把自己锁在门外、后来又被奚典发现时的那样……无地自容。
20-1
×年3月27日。小雨转多云。
好些日子没见了,日记。
刚才下班后我去沙面逛了一圈。这是来这儿这么多天我头一次去那里,每走一步都可以想到很多很多事情。就在两个多月前,我和小白在那儿住了一段时间,差不多把沙面都走遍、吃遍了,可现在我们应该是天各一方了吧?人生真的是……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反正永远都是计划没有变化快,前一刻不知道后一刻的事。那时候小白还说要做我一辈子的邻居呢,呵呵,一辈子可真长啊!现在他连自己的窝都卖了……我知道他是为了我才这么做、才离开的,但我还是很伤心。跟你说实话吧,我觉得这次我又被扔下了,就像以前的很多次一样。我是不是电影里说的天煞孤星呢?谁跟我离得近都会倒霉吗?
日记,你说我要不要发个短消息给他?我知道他看不见、说不定原来的号码也不用了,可我真的很想知道他现在好不好。你说他有没有扑倒其他猫呢?才过去两个多月,他应该还没有吧?他会想我吗?虽然我叫他忘记我,可是说心里话,我一点都不希望他忘记我……最好一辈子都记得我。我是不是很矛盾、很口是心非?不准批评我,我也就是跟你说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