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日分子张希诚已经有了下落——果然是在英租界,藏在了宋逸臣的家里!
何殿英今日对余至瑶亲热欺负了一通,心中很是过瘾;如今又得到了张希诚的线索,越发喜上加喜。带着手下向外走去,他高兴的恨不能把余至瑶抱到怀里狠狠的勒,狠狠的咬。
至于宋逸臣,宋逸臣是不能放过的。何殿英怕他,所以要么远离他,要么杀了他。
余至瑶回到家中,正好看到了宋逸臣。
宋逸臣蓄了一抹小胡子——也无须修剪,天然便是形状整齐的淡淡一抹。余至瑶看了他这个新形象,不禁一愣。
宋逸臣倒是大方:“二爷,您看我这胡子怎么样?”
余至瑶不假思索的一点头:“很好。”
宋逸臣也觉得自己这抹小胡子挺风流,不住的抬手去摸:“二爷,我来求您帮个忙。”
余至瑶总是感觉自己身上有股子异味,不敢靠近宋逸臣,远远的坐下问道:“什么事情?”
宋逸臣坦然答道:“我有个朋友,在天津卫犯了点事,想要往重庆跑。您认识的人多,能不能找条妥当的路子,把他送出去?”
余至瑶犹豫了一下,随即答道:“没问题,是几个人?”
宋逸臣连忙答道:“一个。”
余至瑶说道:“从租界码头坐船走,倒是不难。如果担心检查的话,把你这朋友藏到货舱里也就是了。”
宋逸臣站起来,笑着一躬身:“那太好了。”
67.勇猛
余至瑶知道宋逸臣的朋友必有来路,但是佯装不知。知道也罢,不知也罢,这个忙总是要帮的。他救过宋逸臣的命,宋逸臣也救过他的命,这个,就叫做过命交情。
在他的安排下,宋逸臣将朋友送上了一艘货船。船上棉纱都是余家工厂的出品,那位朋友往货舱里一躲,安安然然的便是离开了码头。
宋逸臣回到余公馆,又要向余至瑶道谢。余至瑶却是把他叫进楼上书房,关了房门低声说道:“逸臣,我知道你是个有血气的人,可如今天津卫已经是日本人的世界,所以……”
没等他把话说完,宋逸臣就了然的笑了:“二爷,我知道。我会小心。”
余至瑶的本意不是让他小心,而是想让他关起门来好好过日子。可是话到嘴边留一半,他觉得宋逸臣不像是个听话的人,也就没有深入多说。
“你懂就好。”他最后说道:“你是有家有室的人,太太女儿都靠着你。你跟了我六七年,我也是把你当兄弟看,离不开你。”
宋逸臣点了点头,仿佛是有点感动了,低着头答道:“哎!”
如此过了六七天,余至瑶这边安然无恙,何殿英却是火烧了眉毛——张希诚不见了!
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特务们眼看着他在一天清晨上了宋逸臣的汽车。可是接下来就跟丢了,再也找不到张希诚了。
何殿英气急败坏,把手下几位头头脑脑叫到面前,指着鼻子挨个臭骂。张希诚不是第一次进天津了,每次都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这回总算是盯上了活的,正拟着抓住机会立一大功,结果活人竟在眼皮底下消失,到时香川次郎问起来,自己怎么有脸作答?
何殿英把消息压了下来,号令手下特务继续去找。如此天翻地覆的找了小半个月,何殿英终于承认这人是彻底蒸发了。
何殿英找到香川次郎,要求军部去和英租界警务处联系,立刻逮捕反日分子宋逸臣——抓不到张希诚,就抓宋逸臣!
香川次郎一听何殿英把张希诚跟丢了,恨不能大骂一声八嘎。把兄弟归把兄弟,他和把兄弟关系好,并不意味着他可以纵容把兄弟无限度的犯蠢。
英租界警务处并不肯和日本军部合作。换言之,英国人没有看出宋逸臣哪里危险,所以不肯逮捕此人。
警务处不动手,香川次郎也只有干瞪眼的份儿。何殿英略一寻思,便知道其中有些猫腻——英国人是犯不上和日本人对着干的,必是有人从中保护了宋逸臣,而余至瑶独霸英租界这么多年,这点面子肯定会有。
一个电话打去余公馆,他对着话筒告诉余至瑶:“二爷,别跟着添乱好不好?那个姓宋的不能留,留下来迟早是要出事的!趁着现在还没牵连到你,你赶紧和他撇清关系吧!”
余至瑶用懵懂的语气反问:“什么?”
何殿英继续说道:“你少对我装傻,我害谁也不会害你!宋逸臣刚把个反日分子送出了天津卫,你知不知道?军部从上到下都在关注这件事情,牵扯进去的谁也逃不了!如果再不把宋逸臣缉拿归案,我告诉你二爷,我这个特务队长的位置,恐怕就要让贤了!”
余至瑶答道:“不做官,也很好。反正你也不指望俸禄生活。”
何殿英听闻此言,当即冷笑一声:“二爷,别这么气我,行不行?”
余至瑶果然清了清喉咙,正经说道:“小薄荷,顾占海已经是冤死在牢里了,我不和你计较。宋逸臣鞍前马后的跟了我这么多年,我不能不保。”
何殿英听了这话,忽然怒气勃发:“你倒是很讲兄弟义气,一个顾占海就能让你念念不忘。可我的兄弟当年也让宋逸臣杀了个七零八落,这怎么算?那天夜里他开枪追着我打,你知不知道?!”
此言一出,他的耳边沉默了一瞬。
随即余至瑶轻声问道:“那天夜里,哪天夜里?”
何殿英不假思索的答道:“还有哪天?就是我开车轧你那天——”
话没说完,他忽然心中一惊,感觉自己此刻的回答已是大错特错。
余至瑶在电话里轻轻笑了一声,紧接着“咔哒”一声轻响,电话被挂断了。
既然不能明着逮捕宋逸臣,何殿英只好另换招数,想要把宋逸臣绑出英租界。几名身手顶好的特务日夜尾随着宋逸臣,好容易在一天傍晚找到了机会——当时宋逸臣带着小太太从瑶光饭店的后门走了出来,身边只跟了一名汽车夫。特务们逡巡了一个多月,终于等到眼下时刻,自然不能放过。一拥而上的冲上前去,他们动手的动手,掏枪的掏枪,小太太挺着大肚皮,穿着高跟鞋,吓的嗷一嗓子坐到地上,随即一声接一声,立刻就不是正经动静了。
宋逸臣一见太太受惊,气的当胸一脚踢开前方特务,随即拔出手枪,口中大喝:“我操你娘!”
然后他就扣了扳机,一枪打倒了两名特务。其余特务没想到他的反应如此激烈,几乎吓了一跳,下意识的一边拔枪一边后退。宋逸臣打起仗来一贯是只攻不守,这时便是举起手枪,一路追着射击。
特务们吓坏了,又不敢在英租界大肆开枪,只能是头也不回的发足狂奔。他们在前边跑,宋逸臣就在后边追,一直追了两条大街。宋逸臣恨透了这些人,可是一上大街,他也不敢继续用枪。转过街口经过一家熟食铺子,他见铺外墩子上放着一把大菜刀,顺手就抄了起来。这时一名落后特务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宋逸臣越追越快,手中又添了一把锋利无匹的大菜刀,便是魂飞魄散,大声喊道:“巡捕,巡捕!救命啊,杀人啦!”
巡捕及时赶来,把宋逸臣和特务们一起逮进巡捕房里了。
一番审讯过后,宋逸臣理直气壮的得到释放。特务们则是垂头丧气的坐在长凳上,等着宪兵队派人过来说话。
宋逸臣走过一条大街,把大菜刀还回了熟食铺子。他的汽车迎面开来,正是汽车夫得到消息,来接他了。
“太太进了医院。”汽车夫告诉他:“好像那一下子,摔得挺重。”
宋逸臣坐上汽车:“那俩受伤的特务呢?”
汽车夫一边调转车头,一边小声答道:“绑到地窖里去了。”
宋逸臣赶到医院,得知太太流产了——是个小女孩,模样都大概长成了。
他不懂得心疼女人,潦草看了太太一眼,然后转身就走。悄没声息的进了瑶光饭店后面的地下室中,他花了一夜的工夫,把两名特务很细致的打死了。
这桩事情上了租界报纸,经过记者一支妙笔,几乎渲染成了笑话。至于那两名失了踪的特务,因为人证物证俱无,所以也是无从找起。
何殿英彻底的焦头烂额了,可是除了绑架暗杀之外,也是无计可施——宋逸臣躲在租界,宛如身在异国。日本人的权力,管不到他。
68.拒绝
新年前夕,天寒地冻。余至瑶照例带着凤儿上了街,去给她买今年的首饰。
凤儿穿着一件呢子大衣,大衣的下摆和袖口都带着荷叶花边,腰身那里收得很紧,几乎就是细细一捻。这样的装束虽然摩登俏皮,可是下车之后立刻就被寒风吹透。她冷的攥了拳头咬了牙,瑟瑟发抖蹦蹦跳跳。余至瑶看了她这可怜样子,差一点就要把她裹进自己的厚衣裳里了。
凤儿今年让他给自己买一枚戒指,他心里有数,笑着摇头:“戒指这种东西,以后会有人买给凤儿的,还轮不到叔叔。”
说完这话,他转而笑道:“挑副耳坠子吧!”
凤儿本来想要缠他去买戒指,可是下意识的抬手摸了摸耳垂,她又觉得自己的确是缺少像样的耳饰。犹犹豫豫的望向余至瑶,她一时也没了主意。
余至瑶给凤儿买了一副卡地亚耳坠子,是小小的翡翠佛像嵌在白金牌子上,周围衬了细碎钻石,绿莹莹的宝光璀璨。凤儿心满意足的回到余公馆,立刻就让余至瑶为她戴上。余至瑶一手捏着她的小薄耳垂,一手拿着小耳坠子,眯着眼睛看不准确。
下意识的凑近过去,他随口说道:“我可能真是有点近视眼。”
话音未落,凤儿忽然转过身来拥抱了他;两条细细的胳膊缠在他的身上,春藤一样。余至瑶哆嗦了一下,连忙用力推开了她。
凤儿凝视着他,目光热切,嘴唇微微颤抖,是千言万语不能出口的模样。余至瑶看着她的眼睛,因为心内如同明镜,所以格外尴尬为难。
短暂的沉默过后,凤儿轻声开了口:“我喜欢你。”
余至瑶问她:“我是谁?”
凤儿有些懵懂:“你……你是叔叔啊。”
余至瑶拉过她一只手,把耳坠子放到她的掌心:“知道就好。记住,我是叔叔。”
然后他合拢了凤儿的五指,又把她的手送回到了她的腿上。
凤儿呆呆的望着他,眼泪忽然就流出来了:“我不管,反正我……”
余至瑶没等她说完,直接答道:“凤儿,不行。”
他从胸前口袋里抽出丝绸手帕,向前放到凤儿身边:“乖,不哭了。叔叔让人去起士林给你定做奶油蛋糕好不好?”
凤儿从小就爱吃奶油蛋糕,可是这时也顾不得了。抓起手帕捂住了脸,她失控似的哭了个一发不可收拾。其实不至于这样的,叔叔依旧还是疼她,可她管不住自己的眼泪——她爱叔叔,可是叔叔不爱她。
余至瑶双手扶住膝盖,费力的站了起来,亲自指派仆人出去定制蛋糕。现在怎样安慰凤儿都是不合适,所以他须得找点事情来做,给凤儿一点空间和时间哭泣。他想凤儿毕竟还是个小姑娘,哭够了,再吃点好的,大概也就不闹了。
蛋糕拿回来,奶油新鲜,花样繁复,散发着温暖的甜香;然而凤儿泪眼婆娑的哽咽抽泣,并不肯吃。
余至瑶拿起餐刀,挑那奶油厚重的地方下手,切下一块蛋糕放到白瓷碟子里。把碟子轻轻放到凤儿面前,他不再说话,自顾自的点燃一根雪茄,坐到一旁翻起了报纸。
熟悉的雪茄味道让凤儿渐渐感到了些许松弛。没滋没味的收了泪水,她扭头又看了余至瑶一眼。余至瑶不为所动的读着报纸,只给了她一个线条流畅的侧影,正是额头饱满,鼻梁挺直,英武标准的让她想起美术课上的石膏人像。
不由自主的端起面前蛋糕,她用小叉子挑了奶油送进嘴里。满嘴苦涩,显得奶油都不甜了。
凤儿在下午回了家。余至瑶如遇大赦,在卧室内对着哑巴笑道:“凤儿长大了,说喜欢我。”
哑巴听了这话,也是惊讶的笑。
余至瑶脱了皮鞋抬腿上床:“你看,我还挺招人爱。”
哑巴站在床边,在他头上轻轻揉了一把。
余至瑶舒舒服服的躺了下去:“这个混蛋小薄荷,电话也不来一个,还在和我冷战。”
他转脸望向哑巴,神情无辜而又认真:“他很折磨我。”
随即他又自嘲似的笑了:“不过我也不是很在乎。”
哑巴很怜惜的凝视着他,仿佛他也是一株花。
哑巴倚靠床头坐了,余至瑶便把脑袋窝在了他的腰腹之间。他放下手,正好抚上余至瑶的面颊。
仿佛只是过了片刻的工夫,余至瑶便入睡了。
他睡得姿态扭曲,呼吸滞涩的打起了轻轻的呼噜。哑巴想要搬他躺平,可是又怕惊醒了他。正是两难之时,余至瑶又轻轻的呻吟起来。
哑巴怀疑他是做了噩梦,也或者只是腿疼胳膊疼。外面是个阴冷的雪天,身体旧伤最爱在这个时候作痛。伸长手臂拉过余至瑶的右手,他饶有耐性的揉搓对方的小臂,权当按摩。
腊月二十九这天清晨,余至瑶终于接到了何殿英的电话。
何殿英保住官职,并没有被一撸到底,然而在香川次郎面前,还是灰头土脸了。想到在余至瑶心里,自己的分量还不如一个宋逸臣,他就恨得慌。
然而恨得久了,恨意淡化,也就恨不起来了。
通话之时,他是刚刚起床。照理来讲他是不大起早的,可惜凌晨时分做了个春梦,梦里的余至瑶真是乖极了,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以致于他快活了个一塌糊涂,醒来之时下身黏湿,裤衩被褥全被沾污。洗过澡后随便套了一条睡裤,他心猿意马,光着膀子就摸向了电话。一只手握着话筒,另一只手则是伸进裤子里懒洋洋的抓痒。
及至电话接通了,他梦游似的先打了个哈欠,随即开口说话,声音又软又懒又甜,颤巍巍的如同羊叫。没说几句,余至瑶在电话里就哈哈笑了起来。
余至瑶一笑,何殿英也跟着笑,笑过一气之后,他彻底清醒过来了,立刻停止羊叫,正经说话。
友美起得早,听到何殿英的卧室里有了响动,便想过来看看。门是拉门,她隔着一道缝隙向内望去,就见何殿英松松垮垮的穿着一条睡裤,正在一边挠屁股一边打电话,语气欢喜而又暧昧。
她很失望的退了下去,心中倒是并不愤怒,因为觉得男人嘛,就是这个样子的。
两人不提往昔旧事,毫无预兆的重归于好。余至瑶在电话里笑道:“我们小时候都没有这样天天斗气。现在快要老了,反倒成了孩子。”
何殿英告诉他:“你小时候那么听话,我和你没气可斗。”
话只说到这里,双方随即心有灵犀的另换了题目。大年下的,犯不上在电话里吵架。一番交谈过后,两人挂断电话,气氛其乐融融。
新年过后,平安无事。宋逸臣似乎也暂时下了日本人的黑名单。余至瑶知道宋逸臣依然是不老实,但也没有继续劝阻,因为宋逸臣的所作所为,往小了说是好事,往大了说是壮举。况且人在租界,想必应该还算安全。
太太平平的到了五月,商会选举成功结束。主席现在改称会长,新会长垂头丧气的进行就职演说,一篇稿子念得磕磕绊绊。待到典礼结束,何殿英像名钦差大臣似的,趾高气扬先向外走,结果刚一出门,就遭了刺杀。
他躲得及时,倒是没事,旁边一位和他身材相仿的保镖却是连中三枪,胸前开了碗口大的血窟窿。商会门前登时陷入混乱,余至瑶人在后方,忽然听说何委员中了枪,便是吓得心脏一缩。发了疯似的挤向前方,他正要大喊小薄荷,哪知声音尚未出口,就见何殿英从人群里站了起来,一头一脸的灰尘,是刚在地上打过滚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