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要说想你爱你之类,真不是徐靖晨能说得出口的。
“老板?”门口忽然传来叫声。
徐靖晨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看见从门外走进来一个女孩子,于是起身迎上去,问道:“哟,要点啥?”
这个女孩子他是认识的,当然不是说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了解她多少事什么的,就是知道这姑娘在这学校念书,知道她常常来买夜宵,雷打不动就是泡面,不吃辣,喜欢加一个蛋和两毛钱菜。就是一个仓买老板对一个常客能知道的那么多。
这姑娘是南方人,瘦瘦小小的个头,头发很黑很厚,半长不短的挂在脖子根。长得不算多好看,但是挺清秀,徐靖晨曾想过,如果有一天非得找个女人结婚,他就找个这样的。
姑娘走进来,擦擦额头冒出来的汗珠,用带着方音的普通话道:“老板,给我来系(四)提矿潜(泉)水,两盒德芙巧克力,恶习(二十)个肉松面包,再来一先(箱)脉动。”
徐靖晨一听,果然是大件,就自己出来从仓库搬东西出来放到姑娘面前。那姑娘没想到他不高不壮的小身板居然有这等力气,眼睛瞪得滚圆,一言不发就竖起个大拇指。
徐靖晨谦虚一笑,连连摆手。忽然想起来这姑娘又不是他,这么多东西怎么搬得回去,难得好心一回,问道:“你拿得回去么,我给你送,用不用?”
小姑娘连连摆手,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不用不用,我蓝(男)朋友在外面,我去叫他进来旯(拿)就是了。”
徐靖晨点点头。
小姑娘的男朋友也是大学生,学医的,学校离这里不远,每天都要到女朋友的学校来上晚自习,九点半图书馆闭馆后再自己回自己学校住,风雨无阻。当然这些信息都是那姑娘等着煮泡面的时候自己说出来的,徐靖晨从来也没见过这位的庐山真面目,今儿有幸得见一面,立刻大失所望。
那小伙子一看就知道是南方人,很南很南贴着南海边儿那种,就差一头栽进太平洋落户菲律宾了。矮小精瘦,黑皮肤,大眼睛肿眼皮,扁鼻子厚嘴唇,脸蛋那造型啊,扁得简直只有汤婆子能跟其一较长短。
徐靖晨心里摇头,真是白瞎了人家一水灵灵的小姑娘。
可就是喜欢上了,有什么办法?
看着人家小伙子小姑娘大大方方的牵着手甩啊甩,渐渐远去的背影简直自带着一个粉红色的超大鸡心光环,都快晃瞎了徐靖晨的眼。
徐靖晨目送小情侣甜甜蜜蜜的离开,叹口气缩回店里,自己对自己说,羡慕个毛,人家有男朋友怎么了,我也有!
不知是真有心灵感应还是老天忽然不装聋作哑了,电话忽然响了起来,徐靖晨掏出来一看,来电显示十个字,一天仨电话一个不许少。
早上接完电话刚改的。
徐靖晨忽然心底就暖了,接起来:“喂?大健?”
朱子健多少时间没听过他这么好声好气的说话了,当下受宠若惊:“唉,唉,是我是我。”
徐靖晨一听他那傻声傻气的就气不打一处来,可是偏偏还想笑,只好咳嗽两声故作严厉,问他打电话来干啥。
“我又想你了……啊,你可别挂电话,我有正经事儿,那个,我大姐过会儿可能要来店里坐坐,我可能回不去,你先替我招呼着。”
徐靖晨的脸马上就阴下去了。
“我问她有什么事了,她非说见面再说,我估摸着也不会是什么要紧事,没事儿,她要是再闹你就赶她出去;她是个女的不好意思赶,那自己先去学校转两圈,咱惹不起还躲不起么……没事儿。喂,喂,听见不?”
徐靖晨沉默了半天,才啊了一声。
“唉,她要是说什么不好听的你别往心里去,她就是有口无心,这几年你也看到了,就她还把我当个人看……诶,你要是不愿意,不见也行,我跟她说别来。”
徐靖晨心底叹了口气:“没事儿,来吧,大风大浪都过来了,现在还怕她怎么的。”
朱子健这才松了口气,笑了:“那好。我头头催着干活了,我回去了。晚上回去我想吃溜肉段跟红烧鲤鱼。亲个。”
徐靖晨笑骂:“行,给你做鲤鱼,不过肉没有。亲就算了,我嫌弃你口水。”
那头乐呵呵的挂了电话,徐靖晨放下手机,嘴角渐渐拉平成一条直线。
徐靖晨知道朱子健那家伙虽然一向嘴贫,但是一旦啰里啰嗦贫出了边儿就说明,有事儿要发生了。一般都还不是好事儿。
第4章
朱子健跟徐靖晨出生那会儿,计划生育政策正搞得如火如荼——那时候人单纯,什么事都能如火如荼烧成一片。本来朱子健的父母已经有个女儿了,叫朱子娟,也是挺乖巧的一丫头。可是两口子都是老脑筋,总觉得没儿子就跟没孩子一个样,可又不敢挑战国家法规。好在没过两年有了新政策,符合一定条件,跟第一个孩子隔七年可以生二胎。夫妻俩想破了脑袋,终于把那“一定条件”给整符合了,这才有了朱子健。
朱子健父母都是在矿上干活的,娘的奶水都没吃上几口,从小是这个姐姐带大的,感情最深。可是所谓爱之深责之切,当初东窗事发,闹得最厉害的也是她。
那时候朱子娟还没结婚,三十出头的老姑娘事儿最多,闹得徐靖晨丢了饭碗,闹得朱子健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后来老娘表态,这事儿她不管了,也管不了,但是朱子健再不许进朱家大门,就当二十多年没养儿子,养了条白眼狼。
朱子健也难过,但是二十小几的男人火气旺啊,说不进大门那就真不进,存折都没拿拉着徐靖晨就出来租房子住,一起挤人才市场,一起吃大白馒头就咸菜,一起蹲在街心公园抱头抽烟。好在朱子健文凭好看,不久就被一间台资公司录用了,总算不用一分钱掰两半花。徐靖晨只有个中专文凭,找不到像样的活干,发过传单端过盘子,什么能挣钱他就干什么。
还是朱子健姐姐可怜这俩孩子,从朱子健他妈手里把他的存折偷出来给他。朱子健拼着一股子硬气没要,他姐姐看看弟弟住的狗窝叹了口气,给他介绍了个朋友,在大学家属区租了个房子。
几年后,朱子健跟徐靖晨把这房子买了下来,就是现在这间仓买,那时还是向他姐姐借了十几万块钱。
平心而论朱子娟也算不错了,但是当初她把徐靖晨的工作搅黄了,又闹得他家父母那边亲朋好友人尽皆知,也都是事实。徐靖晨见着她总觉得不得劲儿,不是恨,也不是讨厌,而是想恨想讨厌又提不起劲的感觉。
几年不见,忽然又要跟这位姐姐面对面,而且还是单独的,徐靖晨心里很不舒服。
下午四点多,朱子娟到了。
说四十来岁的女人最有风韵,徐靖晨觉得纯属扯淡。这个年纪的女人上有老下有小,中间要还有个丈夫不体贴那也够喝一壶的了,除了万事不操心的官家太太,谁不是操劳得满面风霜。
就是官家太太,也有其他要操心的不是。
反正不管别人如何,这朱子娟四十的年纪却有五十的面孔,一头枯发不知多久没好好打理了,七上八下的乱翘。朱子娟根本就不正眼看他,只从他肩上往店里看,劈头就问:“大健呢?”
徐靖晨咽口唾沫,小声道:“他还在上班,一会儿就回来。”
朱子娟看他一眼,径直进了店子,四周环顾一圈,仿佛有些感慨似的:“你开了个仓买?弄得倒也还行。”
徐靖晨听她语气还好,连忙笑道:“学校旁边,生意就比较稳定,是还行。大姐你坐。”
朱子娟疲惫的坐下来,仰起脸望向忙着给她倒茶的徐靖晨:“你别忙,我不喝。我来就是捎句话,说完就走。家里走不开,电话里又说不清楚。”
徐靖晨把茶端来,问道:“有什么你就直说。”
朱子娟看着他的眼睛,说:“大健他妈,不太好。”
徐靖晨心里咯噔一声,眼睛慢慢的左右看一看,才问道:“萍姨……她怎么不好了?”
“她被查出有病了,黑色素瘤。”
徐靖晨脑子里哄一声。
黑色素瘤发病率很低,放以前都不会有几个人知道有这么个病,但是前两年一部电影让它被很多人所知。徐靖晨没想到他身边的人居然会得这个病。
朱子娟不等他说话,直接接下去说:“叫大健回去看看吧。我是嫁出去的女儿,有些事不方便,再说,总不能老人都这样了,儿子还在外面野着。”
徐靖晨说不出话,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朱子娟像是有急事,话说完就走了,留下徐靖晨一个人坐在杂乱却又空荡的店里。
朱子健回来的时候,徐靖晨还那么坐着。朱子健叫他一声,他才回过神来,站起来欲言又止。
朱子健一边脱了西装外套,一边问:“我姐呢?”
徐靖晨答道:“她四点多那会儿来过,现在回去了。”
朱子健看了看表,皱了皱眉:“这也才五点一刻,这么就回去了?我还买了几个熟菜,打算一起吃个晚饭的。她说什么了?”
徐靖晨不知该用什么语气说,只好假借收拾熟菜背过身去:“萍姨病了。”
朱子健愣了:“啊?什么病?”
“黑色素瘤。”
徐靖晨等了半天,也不见朱子健有反应,只当他吓坏了,一回头却看见他皱着眉头,问徐靖晨:“那是什么病?严重不?”
徐靖晨说不出口,只能说不太好。朱子健心里也虚了,明白了几分,衣服往椅背上一甩就跑进屋里去弄电脑。
徐靖晨听着里面咔嗒咔嗒的敲键盘声,愣是没敢跟进去,手里把那几袋子熟食打开又系上,系上又打开。等到朱子健从里屋走出来,他还是那个姿势站在玻璃货柜后面,低头看着那几样菜,没敢抬头看他。
朱子健惨白着脸,原本就白,现在干脆是一点颜色都没有了。走到屋门口被不到一公分的门槛绊了一下,踉跄一下站住了,却自己慢慢蹲下去,抱着脑袋一动不动。
徐靖晨用力的想把腿挪一挪,半天也没成,好容易挪成了,竟然腿一软直接摔到了地上。他也没费那个劲站起来,干脆在地上挪两步,跟朱子健两个大男人就这么抱在了一起。
第5章
朱子健十七岁上没了爹,徐靖晨十七岁上没了娘,丧亲之痛,比谁都了解。
朱子健把徐靖晨的爹当爹,徐靖晨把朱子健的娘当娘,两家要不是这俩小子凑成了一对,这会儿还跟一家人那么好。当年那一场好闹,两家人反目成仇,明明在一个大院住着也彼此视而不见。要不是经济不允许,早就各自搬得远远的了。
可即使是这样,徐靖晨还是偷偷的把朱子健的娘当自己的亲娘,所以朱子健偷偷把薪水扣下一部分汇给朱子娟,叫她以她自己的名义给他娘,他也装作没看到。再说了他也知道,朱子健也会给自己的爹汇钱,以他徐靖晨的名义。
要是这样一直到老,也没什么不好。以前,他是这么想的。
但是现在,他不敢了。
朱子健当天晚上就跌跌撞撞的冲进一辆出租车去了火车站,然后坐最近一趟火车回了老家。
徐靖晨也想跟回去,可是怕他娘看了生气,还是没敢。
朱子健老家是产煤的,四处都有矿,隔上两年就要塌方个一个两个。他就是不想把自己的命扔在井下才发疯一样的念书念出去。
当年那次塌方,他爹交待在里面了,抚恤金是三千不到。
徐靖晨的娘也交待在里面了。她是矿上的会计,那次真是倒了血霉了,偏偏选在那天到矿上考察,根本没下井,是在塌方时被倒下的起重机砸死的,尸骨不全。
不过总比朱子健他爹尸骨不存好。
朱子健那时抱着哭都哭不出来的徐靖晨,发誓要一辈子照顾他。同样是丧亲,到底还是朱子健这个大个子有担当。
可是就算是一米九的大个子,也不见得能承受两次。
朱子健回到家的时候是凌晨,朱子娟得了消息偷偷从家里溜了出来,把他领去了他母亲治病的医院。林萍好强了一辈子,四十多岁守寡到现在,没说过一次苦,给孩子买鸡蛋割猪肉,自己却连白馒头都不舍得多吃一个,只抱着苞米啃。啃腻了就换个花样,煮大碴子粥。
这么要强的女人,在病魔面前还不是一样毫无招架之力。
林萍躺在病床上,挂着点滴,还没醒。朱子健的目光在他娘脸上仔细逡巡,鼻子忽然一酸。男儿泪终究还是忍不住了。
他的娘,什么时候这么老了。
等到林萍醒来,已经是早上八点多。朱子娟只看了一眼,嘱咐朱子健跟娘好好说说话自己就匆匆走了。朱子健跟他娘四眼相对,本该是最亲的母子,居然一句话都没有。
还是朱子健开的口。他清了清嗓子:“妈。”
一个字,仿佛隔了万水千山。
他娘笑了,但是那朵笑颜还没开全就转瞬即逝:“……他呢?”说得好像知道朱子健会来似的。
朱子健知道她指的“他”是谁,勉强笑道:“他在哈市,没跟过来。”
林萍吃力的点了点头,喘了口气说:“总算记得还有我这个娘了。”
朱子健眼眶发热,不由自主的握住林萍瘦骨嶙峋的手,哽咽道:“妈,你是我妈,我怎么可能忘。”
林萍嘴唇蠕了蠕,轻轻叹了口气:“你们这些孩子啊……一个一个的都走了,都走了,就剩下我这个死老婆子。生病也好,快点去见你那个短命的爹。”
说这么大长一段话,林萍仿佛累了,闭上了眼。
朱子健心里一跳,捉着她的手乱晃:“妈,妈你怎么样,妈,你醒醒啊,妈!”
林萍眉头一皱:“没死呢,叫什么魂儿?”
朱子健这才觉得心脏重新开始跳了起来,脸上也有了血色,强笑道:“这不是才说了两句话么,妈你就这么睡了,我……我无聊。”
好烂的借口。
林萍却笑了:“你是怕我就这么死了吧?”
“妈……”
“人啊,总会死的,没什么好怕的。当初你爹死的时候,我也想不通啊,你说人为啥要死呢?现在想通了,人要是不死,那子孙哪有地方活呢?老骨头总要腾地方出来给子孙的。”
朱子健连连点头。现在只要他娘还能跟他说话,就是说老母猪会飞鱼被水淹死了,他也只会点头。
林萍喘口气歇会儿,又说:“大健啊,可是妈不甘心,你说我孙子还没见着呢,怎么就要死了呢?”
朱子健知道,这才是他娘真正想跟他说的话。但是偏偏只有这一句,他不能点头。
就是叫他马上从这四楼跳下去,他也没有二话。可是要他弄个孙子出来,他不能点头。
林萍见他不答话,心里难受的很,可是做娘的骄傲叫她不肯低头,固执的强调:“我死前,说什么也要看看孙子啊。”
“妈……”朱子健咬牙,还是说不下去,只能支支吾吾的叫妈。
林萍怎么会不知道他这个儿子在想什么,胸口一股闷气疏散不开,憋了半晌把拳头在床上一砸,终于哭出来:“大健啊大健,你做的这事是断子绝孙的你知不知道?断子绝孙!你叫我到了下面怎么跟你爹交待啊……”
朱子健见他娘泣不成声,一下子跪在了病床前,握着她的手不住的说:“妈,妈,你别哭,别哭啊,妈,妈,医生!医生!”
一会儿几个白大褂从病房外冲进来,把朱子健挤到一边去,给老太太又是看瞳孔又是听心跳。末了得出结论,老太太只是一时怒极攻心,身子太虚了再晕过去的,一会儿自己就能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