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子带着复杂的表情看着谷地。
“是啊,年轻时做过各种各样的梦,年纪一大,就算不甘心也渐渐开始明白自己的极限在哪里。话虽如此,人生就应该有上进心才对,不是吗?”
谷地觉得,她说出的道理,仿佛正在一点一点地缠紧自己。
“健司哥对今后的自己有什么样的希望?”
听她这样说,谷地脑中一片空白。
能看到的是别人施与的东西,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见。谷地忽然看向启子,忽然想到,除了自己以外,别人都对人生有更多贪求吗。无论年龄如何增长,诸如志向与希望等等,都是能够轻易生发的吗。
“……我也差不多该回去了。”
启子站了起来,谷地跟在她的身后,本来只打算目送她回去的,启子却突然在走廊上蹲下。
“怎么了?”
启子抬起头,脸色发白地笑道:
“肚子……有点痛。不过没事,以前就经常犯胃痉挛……忍一下立刻就好
谷地束手无策地陪在启子身边。说是忍一下马上就好,可在昏暗的走廊里都看得出启子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好痛……好痛……”
咬紧牙关,启子的双眼涌出了泪水。谷地看不下去了,抛下坚持说没事的她,叫了救护车。赶到的救护人员问她常去的医院,谷地灵机一动,问都没问过她就直接说出了自己刚去看过病的那家站前的综合医院。
送进医院不久,启子的胃痛就基本缓解了。病因没有查过,尚且不清楚,不过医生建议谨慎起见,最近最好能做一次消化系统的检查。
谷地不停地被人误会为启子的丈夫,每换一次护士,就会被人叫成“丈夫”,从年龄还有外表判断,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在门诊病床上打着点滴,躺了三个小时左右,启子的病情完全稳定下来了。她并不需要住院,于是得到了回家的许可。启子说她能走,但脚下虚浮不稳,谷地便搂着她的肩膀走。
在一片漆黑的医院门前排队等计程车时,后面的计程车下车口处传来一声巨响。回头一看,是一个年轻男人冲出车外,用力甩上车门的声音。
觉得有点眼熟的瞬间,谷地下意识地开口说道:
“榛野先生?”
正要飞奔出去的男人站住了,转过身,随即几乎以同样的势头飞奔过来。
“你……你没事吧?”
榛野看起来慌慌张张的,舌头都不利索了。
“听坂口说谷地先生被救护车送进医院,所以我……刚下飞机就直接过来了……”
“我没事。只是和我在一起的女性身体不舒服……”
榛野似乎这才注意到谷地身边的启子。
“请问……您不上车吗?”
身后的老妇问道。回过神的时候计程车已经轮到了自己。虽然想和因为担心自己而过来的榛野说话,但要是现在离开队伍,就又要从长龙的队尾排起。谷地不能让身体虚弱还未恢复的她因为自己而再次等候。
“我必须先送她回去……失陪了。你还特地跑这一趟,对不起。那个……我会再给你打电话。”
抛下愕然的男人,谷地坐上了计程车。这对开车后仍然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榛野来说实在抱歉,却也无可奈何。
把启子送回公寓再回到家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到家后,在给跑上前来撒娇的猫喂食前,谷地先给榛野打电话。家里电话没人接,便打到手机上,响了好久,榛野才接了电话。
“刚才实在是不好意思。”
“没事……”
回答得并不愉快,而且很短。
“抱歉让你这么担心。”
“没什么……被坂口骗倒,我也有错。”
“被骗?”
谷地反问。
“那个男人给我打了电话,说得就跟你受重伤住院似的。我一直知道他是个没好心眼的男人,没想到竟然会做出如此恶劣的恶作剧。”
虽说只是因为恶作剧,但一想到有人因为自己受伤而匆忙赶过来,还是觉得心里暖烘烘的。
“我很高兴……榛野先生会为我担心。”
学习这直率的男人,谷地也试着直率地表达出自己的心情。榛野随即对此报以一声哼笑。
“你身边的那位女性是谁?”
不顾谷地被破坏的心情,榛野问。
“……是我的表妹。她在我家时突然身体不舒服,我就叫了救护车。”
“既然是表妹,那么是可以结婚的吧。她对你也有那个意思吧?”
榛野的一针见血令谷地无话可说。
“因为她看着你的眼神,就是女人的眼神。坂口也说你们很相配,我也这样认为。你也觉得她还不错吧。”
的确,谷地正在犹豫以后要不要和她交往。犹豫归犹豫,谷地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件事上要被他用充满攻击性的语气责备呢。
“我不会再去谷地先生府上打扰了。我要是去了,多半会给你们两个人添麻烦吧。”
与其说是添麻烦,感觉上倒更像是榛野在嫉妒自己和她要好一样。榛野生气的原由,谷地总是摸不透。明明已经不是怀春少年,为什么这点事情就受不了呢……谷地不禁在想。
“不用顾虑那么多,过来玩吧。能一起聊聊书的朋友也只有榛野先生你了……”
“我很想答应你……”
榛野顿了顿。
“不过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是朋友。”
话音刚落,电话便挂断了。谷地愣住了,一时间竟然无法把手里的听筒放回原位。
一起吃过几次饭,聊关于彼此的话题,虽然从性格上讲在一起应该没什么问题,但最后谷地还是对启子说,无法以结婚为前提和她交往。
谷地对结婚对象的需求仅仅是彼此的距离以及交流等为数不多的东西,但她的需求则有质的不同。就算谷地爱上了她,恐怕也无法像她希望的那样,成为彼此在精神上志趣相投的对象。谷地并没有和她相一致的志向,能够做到的,最多只是抱住她、安慰她而已。
坦白告诉启子无法交往的理由后,她说:“不需要这样过于看轻自己。”但即便并非如此,她似乎也隐约感觉到自己和谷地有些不合拍,并不打算和谷地一直交往下去,直到跨越这些障碍。
开春,打工已经过了八个月的时候,便当店店长主动问谷地要不要成为店里的正式职工。转正之后不但稳拿福利社保,而且还有奖金。这是求之不得的机会,但谷地仍然说要再考虑,尚且保留答案。一旦转正,就不能再像以前一样随意而悠闲了,肩上也要担起相应的责任。
这一天,谷地上完夜班骑车回家。说好做到招到代班人员为止,可已经五个月了,代班的人一直没有招到,谷地便仍然过着昼夜颠倒的生活。带着迷糊得有如云山雾罩的头脑,谷地拐过弯,走到房前几十米远处,才发现有人站在木栅栏前面。
谷地停下车,站在栅栏前的男人缓缓地低下头。上次打电话以来,已经有将近两个月没见过面了。正如他所说的“不会再来了”,从那以后,到了周日榛野再也没来玩过,也没有去过店里。
握住自行车把的手正在发抖,好奇怪。会觉得这个比自己年轻的男人可怕,这样的自己实在是滑稽。明明那么依恋自己、缠着自己不放,像猫一样泡在自己家里,却突然宣称“连朋友都不是”,光是想起那时候的冲击,胸口便充满了苦涩。如果这是背叛或者所谓的心计,倒更容易理解一些,但又好像有些不一样,所以即使受到了伤害,谷地仍然对他生不起气来。
“借我的书,还给你。”
谷地接过纸袋。
“本来就是便宜东西,你丢掉或者拿走都无所谓。”
谷地的强烈不满,被榛野在瞪视的同时加倍还了回来。
“我确实非常想这么做,但是丢不掉。”
沉默中,谷地低下了头。对于榛野,谷地是想见又不想见到他。说实话,比起不再和她见面,这个难以相处的男人周日不再来拜访这件事要来得更加寂寞。但这份寂寞的心情,也被他“没把你当成朋友”这个事实打消了。
“现在我已经把房间都收拾完了。下个月我打算跳槽,将去伦敦工作。”
谷地难以相信,他竟然跳槽并且突然赶赴国外工作。这不是普通的待遇,所以显然和之前那家公司一样,他仍然被派往重要职位。
“预定在那边工作半年,不过只要提出要求,也有可能在那边留得更久。”
听起来就好像是某个遥远的世界的事情。还在公司上班的时候,谷地从来没有进过去国外工作的候补名单。
“因此,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和谷地先生聊天。”
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无论是去国外还是在日本,只要“不见面”,就都是一样的。
“整整一年前,我和专务就作为改善公司经营状况一环的裁员进行了商谈。我的部门里进入待裁员名单的包括谷地先生在内一共四人,考虑工作态度、工作业绩等方面后,我上报专务说应该裁掉谷地先生。”
谷地震惊得半张着嘴,合都合不上。
“我确实考虑过已婚或是单身这个因素,但决定因素还是在于工作态度。勤奋的确是美德,但仅仅认真工作的话只是机器人而已。公司需要的并不是会重复劳动的木偶,而是拥有上进心的人,哪怕那个人表现欠佳。公司的生死存亡最终取决于人。我认为,你并不适合今后仍然计划继续发展壮大的公司。”
就像长期旅居国外的人一样,榛野舍弃了所有不必要的事物,而自己则是被彻底舍弃的人。
“事到如今,为什么你还来说这些呢?你难道就不能温柔地保持沉默吗?”
“保持沉默就是温柔吗?”
胸口被刺了一下。
“不懂得自我剖析的人,是不会进步的。”
这些话简直就像鞭子一样。谷地一边被他的言辞不停掌掴一边想。为什么榛野要和我这因为“无能”而被舍弃的男人扯上关系呢……谷地想起他几乎风雨无阻地每到周六日便来买便当的样子。
“是出于裁掉我的负罪感,你才来探望我的吗?”
“对于裁掉你这件事,我并没有任何负罪感。我只是以公正的判断克尽职责而已。”
谷地发现,原来当人受到了过大的冲击,对微弱的痛苦已经无动于衷。他没有半点同情这件事,如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和谷地先生来往,单纯是因为我对你有好感。”
被如此露骨地打上“无能”的烙印后再说什么“好感”,实在令人难以置信。榛野用力深呼吸之后,看着谷地的眼睛。
“我对你抱有恋爱的感情。我想和你做恋人,而且你到这个年纪仍然单身,也许是同性恋,虽然我对此抱有期待,但共事之后我很快发现你是异性恋。本以为你离开了公司,我就能忘掉你,但还是无法自抑地到便当店去见你。”
榛野握紧双拳。
“既然没什么可能性,还是趁早放弃去找别人才更合理,我的理智明明清楚这一点,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放弃。”
……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谷地第一次体验到,何为震惊得话都说不出来。就好像所有感情都被席卷而来的巨浪冲走一般,脑中一片空白。
即使知道同性恋、gay等等词汇,它们也从来没有对自己的生活产生过影响。因此即使了解到了事实,仍然没有任何真实的感觉。
等思考能力终于回笼,这下子脑中又冒出了许多问号。为什么会喜欢自己,这表白是什么意思……
奇怪的男人,谷地想。一边说喜欢自己,一边又用同一张嘴说出是他裁掉了自己。明明只要保持沉默,就不会知道是谁辞掉自己的……
谷地突然明白过来。坦白,不会包庇隐瞒,不正是因为这个男人是榛野吗。
“我已经老大不小的了,对于榛野先生……做朋友倒还好,但并没有性方面的兴趣……”
“我还想问你呢。”
榛野一脸严肃地反问。
“请告诉我,对于根本不属于我喜欢的类型的你,为什么我会产生好感?”
喜欢上别人的人说不清楚为什么会喜欢,被喜欢的人也不知道理由。若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这看起来肯定很滑稽吧。
“……大约两年前,下班后大家一起去喝酒,回家的路上有只猫,很黏人但却瘦骨伶仃,谷地先生便特地到附近的小摊上买了煎鸡蛋给它吃。”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但谷地想不起来了。
“大家都很同情它,说还是最好不要喂它。当然,我也是这么想的,认为给它喂食不过是一时的自我满足。但你说,如果自己是猫,哪怕是同情,也还是填饱肚子比较好。你说,会期待下一次,得不到就会失望——觉得这样很可怜也是人的想法。你说会期待就是抱有希望。”
榛野直直地注视着谷地。
“原来也有人会这么想,当时我是这么觉得的。”
好像有复杂的东西在胸中纠结成一团。清醒状态下,实在难以说出自己竟然会被自己从别人转述的话所感动。谷地同样很惊讶,男人会记得如此不经意的一句话。
谷地开始好奇,这个男人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呢。这样一个浅薄而没什么内涵的马齿徒长的男人,究竟在他眼里是什么样子呢……
谷地说不出话。榛野叹了口气,突然换了副表情。
“可以把那只猫送给我吗?”
“猫……”
“那只虎纹猫。我想把它带到伦敦去。”
“可是……那不是我的猫……”
“我知道。它是野猫吧,不过它很受谷地先生疼爱,所以我想至少先知会你一声。”
想把猫带走,是因为对自己有所依恋吧。
被他说得一无是处,却又被表白,谷地的脑中仍然一片混乱。但是谷地发现,自己仍然无法对这个男人心生厌恶。
“请不要把猫带走。”
听到谷地的话,榛野的表情阴沉下来,仿佛罩上了一层纱。
“那么……请把你不想要的书送给我。”
“不行。”
榛野抬眼瞪着谷地。
“你的意思是,什么都不愿意送给我吗。”
如履薄冰般的气氛蔓延开来。无法预测未来的话语——知道也许说了就再也无法回头,谷地还是开口说道:
“如果你想看看猫,那就到我家来……我不会送你书,不过可以借,所以想看就来借吧。”
榛野睁大镜片后的双眼,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谷地。
“……我一直都在这里。”
单手捂住脸,榛野低下了头,静静地呆了一会儿。长长的沉默过后,突然低声说道:“等我从伦敦回来之后……”
——第一部·完——
第二部
一整天,天空像是扮演着舞台剧的恶人般阴沉着脸,灰暗而又阴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