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身见凤疏负手在后,沉吟问道:“算上去老龙王历劫的时日也快到了,不知龙王离位之时,龙王之位会由谁暂代?”
龟丞相叹气道:“还未定下,王上重病做不了主,宫中大臣们终日为这事吵来吵去,不过多数都站到了二殿下那边。”
“敖景白呢?”
“唉,大殿下从不管事,终日不是沉浸在对美人的喜爱之中,便是沉浸在对自己的喜爱之中,宫中大臣们是恨铁不成刚,才转而扶持二殿下。”
说罢转头打量,见四下无闲人,才压低了声音续道:“王上清醒过几回,有次迷迷糊糊中和老臣念叨,说待历完这次劫数,便不再归位,他要去天河源头的姑遥山脚下守着敖尘殿下,纵使见不到面,也能共饮一江水……”
凤疏眸光微闪,“东海要易主,敖景白自己不争气,原本是只煮熟的鸭子,冷不丁半路杀出个分食者,旁人替他计较揪心,他自己反倒优哉游哉,乐得不做龙王。
龟丞相附言点头,绿豆小眼里满是担忧神色,欲言又止地望向凤疏,末了深吸一口气才下定决心道:“凤王若有空便劝劝大殿下抖擞精神,千万莫要出了什么差池,二殿下回宫之时大殿下比谁都喜笑颜开,殊不知当年金离对龙王恨之入骨,教养出来的孩子岂非善类?虽说二殿下待人周到进退有礼,可是老臣总觉得那笑里裹着一把尖刀,每每见到都心惊胆颤,总怕他存了替母复仇之心,到时候将大殿下牵连进去……”
余二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张嘴插话道:“复仇,景逸要复什么仇?”
凤疏淡淡扫了余二一眼,对龟丞相说:“那都是上一代的事了,老丞相不用杞人忧天,敖景白虽说为人疯癫,但心思还是清明的。”
龟丞相唉声叹气,“罢了罢了,多谢凤王相助,老臣不再叨扰,先行告退了。”
余二愣愣目送龟丞相蹒跚而去,不由回想起当年在黄河之时,还叫做金逸的金色小鲤鱼叼着自己的尾巴随波荡漾,好几次余二都觉得它支撑不住,谁知它纵使精疲力竭被暗流拍晕,还能紧咬住牙口不松,在岸边浅水歇憩之时,金鲤鱼轻描淡写叙起自己身世,眼中的落寞渴求却令人心疼。敖景逸只说母亲一人含辛茹苦将他养大,他母亲病逝之后,觉得这世上孤苦一人甚是寂寞,便想跃了龙门好去寻那亲生父亲,
余二自小也是伶仃,尝尽孤身一人在这世上漂泊的滋味,到现在犹记得幼时躲在芦苇丛下时,见到一只毛光水亮的小鹿到湖边饮水,母鹿爱怜地替它舔去不慎粘在背上的苍耳子,那时夕阳正给万物镀上一层温暖金色,这幅天伦之乐却让年幼余二初次尝到眼中发涩的滋味。
故而他深知敖景逸失母之痛,也对他想要寻回父亲的愿望感同身受,后来听闻敖景逸如愿以偿,重新有个好家,真心替他高兴。如今听到龟丞相一番叵测,不由怒上心来,拍腿道:“那老乌龟胡说八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景逸只是想要寻回父亲,怎会和乱七八糟的复仇扯上关系!这老龟和你一样都是欺人太甚,即使景逸要复仇,也是你们有对不住他的地方!”
凤疏任由他一旁呼哧呼哧喘着闷气,见榻上的凤澶动了动,便探身前去查看。小鸟儿将头从翅膀底下抽将出来,迷迷糊糊地看到凤疏,立刻又将眼睛闭上装睡。
凤疏见凤澶又有了力气躲他,不由松下一颗心来,招手将余二叫过来,余二满脸愤懑之情未褪,绷着脸挪到榻边,凤澶闻到余二的气息,又将眼睛眯开一条缝,小喙叼了叼锦被,做出委委屈屈的样子。
余二叹口气心中微软,这小鸟儿总归是因为他的疏忽才遭了这回罪,便坐到榻边抬手搔了搔它的脖子毛,看凤澶又要起身往他怀里钻,便伸手将它连同被子一起搂进怀里。抬眼对上静静盯着他的凤疏,续着刚才的话题问到:“那老龟说景逸他娘对龙王恨之入骨,这是怎么回事?”
“你们不是好兄弟么,你自己去问他便好。”凤疏冷淡回道。
余二最看不惯凤疏那事不关己漠然无语的神态,冲他骂将一句,耳中听闻远远有脚步声传来,敖景白从门外闪进来,喜道:“啊,小澶儿醒了!”复又抬头四处张望,见殿中一切物事完好无损,不由眉开眼笑。
第十八章
那敖景白随后姿态翩翩踏入殿内,瞅了瞅凤疏讶然道:“你嘴巴怎么了,怎么好似点了绛唇?”
余二知道敖景白说的是凤疏唇上那个殷红伤口,不由讪讪地别开眼神,只觉尴尬万分,抬头见到敖景逸随后进来,宛如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大声招呼道:“景逸!”
敖景逸走近余二伸手拂上他肩膀,眼中饱含着歉意,“大哥,方才没伤到你吧?”
余二愣神半响,方才反应过来敖景逸问的是什么,摆了摆手不以为意道:“怎么会。”复又想起刚才敖景逸拂袖而去,自己只顾着和凤疏纠缠,又赶上龟丞相来啰嗦了一通,几乎将敖景逸抛到脑后,不由十分郝然,一边将怀中凤澶乱动的爪子拍掉,一边问道:“你刚才?”
敖景逸摇摇头推脱道:“小事一桩,改日再说。”
余二正欲刨根究底,却听敖景逸续道:“过段时候便是我娘的忌日,不知余大哥能否陪我同去拜祭?”敖景逸嘴角勾起一抹暖笑,却带上三分伤感,“若是我娘知道还有别人对我如此照顾,她若有在天之灵,也会放心些。”
余二一听,立刻爽快答应,“当然成啊,早就该给你娘上上三柱香,告诉她老人家不用担心,我余二绝对不亏待兄弟!”余二豪气拍胸,末了小眼睨向凤疏:“老秃鸟,这次你可不能拦我!”
余二在一旁瞪胡子吹眼,敖景逸一只手粘在余二肩头直到现在还未不舍拿开,朝凤疏展颜颔首道:“不知凤王能否卖景逸一个面子,让余大哥陪我回乡拜祭亡母?”
边上的敖景白闻言几乎没晕将过去,这就下手抢上了?
话已至此,若是凤疏不答应,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这敖景逸和余二又再次联手逼宫,凤疏心中冷笑,却不动声色朝敖景逸缓缓道:“不知令堂忌日是什么时候?”
敖景逸回道:“二十日后,下月十五。”
“那还需过得一段时日,澶儿如今离不开余二……”凤疏顿了一顿,凤澶此时正锲而不舍地伸着爪子往余二怀里抠挖,被余二一掌拍开,委屈地叽叽叫上两声,又拿爪子去抠挠余二的手心,不知是发了什么魔怔,脖子上那条绿萤石项链闪地让人眼花。
“便让余二再陪澶儿一段,下月十五,本王亲自将他送至下界与你会面。”
敖景逸沉吟半响,将心中事情盘算一通,点头道:“这样也好。”
余二生怕凤疏反悔,附上一句:“说话算话?”
凤疏懒得再与余二纠缠这个问题,转身便和敖景白辞别,凤澶既然已经醒来,若是继续呆在东海,不知又会吃出什么岔子,还是早回苍梧宫休养方好。
敖景白依依不舍道:“就这么走了啊?”
凤疏眼角斜睨一眼余二,对敖景白道:“若余二下次少喂澶儿一些,便能在东海多呆一时。”话罢便往殿外行去,余二暗咒一句,虽知这老凤凰依旧怀恨在心,但好歹是自己有错在先,便只悻悻然吸了吸鼻子,拿锦被将凤澶囫囵包将起来,露出一个鸟头,圈在怀里跟将出去。
来时乘的两辆辇车如今只余一辆,孤零零地挺在殿前空地,想是其余一驾已经先行回了苍梧宫,凤疏同敖景白敖景逸辞过别,示意余二先行上车。
余二狠狠反瞪回去,提脚往车上爬去,钻进车厢之时眼角余光瞥见敖景逸,清瘦瞿高的金色身影立在风华绝代的敖景白身边,隐隐被衬出几分寂寞萧索,余二脑中突然回想起先前的龟丞相之事,便忙将先凤澶往车厢内一塞,又爬下去立到敖景逸面前。
他正想打听敖景逸母亲的事,话滑到了嘴边又不知如何开口,又想问东海可有人欺负他,尤其是那龟丞相是否对他不好,可敖景白却又在一边眨巴着桃花眼好奇打量,若是直问不免会拂了敖景白的面子,千言万语在舌尖打转,却不知如何开口,干干瞪着眼睛和敖景逸对看。
凤澶已从锦被中挣脱出来,虚浮挪到辇车边上,翅羽趴在车门上朝余二叽叽轻声叫唤,鸟眼中满满盛着委屈神色,好似躲在门板后头自怜自艾的年幼孩童,凤疏再不耐烦,一把薅住余二后颈衣领,拖着他进了车厢。
敖景逸高声送了一句路上当心,目送青鸾辇车腾空而起,余二方才的举动让他心神荡漾,不知不觉生了百般心思,胸中暖意冉冉上升浮到嘴角,不由自主绽出欣喜微笑,水晶宫波光映射到眼里,尽数氤氲成三月煦春。
那辇车沿着来时之路,径直破水而出,一路朝天而去,凤疏掀开天香丝绸坠流苏的幕帘,朝窗下望去,此时正好途经都城朝歌,迷蒙薄雾下朝歌城依山傍水五重城垣,颇具龙蟠虎踞之相,正中皇宫金碧辉煌中轴对称,巍峨之势居然不逊天宫。
凤疏静静盯了半响才收回目光,凤澶正巴巴地攀着余二,不时拿爪子抠他,秃尾巴扑簌抖动,摆地好似讨好二郎神的哮天犬,凤疏实在不喜见到凤澶对余二如此谄媚,便自顾自闭目养神,眼缝阖上之前依稀见到余二实在拗不过凤澶,似乎变出一块青绿的东西,被凤澶高高兴兴叼在嘴里。
回到宫中,蝉衣早就候在门口,领了一众老天医,簇拥到殿内,天医们一拥而上各个施展万般手段,又将凤澶细细诊疗几回,然后扎成一堆嘀嘀咕咕吵吵嚷嚷,最后列了长串的食疗单子,余二粗粗瞄了一眼,得,接下去两月的菜单都有了。
一老头摸着稀疏的胡子对余二叮咛:“世子每天掉毛不超十根为宜,若是超了,便是吃的过于油腻,须得清肠养胃……”
余二挠挠后脑勺:“我怎知道它掉几根?”
老头绷着脸严肃道:“一根一根接着。”
另一满脸菊花褶子的老头凑上前来,补充道:“世子的毛色须得流光溢彩,若是黯淡无光,须得好好调养进补。”
“世子尚年幼不足以人言,只能叽叽叫唤,若是中气十足便无事,若是虚浮绵软便要提高警惕,小心脾虚体弱。”
……
几位老天医你一言我一语,几乎将凤澶形容成玻璃做的,多掉根毛儿都不成,余二被搅地一个头两个大,捞起凤澶杀出重围,将药方甩给凤疏:“你的娃,自个儿顾着!”
众老头皆是一震,盯着凤疏大气也不敢出,谁知凤疏接住药方,扫了一眼便递给蝉衣吩咐厨房照做。
余二复又在苍梧宫中消磨了几日,除开每天老天医们都要来给凤澶复诊,再对余二唠叨上几遍注意事项外,还收到敖景逸从托人送来的信札,说他已先行下界,待到十五再相见。
七月初一例行天庭朝会,凤疏身为凤王必然不得缺席,这日清晨待他朱袍锦带,冕服毓冠,着一身繁复冗赘的朝服从鸳鸯秋水屏风后踱出来时,余二窝在榻上磨牙阴恻恻笑道:“这下要解开金索吧,你总不该带着我去上朝吧?”
凤疏看了他一眼,右手搭上左手腕,淡淡金光迷蒙亮起,余二霎那坐直身子,小眼放出金光,几乎不敢置信。
凤疏从腕间抽出那条金色的神索,捏在手中,瞟了一眼余二欣喜若狂的表情,抬手便将金索捆扎在一旁的殿柱上,那金索微微发着光融进一人合抱粗的木柱子,凤疏又结一个法印按到柱子上,方对余二道:“十个你也挣不开本王的法术,还是省些力气罢。”
余二咧嘴开笑的表情凝在脸上,片片碎落,几乎恨恨磨碎一口好牙,抬手薅住身边枕头砸将过去,未料抓到的却是被窝里的凤澶,待意识到之前,已经将小鸟儿当做兵器脱手而出。
那凤澶尤在半梦半醒之间,身不由己地掠空而去,睁眼一瞧几乎要扎进凤疏怀抱,这才一个激灵慌忙抖开两片软翅,凌空急急刹车翻个跟斗,扑棱扑棱飞回余二身边。
余二朝凤疏信然出宫的背影狠狠剜着眼刀,光着脚丫下床提脚外奔,果然几丈后便不能再向前,余二悻悻然坐回床边,越想越觉得自己几乎与那人间被绑在门柱边上的看门犬一样凄惨,尤其回想起凤疏离开时那悠然神态,便怨恨愤怒地连早饭都没了胃口。
谁料凤疏走时心情颇佳,回来之时却面寒似冰,好似吞了几个惊雷,缠着满身的戾气,抬手便摔了蝉衣送上的茶盏,冷冽道:“凤族何时轮到他们指手画脚,尤其是那卯日星君,原神便是一只低贱山鸡,竟敢妄言世子血统!”
蝉衣定了定神,柔声劝道:“那群老头子闲得发慌,最是爱管各家长短,王上你又何苦与他们置气?”
余二见到凤疏咬牙切齿,不由幸灾乐祸,搂着凤澶一旁看戏,凤疏哼道:“他们操心东海龙王也就罢了,居然管到凤族下任凤王,当本王是要死了么?竟要本王立旨保证不传位凤澶,简直得寸进尺!”
蝉衣本想再劝,张了张嘴却又默然,凤疏深吸几口气平缓心情,突然问道:“余二,你湖中的房子可修好了?”
余二细细回想一番,“房子没坏,坏的是床。”
“那便下界一趟,将你那破床修好,而后送你与敖景逸相见罢。”
第十九章
凤疏此次轻装简从,挥袖招来一片祥云便扯上余二飘出苍梧宫,余二怀中搂着凤澶,晕眩中犹不敢相信这就要回到下界老家,待到天风把脑门上的发丝吹乱,脚下连绵的群山中露出一粒珍珠大小的水面,最后渐大如瑶镜,如澹池,才觉得如今是真的要回家,不由百感交集。
余二被绑走时尚是初春,而今鉴湖边上已是柳绵青眼,铺绿描翠,鸣蝉在枝,燕莺调舌,一扫之前的死气破败之象,因着雨露的滋润湖面水涨,满溢蓬勃的生气。直到双足踏上湖岸土地,余二还犹怕这是一场梦境,粗声粗气地质问凤疏:“我怎么觉得你不安好心?”
凤疏收回四处打量的目光,漫不经心回道:“什么?”
“我说了多少次要回家,你都不允,今日怎么突然发了善心,我看不是若吃错药了便是图谋不轨!”
凤疏抽了抽嘴角道:“你若不放心,我们便即刻回苍梧宫罢。”
余二一口噎住,几乎气结,此时湖边浅水处咕嘟嘟冒出一串气泡,随即探出一对绿豆小眼,又突然瞪成两倍之大,好似见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王八精几乎是从水中鱼跃而出,颠起四条短腿连滚带爬溜上湖岸,口中惶恐对着凤疏呼道:“小的不知上仙远道而来,有失远迎,上仙饶命!”
余二几乎气歪了鼻子,抬脚啪嗒踩住王八精的硬壳,使劲便将它碾入泥中,喝道:“擦亮你的小眼认清主子!你余爷爷在此!”
凤疏听言不由一声嗤笑,王八精勉力从泥中拔出头来,讶异道:“余爷,您,您还活着?”
余二纳闷:“我这不好好的么?”
王八精眼含热泪,哆哆嗦嗦地从泥中挣扎出来,“当初您被上仙绑走,上仙乃是天上无比尊贵的凤鸟,水葫芦那娘们儿说哪里有鸟不吃鱼的,小的们都以为您遭了不测,举湖哀痛,悲伤欲绝,您看,小的还为您戴了孝!”
“起初大家都戴了,只是水葫芦那娘们儿嫌黑纱破坏她风格,戴了三天便解了,其他的人也陆续撤了,只有小的还在,余爷您平日对小的颇有照顾,小的在心中发誓一定要替余爷您带足三年!”
王八精犹自在絮叨以表忠心,余二定睛一看,果然,王八精左前腿上缠着一圈黑纱,沾蹭着污泥,不由眼前一黑,转头便冲凤疏气急败坏大吼一句:“都是你干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