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皓天谢过,跟着陈海麟去了客房。客房里只有一张床,看来是单为他一个人预备下的。他们刚进屋,就有个小和尚端来了两份热腾腾的素菜,陈海麟给他们布置好,便告辞了。临走时他对张皓天说:“凡人从心所欲,僧人杀心灭欲。若再在这里见到你,希望你已经真得想好了。”
刘宇把房门锁上,招呼张皓天来吃饭,张皓天推说不饿。
刘宇生了气,道:“我陪着你来,可不是纯粹为了看你毁自己玩的!先不管你跟那秃驴说了什么蠢话,这饭你得先给我吃了。否则明天再晕半道上,我可不管你!”
张皓天无法,只得就着汤稀哩呼噜地吃了碗米饭。
默诵三千遍——这得花多长时间啊,英明等得及么……张皓天边吃饭边琢磨。饭毕,他把空碗举在空中朝刘宇晃了晃,刘宇挺满意,点了点头。
“来,你帮我掐个表。”张皓天把手机里的秒表功能调了出来,递给刘宇,“我试试看默念一遍这个经要花多长时间。”
刘宇无奈地摇了摇头,接过手机。
张皓天用最快的速度把《心经》默读了一遍。30秒。真也奇怪,这经文虽是头一次见,却毫不陌生,他在心里默诵,居然一个磕巴都没打,一个不认识的字都没有。要说是因为玄奘法师把这《心经》译得太过平易近人,也非真事,那经文里多有些佛教里专用的生僻字,张皓天见也没见过,可读到它时,心中便自然明了该如何诵读。
30秒乘以3000次,是90000秒,一小时只有3600秒。也就是说,哪怕一刻不停地把《心经》完整地默诵三千遍,也需要25个小时。
太久了……我必须要尽快熟悉经文,念得更快才行。张皓天心想。
但眼下首先要做的是抄写经书。张皓天想起电影里古人咬破指头奋指疾书的画面,于是从口袋里掏出他绑在钥匙上的瑞士军刀,一咬牙,在右手中指上割了一刀。这口子划得深了,血流顿时如同泉涌,止也止不住,滴在宣纸上立即晕成一大片深红,别说写字了。
刘宇赶紧在喝空的汤碗底上抹了一把,递给张皓天,张皓天于是用汤碗接了小半碗血,可以用毛笔蘸着写字了。他当时没把全套方案想清楚,割了右手中指,那伤口所在正是握毛笔的地方。张皓天顾不上疼,拿笔蘸着自己的血,在纸上一笔一划地誊抄起来。鲜血起先不断地从伤口涌出,顺着笔杆流下来,他时不时地就需要停笔,拿纸巾将血吸掉,以免滴落在纸上。
这部佛教典籍中字数最少的经典共译有260个字,张皓天花了将近三个小时才将它们写完。他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盯着血红的字迹看了太久,这时就像信号不好的电视机一样,眼前一片噪点。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已经过了子夜,刘宇不知何时已经倒在床上睡着了。
睡吧,好好睡吧。这一趟累着你了。如果不是你,真不知道我能走到哪里,结果会是怎样。张皓天蹑手蹑脚地把叠成方块放在一旁的棉被展开,盖在他的身上,捋了捋他额前散乱的头发。
在开始诵经之前,张皓天从客房里找出了一支笔——这东西对于准确地计量他念经的遍数至关重要。
头几遍念时,他还需要看着自己手中刚刚书写的血字,到了十遍以后,那些文字便像嵌在了他的脑海之中,如湍流般在他的心头流过,诵经的速度于是也大为提高了。到了早上刘宇从一夜好眠中醒来的时候,张皓天的手臂上20个正字为一组,已经记了十组有多。
张皓天看了看睡眼惺忪的刘宇,暂时放下了手中的《心经》,问道:“昨晚睡得好么?我看你是太累了,都打起呼来了。”
刘宇有点不好意思,说:“你又一宿没睡?打扰你念经了吧?”
“一点都没有。”张皓天高兴地说,“我现在念得比第一遍快多了,这会儿都已经念过1000多遍了,照着这个速度,到今天晚上就能读完!”
这时,昨天送饭的那个小和尚又送来了早饭,每个饭盒里各有小米粥一碗,馒头两个,和一小碟咸菜,顺便给他们捎来了大长老的话:“车票已经买好了,最早一班回北京的,下午3点半开,晚上10点多到。”
张皓天心下一盘算,两手一拍,对刘宇说:“时间正好,等火车到的时候,我估计这边也读完了,正好直接去京华。”
“等我们到了北京,你就赶紧回家把。”张皓天又说:“你爸妈这一天都打过多少电话来问了,你那借口也忒荒唐,说什么同学生重病要陪他回老家啥的——我要生了重病也轮不到你陪着我回去啊。再不回去他们该担心了。”
刘宇摆了摆手,给他嘴里塞上一个馒头,说:“轮不轮得到我,我也都陪你上这儿来了。再说,都已经奉陪到这份儿上了,还在乎多一晚少一晚么?你只要安安心心把这事儿弄完,别再发什么出家啊剃度之类的神经,我回家挨一顿打又算什么?我又没和你搞基,也不用跳楼么不是。”
张皓天哈哈大笑。自从英明出事以后,他还是头一次这么放松。他相信老和尚说的话,他相信自己的努力终将收到回报,英明定能转危为安。但他看着对面就着稀粥咸菜狼吞虎咽的刘宇,心中又不禁悲苦起来。他清楚自己的选择,等到英明安全归来的那天,也就是他和刘宇分手的那天。
我要救他,就只能让你失望了,而我不能不救他。如果真的有转世重生,不管我投胎变成了什么,一定找到你,报答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可以的话,我愿意背着你翻过全中国的山,只要你喜欢。
张皓天到达无际寺大佛殿前的时候,表上的时针和分针都已趋近了表盘顶端的“12”。他推开殿门,走了进去,每一步都是这么熟悉,和他上次来这里时的感觉一样。那一次,英明和他在这里遇到了自称给无际寺看门的那个老爷爷,他跟他们讲了关于蓉园里那两只鹤的故事。
英明从上面跌下来的那副桌椅,还在殿里,小桌和椅子倒卧在地上。
张皓天的眼睛早已习惯了黑暗。他静静地仰视殿顶的那只鹤,振翅朝东。他想起了和刘宇、王翔在长乐亭的那个晚上,他也是像现在这样,静静地看着穹顶上悬着的仙鹤,那样栩栩如生。他看见那鹤嘴微微张开的角度,觉得正好可以装下一件什么物事……
他把方形的小桌放回圆形的会议桌上,又把椅子架到了小桌上,就像英明当时做的那样。
他轻轻地从怀里取出了那张纸,还带着他的体温,细心地将它卷成一个细卷。他犹豫了一下,又将它摊平,放在桌上,取出那支曾在他身体上刻下了六百个正字的笔,在经卷背面写了点什么,又将它重新卷好,小心地叼在两唇之间,不让口水沾到它。
张皓天轻巧地爬上了这把组合梯的顶端,把《心经》从唇上拿下,脚一踮,手一送,经书天衣无缝地没入鹤嘴深处。
他从桌上跳下,看着刘宇,刘宇也看着他。张皓天长长地出了口气,像是把一生的难事都做完了一样,眼中带笑,对刘宇说:“我们能做的,都做了,没什么可后悔的了。现在去医院吧。”
四十分钟后,他们站在了6632病房门前。张皓天不敢去英明先前所在的加护病房,他没有勇气直面事实真相。他敲了敲门,立即有人应了一声:“进来。”
张皓天推门进去,听见陈晨说:“这个点来敲门,我就知道肯定是你。你上哪儿去了?英明动手术,你也不知去向,他妈急得使劲儿哭。”
张皓天没有答话,僵直地站在陈晨床前,问道:“什么时候动的手术?他怎么样了?”
刘宇站到了张皓天的身侧,伸手搂着他的肩膀,也看着陈晨。
“你不知道?”陈晨显得有些讶异,“手术做完了还没有两个小时吧,就是虚惊一场。肿瘤是良性的,已经切除了,脑出血的程度也根本不如之前说的那么严重,说血肿基本都已经吸收了,什么颅内压,血压,眼压的样样都正常。他爸妈高兴坏了,差点都在大夫面前头跪下了。”
张皓天浑身上下都在颤抖,在他短暂的一生里,从没有一个时刻让他觉得如此幸福。他撑着床沿,在陈晨的病床一角坐了下来,转头对刘宇说:“刘儿,你在门口等我会儿。我跟学长说句话。”
刘宇依言走了出去,房里只剩下他二人。张皓天盯着陈晨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它们在这黑夜里仍然显得晶莹透亮,焕发出快乐、生机与活力,不像是一个病人的眼睛。
他开口道:“你现在还爱英明么?”
陈晨诧异地笑了,说:“为什么问这个?”
张皓天垂下头,哑着嗓子道:“你别怪他。他不是不喜欢你,也不是想背叛你,只是因为,因为我们俩有些很多年很多年前留下的羁绊,我们一时迷惑,以为那是爱情。如果我没有出现,他不会犯这个错误,他是真心喜欢你的,你也很合适他。以后,你还会再爱他么?还会愿意和他在一起么?”
陈晨坐起身子,郑重地对张皓天说:“皓天,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说起这些,为什么会这么问。但是我想诚心诚意地告诉你,我没有觉得英明背叛我,也不怪你。爱就是爱,你没有错,他也没有错。你要是再这么问,倒是我看错你了。你如果是在怀疑自己认同这种感情的能力,或者没有把握永远都好好对他,那我不怕和你竞争。英明尽可以爱你多过我,但没所谓,因为我爱他胜过你!”
张皓天点了点头,从床上站了起来,朝他笑笑,轻声道:“别忘了你说过的话。爱他胜过我吧。他总是装得坚强,装得满不在乎,其实不是。永远保护他,连我的份也一起。”
说完,张皓天拧开房门,走了。刘宇斜倚着墙,正等着他。张皓天走向他,握住他的手,朝楼下走去。他们没有坐电梯,从楼梯间一层,一层地走到了底楼。或许是因为膝伤,或许是因为只是想把这段路尽可能地延长,他走得很慢,很慢。
出了病房大楼,他们在医院门口打车,张皓天让刘宇先走。
刘宇问他:“明天会来上课吧?”他看着张皓天的眼睛,心“怦怦”跳着,怕听到否定的答案。
张皓天微笑着点了点头,说:“当然会。”
刘宇放下了心,也笑了,他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在他就要关上车门的一瞬间,张皓天拉住了他的手,把他拉出车外,给了他一个最长最久的拥抱。他在他耳旁说:“这辈子能有你这么一个兄弟,死而无憾。”
刘宇“嘿嘿”一笑,在张皓天屁股上拍了一下,说:“明天见!我回家挨揍去喽!”
张皓天目送着出租车远去,到了路的尽头,向左一拐,不见了。
下一辆出租车缓缓开了过来,司机降下车窗,问:“去哪儿啊?”
张皓天冲他摆了摆手,迈步走进了路灯下,很快,便消失在黑夜里。
那天,第一缕春风吹进了京城。
东风遣得柳絮飞,凭尔去,忍淹留。
他曾一遍又一遍地读过这个署名“皓天”的少年写给他的信。那是他在书桌中间锁着的那个抽屉里发现的,压在初中毕业纪念册下面,和一枚戒指放在一起。
短短的信里写着:
亲爱的明儿:
这是我们在一起过的第一个情人节,作为情人过得第一个情人节。
谢谢你,谢谢你活着,让我知道了爱人和被爱的滋味。
我会努力用自己全部,不管多渺小,的生命去爱你,从今天到明天,从明天到下一个明天,从此生到来世。永远。永远。
爱你的,
皓天
不管他怎么努力,都无法想起关于这个人的任何一点线索。他的名字,他的样貌,他的声音,他们一起做过的事,都像他脑袋里的肿瘤一样,被永久地切除了。有人给他看那人的照片,英俊,阳光,总是笑着,可完全就是个陌生人的模样。
尽管如此,他每一次重读这封信,都会泪眼婆娑,因为他知道,曾有一个人,爱他甚于生命。
他去过很多次显通寺,有跟刘宇、陈晨一块去的,也有自己独自去的,但得到的答复都是一样:“那痴和尚云游去了,这两年没人见过他,也没听说有他的音讯。”
他试图将刘宇和陈晨对这个人的刻画拼装起来,形成一个完整的图形,但是不行,每次他稍有所得,便头痛欲裂犹如被观音菩萨戴上了金箍,而“张皓天”三字便是咒语的全部。
他就这么消失了,不但从英明的记忆里,也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英明推开第三食堂的大门,往里张望了一下,见有人冲他招手。他也冲那人挥手笑笑,走了过去,坐在餐椅上。他对面坐着陈晨和刘宇。方才冲他招手的人是刘宇,他复读一年之后,去年夏天也考进了京华,成了他和陈晨的师弟。
“哦,我看见今天的新闻了。你爹又高升啦?恭喜你啊!再这么整下去,万一哪天你爹当了国家主席,你成了太子储君,可不真又成了‘亲王’啦!”刘宇开腔道。陈晨在桌子底下踩了他一脚,刘宇“哎哟”了一声。
“恭喜个屁。高升的又不是我。”英明白了他一眼。
陈晨把一个盘子往他面前推了推,说:“你的最爱,鸡腿饭。今儿运气挺好,都没跟人干架就抢着一条。”
“晨儿我爱死你了!”英明欢天喜地地接过盘子,大口嚼了起来。
张英的案子在江东省高级法院判了六年——远比政治观察家们原先预计得要低,最后认定的罪名是抽逃注册资本和内幕交易。行贿罪因为证据不足,检察院根本没有起诉。张英在高墙内坐着带高速宽带和各种办公设备的牢,张丽则成了慈善家,到全国的各处寺庙里大把扔钱,让和尚们一听说张皓天的消息就立刻通知她——流行的说法是,善良的张皓天经受不住短期内的多次精神打击,认为自己克父母克兄弟,万念俱灰之下便出家了。
江东的政治局面在这两年中只可用翻天覆地来形容。程书记不但没能将英波扳倒,反而被人打翻在地,判了个无期,在高档监狱里时不时见到张英,彼此还互相打个招呼。而英波则春风得意,青云直上,在老省长退休后被任命为代省长,昨天又在人代会上走了个法定过场,正式获选为新一届省府班子的最高领导人。
这是个周五,英明、陈晨和刘宇三人下午都没有课,所以按惯例——一块吃个午饭,然后坐车回家。他们三人坐同一路公交,下车的次序是刘宇第一,英明其次,陈晨殿后,但今天陈晨和英明一块下了车,说是陪他走一段,顺便去路口的小摊上买几张盗版碟。
今年北京的春天来得早,这才二月末,路上大多数的人就已经脱了羽绒服了。
今天的天气好极了。天蓝得几乎不像在北京,而是从哪幅画里偷出来,罩在这城市上的。温度也正合适,穿一件像英明这样的卫衣,里面加一件衬衫一件贴身T恤,走在户外既不太冷也不至于热得冒汗,两个字形容——舒服。
道旁的树还没有绿,但又和几周之前不大一样,总让人怀疑在它们的枝头、皮肤上是不是有些东西正在生长。英明和陈晨沿着这一排行道树向前,朝各自的家里走去。
“那天聚会以后,林桦问我要了你的号,看样子是挺喜欢你的。他跟你联系了没?”英明问陈晨。
“联系了,约我单独吃饭来着。被我给拒了。”陈晨说。
“为啥?我看他挺好的呀,人长得不错,歌唱得好,听说人品也还行,不是乱的那种。”英明一边说,一边踢起了脚旁的一颗小石子,一路追着它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