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驿所飞鸽传书,八百里加急战报不分昼夜递回消息,朝野震惊。恒帝痼疾发作已在紫宸宫卧床多日,每天只等着服用国师炼制的延寿丹丸,大限将至,能否挨到今春都未可知。值此紧要关头却突生战火,崇嘉、崇宁两党彼此推搪责任,如疯狗般互咬,全没人去想些对策解这困局。
卢启善之死终成最厉害的火引,致使战火燎原。他生前为国为民不计身家性命,岂料死后却做了叛国先锋,何其讽刺。
崇临咬牙问道:「三哥作何指示?」
「撤陇裕关关西营四万兵马回汉荣,夺回兴邑,进而挺军直上全歼阜匪军。」苏清凌一字一顿。「粮草若不及调运,必要时沿途抢掠村庄农田,无须顾忌。」
一声惊叹生生咽下,崇临倒吸一口冷气。「……作死,作死,这是在作死!」
苏清凌垂下眸子点点头,他早知即使旁人不懂,崇临也必明白他忧心为何。
陇裕关乃是天堑,与骁勇善战的羌人仅一山相隔,历朝历代都是军事要地,置重兵把守。前朝提督九门步军统领廖定远是个军事奇才,精研兵法又熟谙八卦术数,他在陇裕关东西以三七为界分设二营,互为关照,形成双防线。自此二十几年羌人再无法攻破陇裕关,东西营亦延设至今。关西营在前,共五万兵马,关东营置后,仅一万余步兵。
羌人贼心不死,对中原风吹草动一向关注。如此大规模调兵动静必难掩藏,关西营空虚,虽有天险为依凭,但以往也有多次羌人进攻的经验。若他们此时兴兵进犯,岂不犹如空门大开?更不用说还吩咐四万没有粮草的驻兵孤军深入腹地,沿途劫掠田地乡镇,简直荒唐。
如今内忧外患,最缺的也许并非兵马,而是能臣吧。
崇临抬眼看向身旁多日未见清瘦不少的男子,真挚道:「有朝一日若能拜你为相,天下便安了。」
「殿、殿下……」苏清凌怔住了,慌忙摇头。「清凌何德何能。」
崇临却向他伸出手。「清凌,我当你是唯一的朋友。我信你。」
苏清凌颤抖着握上,两人指掌贴合,用力扣紧。
第八章
「够了!」崇嘉一声断喝,气势之慑人连为他添茶的侍卫都吓得魂不附体,马上退立一旁。
真是给了三分颜色就开起染坊,你苏清凌何等身分,敢公然对皇子决策指手画脚!「什么羌人犯境,纯属无稽之谈。阜匪军闹得满城风雨,不过数百里之隔,难道要放着几万兵马吃闲饭吗?陇裕关天堑羌人大军还能飞度不成?」
苏清凌毫不退让,连面上神色都不曾改。「天险只是屏障,绝非万无一失。调动边疆屯兵乃是下下策,首先应派遣良将,妥善分调两郡驻军,再从武关星夜兼程急调三万兵马……」
崇嘉一巴掌打飞了案上纸镇,神色冷极。「看在六弟面上我才见你,却不是要听你这堆废话!从武关调兵?兵还没到,巴蜀就沦入贼寇手中了!苏书令史,趁我还没下令把你绑起来治罪,你最好有多远滚多远!」
苏清凌颓然从兵部总衙出来,已是飞雪满天。
这场战事究竟会如何?人力有时穷,并非所有事情努力便会有结果。
时机已近,若太子崇嘉继承皇位……可是天下百姓之福?但太子亦难成仁君,斩杀卢启善的祸事便起于他的狂妄无情。六皇子虽是继承大宝不二人选,但天不我与,又有何用。
自古志在皇权者,有谁为江山社稷、万千子民花过半分心思?光顾着一己帝王业,哪管脚下累累白骨寒。
苏清凌一声长叹。贤相吗……六殿下,我怕是要有负你的期待了。
朦胧橘光从纱罩中透出来,映着纱屏绣的彩蝶,在墙壁上投下暗影。
琅环坐在桌前,凝视着床上沉睡的杜衡。第一次看他累成这样——七天没回来,满脸疲惫不说,连走路都摇摇晃晃,一进屋倒头就睡,再过会儿天都要亮了。
「唔……」揉揉酸涩的眼睛,杜衡看到琅环,惺忪一笑。「没睡吗?」
「醒的早而已。」琅环回以一笑,谎话说得毫不露痕迹。「公子休息得可好?」
「嗯,几天没合眼,实在扛不住了,睡一觉真舒服。」杜衡爬下床坐到她身边,从桌上摸块点心就着凉茶大口吃起来,像个饿鬼投胎。
从很久以前,杜衡就睡不实,夜里常看他在的隔间突然点亮灯烛。琅环问起,他说作了梦。她问是怎样的梦,杜衡却笑了,摇摇头,说虽是好梦,但都是些旧事,徒增伤感罢了。每每作了这样的梦,他眼中总会多几分阴霾。
「公子明明可以逍遥度日,却辞了状元进宫当太医,是想救六皇子性命?」琅环眼中跳跃幽明灯光,映着他的脸。
杜衡淡淡垂下眸子,点心也食之无味的放回盘子里。
「七寸草这种毒服后,会瞬间穿透胃壁溶入血脉,一旦中毒,终生难解,常服或久离都会令人衰弱而死。我只能边帮他解毒边继续给他喂毒,后果如何尚不知晓。昭贵妃对华妃的仇恨不会消减,太子又嫉贤妒能心胸狭窄。我想护他一世周全,谈何容易。崇临的命悬在那,就像这灯一样。」杜衡说着,移开纱罩,呼一下吹熄了烛火,余烟飘散。「……我很傻吧,一点用都没有。」
琅环起身推开窗扇,朝阳如血染红天边。「我所认识的公子,从来就不是聪明处世的人。不然,也不会找上琅环了。」
五年前,琅环还是廷尉赵瑞的妾氏。赵瑞乃是相国朱懿的得意门生,仕途顺遂、春风得意。不料朱相死后,树倒猢狲散,闵世贤借机扫尽朱相一党,太子也趁火打劫铲除异己。赵瑞被贬入奴籍,琅环和另外三名妻妾都被卖到妓院,落入暗不见底的深渊。
因着精通琴艺诗赋又美貌过人,琅环很快成了凤栖楼红牌。
她幼时便患有心疾不能生育,也自知命不长久,推了很多求亲之人,远嫁京城做了个小小妾氏。卖进凤栖楼后,也不曾告知任何人自己的病情,每天必喝调理心脾的附子理中汤也再没服用过。琅环依旧打扮得明艳,也笑得妩媚,但眼底早已无心。成为头牌后,琅环便只陪客不卖身,赋诗抚琴一助酒兴,聊度时日。
三年前寒食节,贵为九卿之一的李奉常在凤栖楼宴请一众官员,琅环在座陪酒。大厅里人声鼎沸,舞乐欢歌不歇,喧嚣到极致时,反有种奇异的静谧感。淫声浪语早习以为常,党争黑幕也毫不新鲜。琅环只是淡淡笑着,一杯杯饮着酒。她有心疾原是不能多饮的,那天却莫名想喝,平日觉得过分甜腻的百花酿滑过喉咙却有股清冽之感。
那李奉常年已六十仍色心不死,亲上琅环的脸,舌头湿滑的舔着她的脖子,吐在耳畔的气息充满了酒臭。琅环痒得咯咯笑了起来,举起手中酒杯突然泼了李奉常一脸。看着他湿答答的震怒面孔,琅环笑得更加开怀。
在座众人都惊呆了,一时间鸦雀无声。鸨母见闯了大祸,哭天抹泪揪住琅环要她跪下请罪。琅环却敛了笑容立在一旁,神色依旧淡然。
她这辈子活得太累,何妨痛痛快快来一次糊涂狂醉。
「李大人,名花虽美,奈何有主,杜衡薄酒一杯代为赔罪。」
抬头看时,一个身着绛紫丝缎深衣的俊美男子挡在她身前,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杜衡!你、你放肆!」李奉常怒气冲冲,拍桌站起来,全身抖得厉害。
「琅环痴情,心里除了我容不得他人。李奉常一向好肚量,想必不会计较。春宵苦短,美人我先带走了。」那杜衡满脸邪魅笑容,放下杯子,无视众人,揽着琅环就往内院走去。
杜衡大名琅环自是听过,来凤栖楼的大小官员口中常提的风流浪荡子,仗恃一张俊脸和小聪明夹在太子和昭贵妃间摇尾乞怜的狗。如今一见,行事作风果非常人,不过小小太医居然敢当众开罪大卿,胆量着实不小。
琅环冷冷道:「请放我下来,小女子并未求大人帮忙解围,不必多管闲事。」
「你想着,反正心疾深重时日无多,随心所欲一回也是快事,对吗?」杜衡了然一笑,面色有几分愉悦。「你倒是个怪人。可惜遇着我,你的阳寿便没到头。」
琅环惊讶已极的抬眸,正迎上杜衡投来的视线。「下次唇脂涂得重些,被酒冲掉后,紫得吓人。」
心疾重的人嘴唇多泛青紫,因此被他发现了吧。究竟谁才是怪人?一个厌世的烟花女子,根本不值得萍水相逢之人如此庇护关爱。
自那天后已三年,杜衡依然在她身边。他曾说过自己这条命记在他的帐上,他不会放弃,琅环也不能放弃。他亦说过她是他这辈子唯一的红颜知己,最好的朋友。琅环只是笑着,没有回应。
她想当的,并非红颜知己。可她知道他能给的都给了,不能给的,她也没资格再去求。杜衡的心,除了那个人,已容不下旁人。
琅环倚在窗旁看向杜衡,眼中满是苦涩。面前这个谈笑风月的闲散男子,不多日后怕性命难留了。他有他选择的路,她不能也无法阻止。
只是黄泉路似远实近,到那时,也许又能重逢了吧?
在阶兰宫又休养一夜,清早崇临包裹得严严实实,乘暖轿回到东篱宫。数日光景,屋里落了好些灰。终于能回到自家地方,小安开心得不得了,飞跑着出去半天才回来,手上多了个金丝鸟笼,原来是接玉璃去了。
「浣衣司的小柳最喜欢鸟了,看把玉璃喂得圆滚滚的。」
玉璃在笼子里上蹿下跳,叽叽喳喳探头探脑,和几天不见的主人打招呼。崇临接过鸟笼放到桌上逗弄它,玉璃蹭着他的手指,翠绿间黄的细羽触感柔软。
小安看主子苍白的脸庞浮上笑容,惊喜万分。「玉璃真是神鸟,把咱们殿下都给逗笑了。」
崇临没回话,收回了手看着玉璃发呆,似神游天外。半晌又道:「这鸟,原本是没名字的。」
「啊?」没头没脑的话把小安弄懵了,他只知道玉璃是去年年初三皇子送给主子的礼物。原先确实没取名宇,有一天主子突然告诉他鸟儿叫做玉璃。「您给取的名儿吧,好听得很。」
「……名字,是他取的。」崇临话音低得几乎听不到。又愣了会儿神,他身子撑不住,才让小安扶着进寝室歇息。
轻手轻脚关好门出来,小安搔搔头。主子今天怎么了,一会儿笑一会儿发呆,还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莫不是发热烧坏了脑子?以前总冷冰冰看不出喜怒哀乐的人,现在却温软得像团棉花,会笑了,眼神也有了暖意。真真怪哉。
主子休息,不代表他也可以清闲,打水清扫,桌上地下擦洗一番,折腾到晌午才又把这东篱宫弄得窗明几净。小安正给摆饰掸灰,就见小荻端着药屉走进来。
「怎么只有你,杜太医呢?」小安奇道。经过前几天,他确信杜衡对主子着紧得很,不会不来。
小荻撇撇嘴。「谁知道他,主意变得比翻书还快。又要来又不来的纠结个半死,最后说以后还是不来了。」
「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别扭……主子刚醒。啊,你拿粥来啦。」小安从药屉里端出一碗褐色米粥,上面漂着枣子、梨片,葡萄干,还撒了些碎花生。
「爷说先喝粥再喝药,不伤胃。」
两人敲敲门走进寝室。见只有小荻来送药,崇临有点失落的笑笑,什么也没说,接过递来的粥喝了。
这味道……很像蜜糕的甜味,不单是梨子的清香和红枣的甜涩,还有种独特的滋味。
喝完粥,崇临端起药碗,盯着汤药犹豫好一会,低头抿了口,眼神瞬间黯淡。他自嘲的笑笑,叹口气喝下半碗,又苦笑了会,喝完剩下的,把空碗递还给小荻。
小荻松口气的同时不由暗怪:平日看这主子吃药比登天还难,这回丝毫没讨价还价也没耍脾气,反而让人觉得哪里奇怪。
喝了温水漱口,崇临抬眸看着小荻。「你家主子的脸……怎么伤的?」
哇!果然被问了。小荻深呼吸,幸好对此爷早有嘱咐。「啊,这个、说来丢人。就、就是在凤栖楼嘛……有人对琅环动手动脚,爷上前救美,然后就……」
真是,差点咬到舌头了。什么烂理由啊!小荻心里恨得牙痒痒。宫里传得沸沸扬扬乱七八糟也就罢了,现在还要他说这种蠢话。
「这样啊……」崇临垂下眸子,后又笑了。「劳烦你来送药了。」
这下可把小荻惊呆了。这、这可不是一般反常,到底哪儿不对劲啊!面前这个长得像六皇子,个性又完全陌生的人到底是谁?
其后的日子,杜衡几乎不回去,宫里宫外地跑,似乎在忙很多事。琅环从来不问,小荻问了却得不到回答。爷第一次这么久不让自己跟在身边,蜜糕是不弄了,也不再请别的太医为六皇子诊治,只配好药材和粥料,让他拿给司药熬煮了送去东篱宫。
一大清早,杜衡又更衣准备出门。小荻端了洗脸水进来,看见他直咂嘴,「这么早,赶早集啊?」
揉揉小荻的头,杜衡打趣道:「到早集买猪头给你补脑嘛。」
「少来。」小荻挥开他的手。「今天让我跟着您吧,不用去东篱宫了。」
「……为什么?」杜衡系腰带的手停下来,紧皱眉头。「他不肯喝药?」
「不是啦。小安说今天穷酸榜眼要陪您那宝贝殿下去上清观玩,所以药改晚上喝。」
苏清凌这些天工作之余常来东篱宫看六皇子,两个人下棋读书逗鸟闲聊,一直到掌灯才分别,相处很是融洽。
据兵部接到的消息,陇裕关关西营四万驻军依令火速撤回,巴蜀局势却丕变。阜匪军一时间全没了动静,主力军和主帅邵琰都退守安岳闭城不出。崇嘉几次派人来请崇临商议剿匪计划,都被他以身体欠佳为由推了。
只是现在冬寒料峭的。六殿下身子刚见好,居然去上清观,也真够离谱的。
「崇临……要出宫?和苏清凌?」杜衡也愣住了。
「是啊,他俩现在要好得很,成天黏一块儿。不过今天雪这么大,冷都冷死了怎么玩。」小荻浸湿毛巾递给杜衡。「六殿下这些日子很怪,没事就乐,又好说话,温柔得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杜衡听后却笑了,很明显有点落寞,拿过毛巾擦脸掩饰。「他原本就是很温柔的人……他过得高兴就好了。我走了,记得送药。」
话刚说完杜衡就跑的没影了,小荻气得直跺脚。「您又丢下我啊!」
一顶蓝布帏幔的双人暖轿缓缓从街上行过,毫不惹眼的素轿绝难想到是皇子出游。上清观位处京城西边,路程有些远。轿顶落满了雪,轻覆着一层白。
难得来到外面,小安打着把伞东张西望,看什么都新鲜。
轿子里,崇临抱着暖手炉、裹紧狐裘,撩开帘子向外望。「雪下得更大了。」
「殿下,天这么冷,身子没事吧?」苏清凌压下布帘,将风雪隔绝在外。
「我说过了,没人的时候用不着敬称。」崇临莞尔一笑。「好像快到了。听说往年这时候观里都办太常祭,可惜今天下雪。」
半盏茶工夫轿子停了,小安掀开轿帘扶主子和苏榜眼下轿。
上清观是京城第一大观,因修道人讲求清静无为,上清观规模虽大,建筑却并不豪奢,反有种古朴之风。微旧的朱漆木门大敞,两侧有几个冒雪卖东西的小摊贩。
崇临饶有兴致的向其中一个小摊走过去,小安忙打了伞追上——是个卖木质面具、铜铁刀剑、马尾拂尘等物的摊子,崇临拿起一张青面獠牙、头顶犄角的面具端详着。
「这位客人好眼光啊!」大雪天难得有生意上门,摊主喜形于色,唾沫横飞地介绍,「这面具是小人在象郡购得,据说不是中土的东西,可是件宝物呢。您看这木纹、这彩漆,可是有年头的货色了……」虽然摊主说个不停,显然并不知这面具的来历及角色为何。
「般若吗?」苏清凌在一旁轻声说:「记得般若在佛教中代表智慧。」
崇临点点头,没想在这道家地方竟看到此物,不由心生感慨。「一个人太聪明并非好事,往往会钻牛角尖,徒增烦恼。但般若有了脱生死、超凡入圣的大智慧,虽面目可怖,却令人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