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至瑶笑了一下:“好,那你……你走大门吧。”
何殿英心中五味陈杂,可是一时说不清道不明,只好装成满不在乎的模样:“我走楼下那个小门,那门僻静。你不用送了,这公馆里倒是没人拦我。”
余至瑶点了点头:“那好,你走吧。”
不知何殿英已经走了多久,余至瑶面无表情的站在地上,一步也不能动。
他觉得自己好像是被侮辱了,也好像是被抛弃了,可是细想起来,又全不算。他本来对何殿英并没有很强的独占欲,可是现在怎么似乎变了?
余至瑶呆站良久,忽然开始厌恶自己。
他感觉自己失落的又可怜又可笑又可耻,多愁善感的简直像一条失了宠的老狗。他无力的双腿,笨拙的右臂,胸前陈旧的长疤,以及腔子里脆弱的心肺——全部令人厌恶,令人唾弃。他忽然起了冲动,想要从二楼窗口跳出去,然而跳出去也是摔不死的。
老鼠臭虫一样,摔都摔不死,多么令人厌恶。肠胃忽然一阵翻腾,他低头干呕几声,没吐出什么,只是恶心。
65.她们的爱
虽然只是订婚仪式,可是因为何殿英身份显赫,又是一场“中日联姻”,政治意义极高,所以规模相当的大。青山友美的父亲哥哥都在军中,不能出席,母亲嫂子从哈尔滨乘坐火车赶了过来,就算是唯二的两位娘家人了。
何殿英往昔的汉奸行径,已经毋庸置疑;所以如今看到这场联姻,也无人惊讶质疑,无非是有人道喜、有人唾弃罢了。
仪式举行那晚,余至瑶应了友人邀请,前去渤海大楼参加商界酒会。马维元一路随行,充当跟班。酒会之中男女皆有,一派旖旎雅致。余至瑶端着一杯香槟,脸上浮着一点流光似的笑意,对待旁人也是说说笑笑;然而杯中香槟微微颤动,是他的手再抖。
如此过了片刻,他觉出了一种温暖的眩晕。眼前视野有些摇晃,像杯中的香槟要泼泼洒洒。小小酒会,没有趁乱离去的机会,所以他带着马维元上了电梯,想要去楼顶天台吹吹夜风。
站在全天津卫最高的大楼上,余至瑶端着酒杯俯视下去,看到了整个世界的灯火。
最遥远处的夜空中,忽然绽开了一朵硕大无朋的烟花。余至瑶望着灿烂烟花缓慢凋零,直到天空重归黑暗了,他才自言自语似的轻声问道:“这是哪里在办庆典?排场不小。”
后方的马维元出声答道:“二爷,这应该是何老板的订婚晚宴。”
余至瑶怔了一下,随即微笑点头:“对啊,那是日租界的方向。”
烟花在天边一朵接一朵的盛开,没有声音,只有颜色,宛如一幅缤纷艳丽的默片,上演在无边黑暗的背景布上。余至瑶似笑非笑的闭了闭眼睛,随即对着远方花火举起酒杯。
“恭喜。”他在心中无声的说。
然后他仰起头来,把杯中香槟一饮而尽。
余至瑶在酒会上多喝了几杯,回家之后就有些醉。哑巴从马维元手中接管了他,伺候他洗漱更衣。他不言不动的随人摆布着,及至最后上了大床,哑巴想要扶他躺下,他却是坚持坐起,不肯睡觉。
哑巴不勉强他,站到床边把他揽到身前。他的一切,许多的事,别人都不明了,只有哑巴知道。而他沉沉的垂下头去,只是长长叹出一声。
有些心事,关于爱情,关于欲望,是对哑巴也说不出口的。即便能说出口,也不知从何说起。自己都是糊涂的,又怎能得到清楚结果?
订婚仪式结束之后,何殿英依旧是很忙。
他首先是带着岳母和嫂子逛了天津,然后再把她们送上开往东北的火车。友美虽然在身份上还只是未婚妻,但是已然心满意足,一定要留下来照顾心爱的小白脸未婚夫。她并不是富贵人家的大小姐,什么活计都会一点。欢天喜地的担起主妇责任,她凭着一己之力,很快便把日子过了起来。
有人经营的家庭,气氛自然发生变化。何殿英每天大模大样的回了家,进门就有人迎上来嘘寒问暖。友美把他当成老爷子一样尊敬;又把他当成小孩子一样爱护。他伸着两条腿坐在榻榻米上抽烟,袜子前端破了个洞,脚趾头露了出来。友美见了,捧着他的脚就扒了袜子。
第二天早上,袜子补好了也洗好了,两只叠在一起摆在床尾。何殿英已经许多年都没穿过补过的袜子了,这时拿起一只看着细密针脚,倒是觉出了一种新奇的温暖。
然而他是不穿破袜子的,补过了也不穿,因为从小已经穿够了破衣烂衫。
何殿英有些想念余至瑶,可是没有机会前去见他。城里在搞治安强化运动,他忙着抓人杀人,都要杀红了眼。城里运动刚刚结束,他又跑去了文县——乌合之众凑出来的军队,果然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但没有打到游击队,反而是在内讧之时,被游击队抢了军粮。李振成把领头闹事的几个家伙绑起来押进土牢里,等候何殿英来处置。何殿英无话可说,直接召开大会,把这群不老实的东西带到人前,全部斩首示众。
震慑一番过后,队伍里面几名军官私下找到何殿英,见面就是跪下磕头,要入帮会拜他为师。何殿英现在收徒弟已经收到腻烦,本不想要,可是对方把头磕得山响,他没办法,只好就手开了香堂,因为仪式复杂,所以还特地派人去天津接了几名师兄弟过来帮忙。
何殿英在外面忙成一架风车,从早到晚的转个不休。与此同时,余至瑶却是挺清闲。
他已经过了打江山的时候,现在躲在租界地里,正是坐拥金山过好日子。手下人马也是得力,从不让他操心。凭着他如今的实力,只要何殿英不找他的麻烦,旁人就难撼动他的分毫。他想自己大概可以像金茂生那样安安稳稳的威风十几年了——虽然金茂生最后还是横死街头。
转眼到了秋季,凤儿升入中学了。
大概是因为宋逸臣的小太太最近肚皮显了形状,很受重视,所以凤儿的地位便是相应降低了些许。她受不得气,无事时便往余公馆跑,然而见了余至瑶,又依旧是好一阵歹一阵,也不大叫叔叔了,满口就是一个“你”。
余至瑶不和她一般见识,她再怎样气鼓鼓,在他眼中都是小女孩使性子。
在秋高气爽的礼拜天里,他带着凤儿出门去成衣店里做衣裳。两人都该添新衣了,正好在一家店里定制。凤儿先去量尺寸看样子,余至瑶坐在一旁,静静的倾听她和老裁缝讨论今年的摩登款式。
等到凤儿定妥当了,学徒们这才腾出手来招待余至瑶。凤儿自己扯了料子往他身上比量,细细的审视忖度;余至瑶被她摆布的无可奈何,不由得笑道:“不用看了,藏蓝深灰都可以,平时不也就穿这些颜色么?”
凤儿不以为然的一撅嘴:“你干嘛总打扮得那么老气横秋?我们学校里的外国先生,还穿花条子西装呢!”
余至瑶在她的指挥下转了个身:“那不成了滑稽戏里的小丑?”
学徒抱着一卷薄呢子站在凤儿身边,凤儿拉过料子往他背上一蒙:“说说而已,又没让你真穿!”
凤儿做主给余至瑶选定了衣料,又要去起士林吃晚餐。两人坐在雅间里,她挑起一叉子沙拉尝了一口,感觉味道不好,直接向前送到了余至瑶嘴边:“我不要,给你吃。”
余至瑶犹犹豫豫的张嘴吃下,同时心中暗暗笑叹,知道自己以后可不能再把凤儿当成小姑娘来亲热逗弄了。
这一餐里,凤儿几乎没有正经吃东西,每样都是浅尝一口,然后表示厌弃,向前喂给余至瑶。余至瑶对她是恼不起来的,只觉好笑。到了最后,凤儿放下刀叉,打开身边的小手袋找手帕,随口又抱怨道:“这个手袋也是不好,表面珍珠缀得乱七八糟。”
余至瑶低头喝了一口热咖啡:“手袋我不吃。”
凤儿抬头对他怔了一下,随即“扑哧”笑出了声。拿起餐刀作势对他一刺,她低声笑道:“你真讨厌。”
凤儿觉得自己真是爱极了余至瑶。和叔叔相比,那些给她递情书的男学生们简直就是一群小毛孩子,蝼蚁一般既无魅力也无价值。
曾经最重视不过的学业也失去了光彩,读成女博士了又能怎么样?她只想和叔叔在一起。
可叔叔什么都不知道,就只会笑微微的对她好。
余至瑶越是对她好,她心里越是恐慌。因为她越长越大,离着谈婚论嫁的年龄也就越来越近。虽然照理来讲应该等到学业结束;可是爸爸认为一个丫头片子连着念了六年的书,已经是浪费到荒唐的地步了。
离开起士林时,凤儿想要挽上余至瑶的手臂。余至瑶笑着拒绝:“嗳,大姑娘了,还要拉扯着叔叔走路?”
凤儿一听这话,还非挽不可了:“喜欢你嘛,你还不领情?”
余至瑶躲闪不开,又不能明说,怕伤了凤儿的自尊心。抬手扶墙晃了一下,他低声笑道:“别闹,别闹,叔叔喝了酒,现在有点晕。”
凤儿就不松手:“那我扶你出去。”
余至瑶叹了口气,只好向外走去。
66.隐忧
余至瑶带着凤儿刚刚走到街边车前,何殿英就在道路对面向他招手了:“二爷!”
他停下脚步抬头望去,就见何殿英身边跟着几名和服打扮的日本男子,一行人招招摇摇,是个快乐的样子。这样一场相遇,当然是既意外又偶然,可是余至瑶并没有露出惊讶神色,单是隔着一条马路,向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何殿英这也是刚回天津,正盘算着抽出时间去见余至瑶。如今骤然看到他和凤儿并肩而行,心里便是猛一别扭——他虽然是订了婚,但他自信能够把持得住;而余至瑶作为一名单身汉,能像他一样坚定吗?
“二爷!”他依旧春风满面的大喊:“明天商会理事开会,记住准时出席!”
说完这话,他抬手比划出了一个数字,大声重复了一遍:“记住时间,准时出席!”
余至瑶明白了,就是又一点头。
何殿英带着他的日本友人们继续前行,纵情玩乐一番之后,又去了香川次郎家中。这一对把兄弟相谋于密室,倒是耗费了许多时间。
“张希诚肯定是藏在了英租界里。”他对香川次郎说道:“我的特务一路跟踪,不会有错。他到天津卫大批采购药品,可是进了城之后没能再混出去,只能往租界里躲。”
香川次郎沉吟半晌,末了问道:“这个张希诚,在英租界又能投奔谁去呢?”
何殿英笑了一下:“投奔谁,我不知道。但是他不会在英租界躲一辈子。我们现在可以把风声向下压一压,等他放松警惕了,我们再继续跟踪,这回一直跟到他的老巢里去,把游击队连窝端了!”
香川次郎十分赞同:“是的,顺藤摸瓜,一网打尽!”
何殿英知道特务队长不是个吃白饭的位置,自己须得真正做出成绩来,才能把这队长当稳。香川次郎让他抓谁,他就抓谁,如果实在抓不住,那也至少要逮一队替罪羊,表明自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让香川次郎挑不出错。
一番商议过后,他回家休息。翌日清晨早早起来了,站在穿衣镜前连换两身西装,领带也是选了又选。友美做出低眉顺眼的小媳妇模样,站在一旁给他拿东递西,同时心中惴惴,不知道未婚夫打扮的这么漂亮,是要干什么去。
何殿英看好会议时间,提前三个小时到达商会。坐在主席办公室内,他等了十来分钟,房门被人敲响,手下随从推门禀告:“老板,余二爷到了。”
何殿英像踩了弹簧一样,几乎是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兴致勃勃的扯了扯西装袖口,他满面春风的说道:“请他进来!”
话音落下,余至瑶一手扶着门框,微微弯腰迈步进房。
何殿英绕过面前的大写字台,压着力气的向他走去——腿上太有劲了,恨不能一步一窜,跳跃到他的面前。抬手用力关了房门,他不等余至瑶反应过来,直接就把人推到了墙壁上。
“多长时间没见面了?”他仰脸去问余至瑶,苍白皮肤透出血色,黑眼珠子活泼有光:“想没想我?”
余至瑶快要被他摁入墙内,两边手臂也是被他攥得生疼。默然无语的笑了一下,他没说出话来。
何殿英是个行动派,抓着余至瑶的衣领就把人往沙发拖去——他高兴,没轻没重的亲热,搞得亲热好像斗殴。余至瑶刚刚踉跄着坐下去,他就撒欢似的纵身一扑,从天而降一般跨坐到了对方的大腿上。
“说!”他抓了余至瑶的短头发:“到底想没想我?”
余至瑶顺着他的力道歪了脑袋,乖乖答道:“想。”
何殿英嘿嘿笑出声来,同时慢慢向前探头,直到双方鼻尖相触。忽然把嘴一撅,他眯着眼睛亲了余至瑶。余至瑶看了他的怪模怪样,好笑之余不由得抬手托住他的后脑勺,结结实实的吻了过去。
何殿英有话要对余至瑶说,可是在说之前,却是动手解开了对方的裤扣。
对方那条半软半硬的命根子,成了他手中的玩具。而余至瑶双手搂着他的腰,随他胡闹。
“订婚之后,我可没碰过那个日本娘们儿。”他盯着余至瑶的眼睛说道:“所以你也给我老实一点,知不知道?”
余至瑶听到这里,却是饶有兴味的反问了一句:“真的?”
何殿英一挑眉毛:“真的!”
余至瑶笑了。何殿英说自己没碰过日本娘们儿,他信;可何殿英若是敢说自己守身如玉,那他就绝对不信。在这一点上,他太了解对方了。何殿英或许真有了洁身自好的心思,但是心思怎能敌过欲望?
不过余至瑶并没有深究的兴趣。他总觉得自己和何殿英之间的感情,更偏于精神恋爱。何殿英想要花天酒地,也都没有关系。
他只是害怕何殿英成家。
欢场风月是玩笑游戏,家庭不是玩笑游戏。姨太太可以打发,兔崽子可以打发;可是正室妻子不能打发,儿女后代不能打发。他孤鬼似的一个人,凭什么去和未来那个子孙满堂的何家较量?
但是这话也不能说,说出来就小气了,就像个心虚女人一样惹人笑话了。总记得上次何殿英对他说过一句话:“等我忙过了这几天,就还来看你。”这话让他几乎感到了屈辱——好像自己是他的外室,从早到晚无事可做,就专等着家里爷们儿过来。
然而,这个理也依旧是不能挑。他知道何殿英没那个意思,何殿英只是随口一句话而已。
余至瑶心中藏着无限的失落与恐惧,可是永远不能去说,即便是回家面对了哑巴。别人有家,他只有哑巴。
何殿英还在摆弄着他的东西,眼看着手中玩意越涨越大,他心中惊叹,同时屁股隐隐作痛。忽然起了兴致,他低声笑道:“二爷,脱光了让我看看好不好?”
余至瑶有点紧张,当即拒绝:“不行!”
何殿英压抑着嬉笑声音,毛手毛脚的扯开余至瑶的衣裳,又自己脱了裤子,搂着对方乱拱乱蹭,弄得余至瑶腹部一片淋漓黏腻。余至瑶正要去拿手帕来擦,哪知他手更快,三下五除二的就为他拉拢衣襟系了纽扣。
余至瑶几乎有些生气:“这多么脏!”
何殿英嬉皮笑脸的为他穿好马甲,顺手又理好了怀表链子:“你敢嫌老子脏?”
然后不等余至瑶发作,他抬腕对着余至瑶亮出手表:“会议时间马上就到!”
余至瑶进了会议室内,在下首找个位置坐下,心中十分不安,生怕会被旁人嗅到异常气味。腰间腹部湿漉漉的难受,无计可施,也只好忍着。偏偏会议冗长,众理事七嘴八舌没个结果。及至散会之后,他明明听到何殿英呼唤自己,可是只做不知,随着人流便向外走。何殿英正要拔腿去追,哪知忽有一人逆着方向挤了过来,凑到他耳边嘁嘁喳喳好一顿耳语。何殿英一边听,一边亮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