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那醉鬼闭着双眼道:“沈文苍,为何叛我。”
沈文苍站在原地道:“家仇不可忘!”
那醉鬼低笑一阵,道“你莫不是记性不好?一家之仇,叛我两次。”
沈文苍面不改色,道:“一是为你父灭我沈家之仇,二是替天行道。”
那醉鬼笑道:“好一个替天行道,你都记起来了罢。”
沈文苍摇头道“只记起一点,却足够刻骨铭心。”
那醉鬼手支着木桌,站起来看他:“罢,我败了,父王留给我的基业让了丢了,我亲弟在我眼前被打死了,死了以后干的唯一一件大事也如此惨烈收场,父王说的没错,我就是个在花楼里混日子的孽障。”
沈文苍看着他,不说话。
混乱却沉重的脚步声渐近,秦森一手支着桌子,一手抽出长剑支在地上,漫不经心道:“今儿个怎么着?来比一场?”
沈文苍抿紧了薄唇,仍旧不说话。
秦森眯眼看了他一阵,扔了剑,伸出手道:“不打?那来抱个。”
剑掉在地上哐啷一声脆响。
沈文苍向前走了几步,抬手抱住眼前这鬼,静静地抱着。
秦森蹭着他的脖子,道:“真乖”
耳边的风轻轻,冷冷地拂过。
“文苍,若是你记起来了,记得好好伺候我。”
趴在自己肩头那醉鬼渐渐没了声响……
巷战打得激烈,那些痴情的鬼们一个个被一刀砍得灰飞烟灭,长街上唯一的酒馆被大军团团包围。
自门口让出一条路,陆舜提刀进去,看着眼前的一幕,没有任何表情。
趴在他前襟的黄毛狗也愣了,黑亮的眼睛睁得很大。
一套桌椅杂乱地摆着,沈文苍倚着桌腿坐在地上,右臂中枕着一鬼。
那鬼一身黑金王袍,王者风范尽显。此时却面色青白地闭目靠在沈文苍身上。
胸口张牙舞爪的金龙上,龙尾被染得血红,一把短匕倒插出来,刀尖带血。
深褐色的血断断续续地流了一地。
黄毛狗瞪大的眼睛蓦地红了,它猛地跳下来,狂吠着朝那两鬼奔去。
一口咬在沈文苍的手腕上,四颗虎牙钉在冰凉的血肉里,死死咬着不放。
陆舜神色复杂地看着,却说不出一句“罪有应得。”
咬着沈文苍手腕的那黄毛狗睁着红红的眼睛,仰头长啸一声。
凄厉的吼声响彻长空,黄毛狗已然变成一只灰狼,它后退一步,再次仰天长啸,目中带着悲戚决绝,低吼着向前冲了一步,所有人不禁后退。
它冷冷地呲着牙,一阵烟雾忽起,又消散,灰狼不见,出现了一个眼眶通红的少年。
陆舜道:“是你。”
少年红着眼眶倔强道:“是我。”
陆舜看看沈文苍怀里那毫无声息的鬼,轻描淡写道:“他又死了。”
少年闭了闭眼,勉强压着哽咽的声音道:“我知道。”
陆舜的话里带着淡淡的嘲讽:“死彻底了么?”
少年握拳道:“陆舜,你不要欺人太甚。”
静了片刻,长刀刀尖抵在地面,陆舜一手扶着刀柄,闭目道:“到底是谁欺人太甚!”
秦小柏呆呆地看着地面,不说话。
“到底是谁欺人太甚!”陆舜忽地睁开眼睛,指着身后的士兵怒道:“我陆家到底哪一点对不起你们秦家!秦森——那个昏君连他们战死沙场都不放过,抽了他们三魂七魄压在这地底下,就为了成全你们兄弟俩现世安稳?!荒谬!”
秦小柏开始止不住的发抖,浑身轻颤,喃喃自语道:“对不起,对不起”
陆舜凝视他很久,最终闭了闭眼,转身离开。
门外传来整队的声音,酒馆的包围渐渐撤走,四周寂静无声。
秦小柏蹲在地上,捂着脑袋,眼神开始涣散:那场大战到底是他的错,是他的粗心大意,是他不顾大战在即,为了一时的冷战躲了起来。忘不了千年前,二十万儿郎血染沙场,他最后堪堪赶来,只见到铺天盖地的血迹,陆舜被一把长枪从胸口贯穿,扶着断刃看他一眼,笑着倒下。
他艰难地压下万般思绪,站了起来,对着沈文苍道:“灭你沈家,是我父王惹下的祸,如今,父王已去,我哥,我哥在鬼城的这番基业,你看着办吧,鬼玺在你手里,毁与不毁,也无甚差别。”
秦小柏压抑不住,声音带了些哭腔:“哥,文苍哥,我哥他怕是再活不过来了,我求你,好好安置他。”
半响,沈文苍才淡淡回应道:“你去哪?”
秦小柏用袖子一抹眼泪道:“你管不着!”
“哦”沈文苍应了一声,抱着秦森的尸身坐在地上没有反应。
秦小柏看着这俩鬼,隐隐又要哭了,忙别过头去,道:“文苍哥,府里,府里有一口上好的冰棺,我哥这尸身是从王陵里盗回来的,魂魄一灭,就要腐烂的,挺,挺难看的,你大可把他放在冰棺里随便扔在哪处,我想以后如果回来还能看看他,行么。”
沈文苍“嗯”了一声,把腿曲起来,双臂抱紧了些。
秦小柏什么时候走的,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酒馆里又成了一室空寂。
——第一卷·现世:鬼城·完——
第二卷:前尘——秦氏秘辛
第十九章:秦氏秘辛
鬼城的雪终于停了,化雪的时候,也是最冷。
偏偏在冬天,下起了大雨,一下便是三天三夜,瓢泼大雨,冲刷掉了青石板路上的血渍。
窗外是一片死寂,城内的鬼大多被那场屠城战役杀得灰飞烟灭,新来的小鬼也只是窝在自己的屋里等着发霉,坍塌的建筑还未重建,满目疮痍。
破败不堪。
书房内,一个着书童衣饰的小鬼端了几本书进来,恭恭敬敬地站在矮几前,道:“陛下,您要的书全在这儿了。”
案前的那鬼一手支额,看着公文道:“知道了,放这儿吧。”
他提笔记了几笔,忽地想起了什么,问道:“这两日进来的鬼怎的比以往少了许多?”
书童道:“这是自然,咱们这地儿本就不是阴间,阳气太重,先帝是拿了那镇万鬼的鬼玺才镇住二十几万冤魂在地下,供众鬼来往,成了鬼城,现下那二十万冤魂被放走,只剩下鬼玺,威力自然差了许多,得是修炼颇高的魂魄才进的来。”
案前那鬼点点头,片刻后挥手道:“你去睡吧,我再看一会儿。”
书童应了一声,走出去合上门。
屋内昏暗,只有矮几上的一只油灯燃着,一片晕黄。
窗外雨势更大,砸在窗户纸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案前那鬼提着笔怔了许久,中指按了按眉心,放下笔,拿起那书童之前拿来的书翻看起来。
陈旧发黄的书皮,上面提着一行大字“秦氏秘辛。”
这书大概就是讲的野史之类的事,从一场夺嫡之争开始。
时年春,秦帝病重,太子昭前不久因为在朝中拉帮结派引得秦帝大发雷霆,朝中大臣不禁纷纷猜测:太子是否失宠?
秦帝病榻前,几乎每日都有那么几个不长眼的大臣去旁敲侧击,弄得他老人家好一阵气闷,却始终不下最后通牒。
太子也开始惴惴不安,向朝中元老王瑞抱怨。王家很早就表明立场,站在了太子这一边,此时虽不确定皇帝的想法,但还是安慰道,他毕竟是皇家嫡子,皇帝他老人家不会忽视伦理,废立太子的。
虽是这样说,王瑞暗地里还是下了一番功夫,买通送药的公公和侍奉的婢女,如若皇帝改了遗诏,就立刻下手。
同时,朝中另有一番异动,秦帝的第七子——秦尚为人温和,处事大方得体,之前一直被秦帝派到路老将军的麾下磨练,虽然是军中之人,却少了一股子莽撞劲儿,人缘颇为不错,却不被大家看好。
而朝中元老除了文臣王瑞之外,还有就是武将陆蒙,陆蒙手握兵权,但被朝中大部分文官所排挤,所幸他身为武将,十分看不惯官场的做派,为人孤傲冷僻,也不在意这些。
武将的一大特点,便是忠诚,陆蒙老将军虽不看好这个圆滑的太子,但他誓死忠于秦氏,忠于秦帝,在这种微妙的时刻,也不发表意见。
秦尚是有野心的,但他也明白陆蒙不可能为他和秦帝为敌,踌躇之际,沈家大公子找上门来,一番话说得秦尚热血沸腾,二人结为联盟。
沈家公子知道仅凭他们二人之力扳不倒太子党,而陆蒙是否加入就成了关键。
太子党并不把秦尚一派当回事,而正在此时,秦帝病入膏肓,连话也说不出,依依呀呀地睁着眼乱吼。
当夜,钟响九声,太监尖利的嗓音响彻京都:陛下,驾崩了!
这一夜,发生了许多事,表面平静,却暗流涌动。
太子党忙着处理登基事宜。
沈家公子赶到陆府见陆蒙,凄凉道:“陛下驾崩,临终前嘱意立第七子秦尚为王,却被太子党篡改遗诏,此番做法,天理难容!”
陆老将军老泪纵横,拍案而起,连夜点兵,将皇宫包围,扶秦尚上位为王。
然而秦帝真正的遗诏,却不知去了何处,也不知那一纸文书上写的是否是秦尚的名字。
第二十章:太子爷
转眼之间,秦尚已在这龙椅上坐了二十余年,这二十年也算是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无功无过。
沈家因为他大公子的英明决断,也算是在朝中有了一席之地。
御花园的一个角落处,穿着明黄色袍子的男孩拿着一枚珠子放在女孩掌心,郑重道:“表妹,这珠子漂亮么?”
着粉红色小袄的女孩点点头,诺诺道:“很好看。”
男孩小大人般伸手搂住女孩,轻声道:“表妹,我好喜欢你,长大以后,让我母后向你家提亲可好?”
女孩还没回答,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不知所措。
尖利的声音就传了过来,有些小心翼翼:“太子殿下,陛下传你去繁央宫。”
小太子忙松开,握着女孩的手拍了拍:“等我回来。”然后掀开头顶的花花草草,翻身跃了上去,和小太监一路到了繁央宫。
这宫殿平时是上朝的地方,此时空空荡荡的,龙椅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太子停住脚步,怔怔地看着。
“殿下,快走吧,皇上还等着呢。”小太监着急地催促。
“哦”小太子回过神来。
一路到了书房,两个大人一个小孩。
这小孩就是沈家嫡子——沈文苍。
小文苍小大人地穿了一身月白的袍子,衣服干干净净整整洁洁,比刚从花丛里钻出来的太子儒雅得多,此时也微微躬身,声音嫩嫩地道:“太子殿下。”
小太子不免有些狼狈,勉强应了一声,抬头向他父王道:“父王,您唤我来有什么事?”
秦帝看他一眼,朝另一人道:“森儿也该到了读书的年纪,与沈家这小公子倒是年纪相仿,不如让他俩做个伴儿。”
沈家那人笑道:“臣惶恐。”
到底是一锤子的买卖,小文苍这就带着个小箱子搬进了太子的卧房。
夜半,俩人睡在一处。
小太子平常霸道的睡姿只得收敛起来,规矩地平躺着,有些别扭,静了片刻,忍不住开口道:“诶,你叫什么名儿?”
小文苍答道:“沈文苍。”
小太子“哦”了一声,又道:“挺好听的名儿。”
小文苍:“嗯,听父亲说,当初是陛下赐的名。”
小太子别扭地翻个身,嘟哝道:“比我这名好听多了,父王怎么这么偏心!”
小文苍虽说平时被教着学了些字,却还不懂得安慰人,嘴半张着,想说什么又表达不了,只得一动不动地躺着。
过了一会儿,小太子动了动,道:“你怎么不问我叫什么啊。”
还没等小文苍回答,就自个儿答道:“本太子姓秦,大名一个森字。”
“唔”小文苍闷闷地答,忽又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胡乱凑了一句道:“太子殿下和陛下同姓诶,好巧。”
“……”小太子哀怨地把被子扯过来,头埋在里面,恨恨地睡了。
小文苍支着头等对方的回复,等着等着,眼皮也慢慢地耷拉下来。
御花园里,阴风阵阵,一个小女孩穿着粉红小袄,窝在地上,握着个珠子,哭了一夜,小声抽泣着,在凌晨堪堪哭累了,睡了过去。
第二十一章:学龄前儿童的悲欢离合
翌日,睡在外屋的宫女进来准备叫太子起床。
走到床边,一看人家沈家小公子被子盖在胸口安安静静的样子,再一看自家太子爷抱着被一脸愤愤然,顿时觉得这两家小孩抱错了吧。
太子爷一脸不耐烦地被叫醒,站在铜镜前展开手臂,让小太监伺候更衣。
小文苍一早就穿好了,一身干净的袍子,抱着一摞书站在一旁等着。
其实太子这种身份是从很小的时候就要读书了,只是课程一直都是上上停停,先生徒弟也都够懒散,剑术方面倒是不放松。
小太子看看铜镜里的形象,还算风流倜傥,于是顶着一张娃娃脸酷酷地侧头问道:“小朔子,今日去哪儿上课?”
小太监一边帮着整理衣领一边道:“今日本是礼法课,但教礼法的先生被派去当了钦差,只能去陆老先生那边了。”
小太子撇撇嘴,一甩手朝着练武场走。
小文苍抱着书小跑着跟上。
练武场很大,稀稀落落的几个士兵在互相切磋,一个人高马大的身影立在中央,周围无人敢近。
那人便是陆老将军,话说陆将军年近七十,精神却依然很好,花白的两鬓,粗黑的眉毛向两边提起,一副威严的样子。
陆老将军见今日多来了一人,也只是点点头,然后就是枯燥的扎马步,反复练着一个招式,好不无聊。
烈日当头,两个五六岁的小孩各拿一根桃木剑,晃晃悠悠地比划着招式。
陆老将军站在一旁皱眉看着,不知喜怒。
小太子溜空小声抱怨个一两句,沈文苍却是惨了,沈家剑法讲究轻,巧,攻其不备,出其不意,一招毙命,所以基本功方面比起征战沙场的陆老来说要差很多,此时一脚支地也是左摇右晃,堪堪使得自己不歪倒。
等到俩小孩都练得汗流浃背,眼冒金星的时候,陆老才撂下一句:“休息。”
大步流星地走了。
一放松下来,小文苍刚想瘫坐在草地上,就被太子爷拽起来,一溜小跑到卧房,才大呼一声,扑倒在被子上,喘了几声,同时大笑,歪歪扭扭地靠着头躺着,好不自在。
午后,太子爷才从侍女的闲话中听到郡主在园子里吹了一夜的风,有些发烧,现下正在贵妃的屋里躺着。
于是就拉着沈文苍前去探望。
到底还小,这郡主的体质也算不错,有些低烧,脸红扑扑的,迷迷糊糊地枕在娘亲腿上低嚷着“头疼。”
太子爷也还是有点愧疚的,又怕父皇责难,就匆匆请了个安,飞快地溜了。
路上,俩小孩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午后的太阳格外暖和,照得人都懒了起来,也没什么心思读书,挨在草地上打闹,说话。
要不说小孩好骗呢,不过一个下午的时间,俩人的家底都被自己抖了个干净,喜欢这个妹妹,讨厌那个姨娘的,一脸的别扭,说到自家表妹表弟都兴奋得不行,带了点炫耀的意味。
这一天心情似乎格外的好,只练了会武,没有读书,一直谈天,吃饭,打闹,不亦乐乎,直到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