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中的人依然没有醒来的迹象,黑马慢慢的走着。
秦森抱紧他,在马背上,想了很多。
思绪始终是乱的,以后要怎么办?沈文苍醒来后会怎样?京城里会不会再生变故,还是趁现在,一走了之?包括很久以前的事,都浮现在了脑海。
平原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缓缓地行进。
黑马终于还是停在了城门前,巡逻的士兵高声道:“谁在外面?”
黑袍龙纹的那人微微抬头,道:“太子,秦森。”
城门打开。
马蹄再次踏进。
天暗了,街边的酒馆里传来热闹的声响,街道上却安静下来。
缓缓地,进了宫门,回到寝宫,抱着昏睡着的沈文苍下马,再回到卧房。
窗格外的世界渐渐黑了,昏黑的卧房里没有掌灯。
一人坐在黑暗中,仿佛僵硬了一般。
有人轻轻敲了敲门,问道:“太子殿下,要上晚膳么?”
黑暗中传来疲惫沙哑的声音:“嗯,做得清淡些。”
竹笋的清香混合着陈醋的味道,昏黄的烛火被点燃。
圆桌上摆了几碟清粥小菜,一如往日。
婢女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还是吵醒了床上那人。
沈文苍看着床顶,看了很久,才回过神来,扶着床沿起身,坐在床边。
“你醒了?”
沈文苍笑笑:“饭好了?我都要饿死了。”
太子爷怔住,慌忙站了起来,俯身拨了些小菜在盘子里,端着碗粥到了床边。
沈文苍眨眨眼,道:“累。”
太子爷又是一怔,才手忙脚乱地拿起勺子舀了粥递到他嘴边。
沈文苍垂眸慢吞吞地吃着。
秦森心里蓦地松了,还好。
“你不吃么?”
于是两人各自喝了碗粥。
秦森心里的负担这才放了下来,疲惫渐渐袭来,他换了衣服,爬上床,自觉地伸出手臂。
沈文苍躺在那只手臂上,脑袋动了动,安静下来。
屋里的灯熄了,黑暗中彼此的呼吸清晰可闻。
“秦森。”沈文苍忽然喊道。
“唔?”太子爷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
“明日一早,我就搬走,到时候,这屋子你想用就用,不用就锁了吧。”声音平静至极。
秦森的身体忽地僵了,他没有回应,眼睛在黑暗中睁得很大。
翌日一早,太子爷就不见了。
小朔子说:“太子爷去上早朝了。”
沈文苍点点头,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打包。
还未到下朝的时刻,太子爷就回来了,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沈文苍有条不紊地收拾着。
秦森看着,心里的火越来越大,冲上去抓住那人的手臂,冷声道:“你就这么想走么!”
平静的外表终于被打破,沈文苍狠狠甩开:“那你要我怎么办!”
“好好待着不行?!你在那个破家总共呆了没几天,至于么!”
“够了!你滚出去!”
秦森一夜没睡的眼眶红了,他冷笑道:“不要在这装什么兄友弟恭,要是没有我,你现在就和他们一起躺在地底下了!”
话未说完,整个人就被猛地撞到了墙上,沈文苍双手拽着他的衣领,红着眼睛:“我现在真后悔进了宫,若是待在家里,说不定他们就不会死得这么惨”
秦森怔了下,问道:“你说什么?”
沈文苍冷笑道:“我说我恨不得从来没——”
他被一拳打倒在地,愣了愣,撑着地站起来,手背蹭了下嘴角,发狠地挥出一拳。
拼命的打法,平时陆老教的拳法也不知学到了哪儿去。
不消片刻,两败俱伤。
沈文苍的白袍上沾了不少断断续续的血滴,嘴里全是血沫。
太子爷倚在墙角,兀自笑了笑,咳了几声,抬眼看着用力喘气的那人。
他扶着墙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已是春天,晚上的寒风却依旧冷得彻骨。
太子爷在寝殿外的红墙上靠了很久,见没人出来,才走了进去。
在院子里狠命咳了一阵,下意识地要推开那扇木门。
木门纹丝不动。
他喊道:“小朔子。”
半天才见人过来,恭敬道:“太子爷,怎的了?”
他咳了一声,问:“这门怎么锁了?”
小朔子答:“沈公子白日里走的时候把门锁了,说是他走了,这屋子也没什么用了。”
他不耐烦道:“钥匙呢?”
小朔子低声道:“被沈公子带走了。”
“砸开!”
“啊?”小朔子惊得抬了头,又连忙迭声道:“是,奴才这就找人砸。”
锤头的声音咚咚响着,惹人心烦。
太子爷转身去了隔壁,自己本来的屋子。
一进去就把自己摔到了床上,白天里打出来的伤还痛着,又吹了几个时辰的冷风,全身都泛着难受。
长时间不睡的被褥没有换过,透着股灰尘味儿。
他懒得再动,翻了个身对着墙壁,昏昏沉沉地睡了。
小朔子心惊胆战地敲门:“太子爷,奴才忘了说,沈公子临走时留下一枚坠子。”
再一日,朝堂上,太子爷告假。三月后。
沈家新宅,新雇来的仆人在院中除草,整个宅子虽然空荡,却是完整了。
太子爷入主东宫。
第三十章:序幕
剩下的那些日子,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太子爷在秦帝的示意下开始逐渐接触朝政,然后批阅一些奏章。
沈家渐渐恢复生机,原先丞相的门生都慢慢归拢,在京城里一座不大不小的宅子里,有条不紊地生活。
北疆平静了许多,三军统帅陆舜几次率军出战,斩其首领于马下,捷迅传来,百姓欢欣鼓舞。
其少将秦楚喻柏,虽是年少,却继承其父当年征战沙场的遗风,英姿飒爽,毫不畏惧。
京城,一家不起眼的戏院。
台子上的人着厚重的戏服,依依呀呀地唱着。
院子里冷清得很,桌椅空空地摆着。
只有一桌上摆了瓜子茶水之类的零嘴。
一人斜倚在躺椅上,双脚架在桌上,好不懒散。
戏班子的老板走过来,俯身道:“这位少爷,您看这天暗了,看不大清楚,我们也要收工了,不如您明日再来?”
轻合的双眼这才睁开,青年道:“那就散了吧,戏不错,改日再来。”
说着就站了起来,俯身在小圆桌上抓了把果干儿,压下一张银票,拿了扇子转身走了。
刚一出门,角落里就冒出来个仆人装的影子,刚睡醒的样子,哀叫道:“太子爷诶,这天都快黑了,您怎么才出来?”
青年一袭黑衣,淡淡道:“本太子的事你管这么多做甚。”语毕抬手用扇子给了那圆脑袋一下,兀自绕过他走了。
宫门紧闭,青石板的路旁是青灰的墙。
青年翻身越过,不紧不慢地绕过游廊往宫里走。
一路上,公公宫女都停下来行礼,恭敬地叫声“太子殿下”
秦森也懒得应。
东华殿——也就是太子的寝宫。
一路顺着台阶上去,到了主殿。
主殿内,侍女安静地垂首站着,里间的矮几上堆了一摞摞的奏疏。
一进去就有侍女跟着走,在铜镜前张开双臂,被伺候着换了太子袍服。
模糊的铜镜里,黑衣青年眯着眼,剪裁合体的太子服,绣金的黑靴,镶玉的冠,古往今来,太子的模子果然是一成不变。
矮几上的油灯被点燃,罩上灯罩。
展开堆在最上的那本,西北旱灾,难民大量涌向南方,造成粮油紧张和百姓的恐慌,这事儿前几日就在早朝上议过,朝中众位大臣意见不一,有的坚持要开粮仓,有的则要派人去灾区援救。
太子爷左手手肘支在案上,右手食指缓缓摩挲着太阳穴,眉微微蹙起。
想了一会,拿起笔写了什么,就合起扔在一边。
小朔子这才从宫外赶了回来,气喘吁吁的立在一旁。
秦森一边看着文书一边道:“帮我倒杯茶来。”
茶很快奉上,被随意喝了几口。
潦草地在大摞的公文旁用了晚膳,一直忙到深夜。
十指交叉在额头边抵了一会,才站起来朝床榻边走,疲惫道:“把东西送到繁央宫去。”
第二日,早朝,听着一个个老大不小的人面红耳赤地操着文雅的词儿吵架,好不烦闷。
直到一位文官出列,上前道:“陛下,户部侍郎一职有缺,臣认为前丞相之子沈文苍可以胜任。”
这样任免的小事本是没有必要启奏的,但是这人不同,是家族有过罪史的沈家之子,殿内不禁安静下来。
秦帝高踞在龙椅上,咳了几声,不置可否。
秦森安静地站在殿下,放在身侧的手却慢慢握紧了。
秦帝开口道:“这些事不用向孤禀告,你们自己觉得合适就安排他择日上任吧。”
满殿的人缓缓退了出去,秦森也走了出去。
几百级的台阶下,远远站着一人,一身白衣儒衫,温文尔雅地向刚才举荐他的那位文官颔首道谢。
脚下的步子顿了顿,还是绕了过去,独自回到寝殿。
——那日,是沈文苍步入仕途的第一天。
(2)
三年后,太子已到弱冠。
沈家三公子一直停留在侍郎的职位。
陆舜彻底平定北疆,北部蛮夷归顺大秦。
深秋时节,御花园内的花香越发浓郁,艳到极致,庭院里开始响起打扫落叶的声音,秦尚的旧疾越发严重,睡着的时间也渐渐多了,一切仿佛都步入了垂暮。
皇后日日梳了隆重精致的发式坐在龙榻旁守着,强作欢笑的样子,凌厉了一辈子的女人,终于把其他身份放了下来,作为一名妻子,守在病重的丈夫身旁。
太子爷不时来看看,都是安静地进来,又静默的退了出去。
秦尚看着眼前自己的妻子,不由无奈地叹了口气,半咳着道:“你别哭啊。”
萧皇后低头削梨,闻言看了他一眼,眼睛酸了酸,没说话,把削好的梨递给他。
秦尚半张着嘴吃了一块,笑了笑:“你也吃。”
萧皇后把头扭开,道:“不吃。”
秦尚看了看她手里的梨,忽地明白,道:“也对。”语罢安静地闭了眼。
萧皇后气闷了一阵,站起来把吃了一半的梨塞到他手里,扶着秦尚靠坐起来,道:“我去炖汤来。”然后转身走了。
太子爷从外面进来,叫了声“母后”
萧皇后点了点头,出去了。
秦森进到殿里,低声道:“父皇。”
秦尚正拿着手里的梨,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看他过来,笑道:“来得正好,吃梨。”
秦森轻笑:“儿臣可不敢,母后知道了非得吃了我不可。”
这也怪不得秦尚吃不下了,自从听御医说民间土方吃梨可以止咳之后,几乎顿顿都少不了这东西。
秦森坐在床边,把朝堂上最近的动作详细说了几说,秦尚听着,不时指点几句,最后父子二人下了盘棋。
十天后,太子爷正在东华殿中用晚膳时,有人来报,凄凄惨惨地一声:“陛下病重,已在弥留之际。”
等他赶过去时,龙榻前的一只手已经垂了下来,萧皇后已推开众人,独自走到大殿外,望着那人生前执掌的江山,身体渐渐颤抖起来。
深夜时,太子爷走过去站在萧皇后身后。
萧皇后强行压下所有情绪,并没有转身,冷着声音道:“先帝生前留下遗诏,其一是你的继位诏书,其二是口谕。”
“其二,罪臣沈顾之子,沈文苍,务必铲除!沈家余孽,务必斩草除根!”
冷风吹过,四周一片死寂。
昔日的太子爷站在那儿,面容沉静,不发一言。
萧皇后也不再说什么。转身拖着逶迤的长裙一步一步地朝殿下走去,如同当日她一身凤袍,踏入繁央宫中,从此母仪天下。
大秦王朝,天元三十五年,其君主秦尚薨。
第三十一章:人事皆非
全京城挂了七个月的白布,才陆陆续续撤了下来。
秦森的继位大殿在一片惨淡的景象中举行,庄严的鼓乐听起来也十分悲戚。
昔日的太子爷,那日还是一身修身的黑袍,不过左肩上已多了一只腾龙。
大丧之后的事烦杂不堪,不过还是有个好消息传了过来,陆舜回来了。
刚下早朝,到了书房的时候,就见一个白衣少年背对着他和身边人谈笑。
秦小柏往前走了几步,嗓子里带着哭音:“哥。”
秦森忽然就想哭了,无缘无故的,鼻子酸了酸。
陆舜在一旁,平静地道:“陛下。”
兄弟二人抱了一阵,秦小柏如今已经到了秦森的肩膀高,明眸皓齿的样子,一身白衣穿出了与沈文苍不一样的气度,英气勃发。
二人到太后的养心殿去,陆舜先回了府中。
太后摸着小儿子的手,颤着声音说“好,好。”一家人都红了眼眶。
陪着太后用了午膳,太后仔细的问了问在军营的生活可好?秦小柏叫苦道:“天寒地冻的,早知道我就不去了。”
秦森侧头看他:“看你过得还不错,脸上又肉了几分。”
秦小柏塞了满嘴的大鱼大肉,叫嚷道:“哪有?”
从养心殿出来的时候,见到几个文官进去,纷纷恭敬道:“陛下。”
秦森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带着秦小柏离开。
走了好远,秦小柏才小声道:“刚才,是不是文苍哥?”
秦森停下来,说:“是他。”
秦小柏一下没声儿了,好久才道:“那件事,我听说了,父皇怎么会突然动沈家?”
秦森静了静,把当年秦尚继位时的遗诏之争说了,又说,那突然冒出来的遗诏是沈家送来的。
秦小柏惊得睁大了眼睛。
秦森看着他,说:“父皇曾在陆老麾下任副将,陆老待他如亲生父子。此等家仇,怎能不报?况且沈家那人野心太大,若是不除,总有一日会成大患。”
秦小柏了解地点了点头。
秦森顿了顿又道:“他几年前已成婚了,你想去看看他也无妨。”
陆府一下子开始门庭若市,陆舜索性让家仆闭门谢客。
秦小柏暂时住在宫里,当着不伦不类的皇弟,不时去练武场转一圈,或是在御花园里无聊地翻跟头。
双手支地,倒着的视线里走出一人,他歪着头看了会,利落地跳起来,喊道:“文苍哥。”
沈文苍远远地看了看他,颇为惊讶,与同行的同僚道了声抱歉,朝他走过来。
沈文苍笑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秦小柏有点尴尬地道:“前几日。”
沈文苍说他高了不少,看起来也帅气多了。秦小柏摸摸头不太好意思。
结果还是被邀请到了沈府。
仆人在院子里清扫落叶,几个门生谈笑着匆匆路过。
一切都那么井井有条。
刚在大堂坐下,就有一个容貌不俗的妇人走过来,身边的侍女抱着个一两岁的婴孩。
沈文苍介绍道:“内人,李放君。”
秦小柏连忙起身叫嫂子。
李放君微笑着道:“怎么敢当。”一派大户人家的风范。
秦小柏也觉着自己这身份有些尴尬,不知怎么应答。
沈文苍倒是一副怡然的样子,拿起茶喝了一口。
三人在一起有些冷场,倒是李放君在说笑着缓解气氛。
秦小柏摘了剑穗逗小侄子玩儿,结果人家直接把头扭开埋在侍女的脖颈上不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