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翼翼替他清洗了伤口,上药包扎,杜衡面上忧色又重了几分。因何竟伤成这样?现在才处理已经太迟了,就算伤愈,这丑陋疮疤也再难消去。
托着他受伤的左手,两手手心交叠,掌心传来和煦的温暖。
杜衡凝视着包裹崇临伤口的纱布发呆,突然脸上传来微热触感。难以置信的抬眸,竟看见床上的人在对着自己笑,目光有些迷离,右手指尖抚上他唇边、面颊青紫的瘀伤,一遍遍,似在描画一般。
「伤了……疼吗?」崇临轻问。许是太久没说话,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虽然伤的是杜衡,那神色却像疼的是自己,满溢着怜惜。
「啊……不疼了,一点都不疼了。你……疼吗?」下意识握紧崇临灼伤的左手,杜衡颤抖着哭了出来,视线也变得模糊。
奇怪,从小就不曾有过哭泣的记忆,但只要遇上这个人,眼泪就好像可以源源不竭的打心底眼底涌出。
崇临又笑了,手疲惫的落下,触到杜衡衣襟,撒娇一般紧紧揪住,「我想你。」话音极轻,又低低重复了一遍,「……我好想你。」随后又沉入睡眠,仿佛方才种种都是一场幻梦,只嘴角犹带笑容。
听着胸中响如擂鼓的心跳,杜衡几乎以为自己疯了。崇临素来面子薄,便是从前两人交好时也不曾说过如此直白大胆的言语。他不由得伸手探探崇临额头,烫得要命,显然烧还未退。
「竟说胡话!」杜衡轻斥,却不晓得自己红透的脸,热度绝对不下于床上之人。
时隔多年的今天,崇临怎么可能还想他念他?他只会恨他啊!一切早已无可挽回,也再不可能重来。这是自己所选择的路,前进,是一死;后退,两人都要死。当年既能狠得下心,如今却在动摇些什么?
崇临,还记得你的抱负吗?活下来,一遂平生志;活下来,去看千万里江山如画。此身如玉,焉能永堕尘埃?为了你,我不惜任何代价,哪怕——逆天,换命。
都说人有旦夕祸福,看看苏清凌就知道了。弱冠之龄高中榜眼,都说该当封侯拜相的主儿,如今却被小小的兵籍司郎中成天像狗一样使唤,叫都不敢叫一声,每日起早贪黑,活儿多得连饭都没工夫吃。
自苏榜眼上任以来,兵籍司二十几个职方令史、书令史、掌固打从心眼里乐坏了。既多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又落得一身清闲。榜眼大人不愧是榜眼大人,着实能干,处理文书效率一流,还吃饱了撑着爱搞点新花样。今天发明个籍库分类归纳大法,明天又总结个兵补杂役名录,拼命向主事推荐,可惜压根没人搭理他。
更听值夜的说,这十天来,苏清凌都夜宿兵籍司,点灯熬蜡翻看历年兵部文册,勤奋之极。
一个小小的书令史,这辈子别指望翻身,更何况兵籍司就是个土坑,管的都是杂事,向来只有苦劳没功劳,还琢磨着想升迁?这不是说笑话吗?
主事不在,掌固王守贵就剥着花生和三、五同僚坐一起闲聊。谁知聊着聊着,那话题里的主角便到了。
苏清凌抱着高高一叠卷宗走过来,礼貌的说了句,「烦请几位让个道,借过一下。」短短时日,他眉目间便多了几分隐忍。
「让道?兵籍司那么大个地方,苏榜眼这是找茬吧?」王守贵剥了颗花生仁丢进嘴里,露出满口大黄牙。旁边的人也完全没意思挪动,都等着看戏。
可这屋里排满桌椅又随处堆着卷册,哪有更好走的地方?
「在下并没找茬的意思,只希望能借个方便去库房还卷宗。」
几人还是跷着腿一副壁上观状。正僵持着,王守贵回头瞄了眼,突然怪笑着站起身。「你过啊。」
苏清凌点头致谢,刚抬脚想过去,腿竟被什么东西绊住了,整个人直挺挺摔在地上,怀里卷宗散得一地。
王守贵和众人大笑起来,不知谁还小声咕哝了句「狗吃屎」,一屋子人笑得更凶了。苏清凌只觉浑身疼痛难当,眼前晃过三个人影,抬头一看才发现是库部司员外郎徐贯和两名书令史来了。
「苏大人玉体金贵,可得小心走路啊。」徐贯肚里都快笑抽筋了。
苏清凌勉力站起身,膝盖疼得直打晃,却急道:「敢问徐大人可是来送最新的军资粮饷报算的?」那两个书令史怀抱的应该正是相关卷宗。
每隔几个时辰,就有巴蜀两郡最新消息传进衙门来,各司便依上令拟定最新报算下发。
徐贯闻言愣住了,随即大笑起来,「是又怎样,这报算是要呈给你们王主事的。」
「主事外出了,拜托,请让在……请让小人看一眼就好。」
徐贯见他如此,倒生出几分可怜来,扔骨头喂狗似的一挥手,身后书令史将几卷卷宗丢到苏清凌怀里,面上还带着嗤笑。
苏清凌捧着卷宗当场如饥似渴读起来,没多久脸色却陡然黑了,放下卷宗不顾摔疼的腿飞奔出去,把一屋子人看得大眼瞪小眼。
苏清凌心急如焚的跑到兵部总衙,却被几名守卫拿长矛拦在外面。
「殿下有令,闲杂人等一律不见。」这些守卫都是崇嘉亲兵,平日嚣张跋扈的很。再者,这苏榜眼可是名人,人人都知他惹上了三殿下,如今下场堪称历届榜眼落魄典范,要真让这晦气的扫帚星见到主子,他们可就有苦头吃了。
苏清凌在门外徘徊许久,知道守卫无意为自己通报,只得悻悻离去。这事十万火急,此时还能依靠谁?闭目静思,他心中浮现崇临苍白却坚定的面容。
七天了,崇临依旧没清醒,但烧终于退了。杜衡疲惫的伏在床边昏睡过去,小荻帮他搭上件披风,便和小安一起到外头候着,省得吵了主子休息。
两人正在门口小声闲聊,太监来报说有位书令史持王洛甫王大人的拜帖想求见六皇子,在承华门外候着呢。侍卫送拜帖到东篱宫找不见人,辗转几番才递过来。
「书令史?」小安皱眉,接过拜帖随口回了句。「让那人别等了,主子醒了自有处置。」还昏着不省人事怎么见啊。这年头也真奇了,连书令史都想进宫求见皇子爷,改天平头百姓许都能拜见皇帝了。
屋内,动了动手指,崇临张开了沉重的眼皮,陌生的床榻,一边束着堇紫丝绸帐幔。
这是哪儿?想开口叫小安,喉咙却干得像着了火。左手有些异物感,抬起一看才发现包了纱布,轻握了握,伤处也不像之前那么疼,应是上过药了。
屋内悄无声息。崇临歪头,只见身侧床褥上披散了一头长发,墨黑中泛着淡淡赭色,那人紧闭的眼睛透出疲态,似睡得并不安稳,微翘睫毛时而颤抖,眉心也稍稍蹙起小小弧度。
崇临不敢置信地愣住,久久无法移开视线。他怎么可能在这儿,守在自己的病榻前?
有多久没见了……不过寥寥数日,竟像隔了三秋五秋那般漫长。崇临迟疑着伸出手,指尖挑起一缕垂在一旁的发,柔滑冰凉,曲婉纠缠,转瞬却滑落指尖。
「六殿下还没醒吗?有人送拜帖想求见呐。」门外突然传来尖细人声,杜衡被惊醒,崇临慌忙收回手,两人抬眼之间四目对望。
杜衡惊喜之余,很快敛了容色,如往常般没心没肺讽笑道:「殿下可终于醒了嘛。晕在这儿七天不愿起,阶兰宫住着有这么舒服吗?」
方才涌上的一丝柔情骤然无踪,崇临冷冷别开头去,心中却生出疑惑:他怎么伤了?青紫了半边脸颊……梦中,恍惚好似看过这张挂彩的脸庞,却全然记不清了。
「喝点水吧。」杜衡倒了杯温水,用左手端过放在一旁。
这几日右臂疼得益发厉害,伤筋错骨之后,上药正位也迟了,残疾必会落下一辈子。此时他也只能勉力撑持,装作正常模样。
将左臂探到崇临身下将人抱起,杜衡坐到床头,把人揽在怀里。八年来两人从未有过如此亲密的接触,崇临惊讶到身子都僵硬了,脸颊红得似能滴下血来。
「放、放手!」崇临一时着急,抑制不住咳了起来。
无视崇临微弱的挣扎,杜衡向门外唤了小荻和小安进来,吩咐道:「六殿下要喝水。」
见主子终于醒了,小安激动得热泪盈眶,一连声感谢上苍感谢道尊,只差没把九天诸神都叩谢一遍。
小荻一勺勺给崇临喂了些水,却见他神色极不自然,脸也有些红,靠在爷怀里好像很不舒服似的。
「谁递的拜帖?」杜衡随口问道。
「对了,是这个。」小安忙把拜帖呈上,杜衡伸左手拿过,这样一动便不觉更紧的抱住怀中人。
「啊……」崇临一惊之下叫出了声,转头看去,才发现自己和杜衡的唇相距咫尺,近得险些吻上。
心在胸口狂跳起来,久违的体温、思念的怀抱、无法挣脱的束缚,在在令他慌乱。
「你……无礼、放、放开!」崇临推了下杜衡,却使不出力道,挣扎之举反似抚摸。
杜衡也不理他,一目十行阅毕拜帖,丢还给小安。嘴角扬起一抹邪笑,在他耳边道:「苏书令史要见你。」
「苏……书令史?」崇临愣了,一个不知名的小小书令史怎敢来求见他?
「嗯,苏清凌……苏书令史。」
——什么?!
小荻喘着粗气边跑边碎念,这种苦差事总交给他做,爷最坏心肠了。阶兰宫到承华门远得要死,更何况还是大冬天的,跑得他脸都快要冻僵了。
不过最可怜的自轮不到他,苏清凌一身衣着并不厚实,却已在寒风中立了两个多时辰。他身分低微,没有进宫请人奏报的资格,只能上门求王洛甫帮忙。王洛甫继上次朝堂之事后便卧病在床,听说他来意,立刻提笔写了拜帖给他。
来到宫门前递上拜帖,苦等了近两个时辰,送帖的侍卫才回来,却传话说六殿下没空要他不必再等。苏清凌的心瞬间冰冷,刺痛不已,可紧咬牙关挣扎许久,还是决定继续等待。错过这次,也许再见不到崇临了。他相信六殿下不会抛下他不理,或者说他想要这样相信。
他孤身上京,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虽只是几面之缘,但唯一令他打从心底欣赏、信赖与依靠之人便是六皇子。派职卑微,被人嘲笑无视、排挤捉弄……再痛苦也能够忍耐。可若被崇临舍弃,自己在京城就真如浮萍衰草,孑然一身了。
风卷残雪,苏清凌的嘴唇和双手都冻紫了,不停呵着气搓手取暖。
远远的小荻看到他直摇头,这苏榜眼又更寒酸了,大冷的天连件厚棉服都没穿就杵在外头傻等,没冻死算幸运的。
「苏榜眼,」小荻过去拍拍他的肩。「跟我来,六殿下这会儿在阶兰宫养病呢。」
「啊……嗯!」听到小荻的话,苏清凌用力点头,露出了这些天来第一个笑容。
走了好一段,他在小荻带领下迈入偏殿,炭炉的热气让室内暖洋洋的,六皇子正倚在杜太医身上,让小安喂他喝粥。
见崇临面有血色,精神也尚好,苏清凌安下心来,规规矩矩见礼。「见过六殿下、杜太医。殿下的病可好些了?」
「清凌。」崇临探起身子,满脸歉意。「等很久了吧?手都冻红了。」
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双手,才发现已经红成一片,显是要起冻疮了。苏清凌想把手藏在身后,崇临却拉了来,凑在一旁炭炉上暖着。
「我病了这些天,竟不知你被……」崇临欲言又止,叹了口气才道:「官职的事我会和三哥商量。」
「不、小人……清凌此次来,是有要事想同六殿下讲。」
「呵。」杜衡嗤笑一声。「苏榜眼可真是吉人,六殿下昏了七天,你一来就醒转了。」
「殿下,您?」苏清凌也十分意外,他只道崇临近日没去衙门是因为身子尚未康复,不料竟是昏迷多日。
崇临摇摇头,「我没事,已经好多了。」
「我可累了,人肉靠垫真不是好当的。苏榜眼,来换位吧。」杜衡懒洋洋挺直腰背便要起身。温暖骤然抽离,崇临下意识伸手抓紧杜衡衣袖,向他看去的眼满是惊惶。
杜衡怔住了,八载流光刹那回溯。
记得那天,灵山雨后水涨,两人约好到西峰看瀑布。其时他虽倾尽全力医治,崇临仍然身体衰弱,但难得到观外游玩仍是非常开心。两人手拉手缓步走在湿滑山路上,陡峭之处他就将人背起。如此一来二去,背的时候远多于并肩同行。
来到山腰时两人都有些疲累,歇息片时。侧旁溪涧清流湍急,溅起朦胧水雾,葱翠灌木漫罩白烟,美不胜收。见崇临看傻了眼,杜衡悄悄藏到远处大石后想吓吓他。
那是他一生所做最后悔的一件事。
发现杜衡失踪,怎样呼喊都得不到回音,崇临惊怕之下误以为他坠落山涧,竟毫不犹豫攀着溪边巨石跳下陡坡去寻他。那样孱弱的身子,被九月沁冷溪水一激,立时便咳得无法呼吸。
杜衡飞跑过去跃入溪涧,将人捞起抱在怀中,心跳都险些吓停。愧疚万分的不停道歉,崇临神色恍惚没有回话,紧紧揪住他的衣襟,一脸惊惶盯着他看了很久,喘得青白的唇才挑起了小小弧度。
「你真坏啊。」那人当时只是笑着这么说,再没有半句怨怪,就倒在他怀里失去了意识。
轻轻掰开他的手,杜衡讽刺的语气带了自己都没察觉的宠溺。「殿下还是离不开娘的奶娃儿吗?」
崇临也被自己撒娇的举动惊呆了,烫到一般抽回手,脸骤然通红,忙别过头去。过了这么多年,想不到生病之时还是如此软弱,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小安用叠好的棉被帮主子垫在身后,扶他坐稳。
杜衡打个哈欠,「私房话留给你们慢慢讲吧,朝廷政事无趣得很。」临出门,他又回头道:「殿下,如果被我发现你没好好喝药,那我自有我的处置方法。」
门关上的时候,崇临仍低着头,呆呆看着左手的纱布,似乎还没回神。
苏清凌尚未成亲,也没有倾慕之人,对情爱之事一窍不通。但此时见崇临一副丢了魂的模样,心中也隐约猜到一二。
初见杜太医就知这是个风华绝代的人物,方才虽满脸疲惫又带了瘀伤,长发凌乱,但一举一动仍让人凝目。若说崇临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杜衡就是俊美得近妖却没有妖的俗媚。
只是不知道六皇子和杜太医之间,究竟有何纠葛……
小安出去准备茶点,屋里只剩他们两人。崇临敛了思绪道:「你说的要事是?」
「殿下,」苏清凌神色严肃,透着凛然,「清凌之父乃是武官,但从不仗恃武力逼压于人。他曾说『人命虽可夺,人心不可欺。上位者失德,则路不远矣。』」
「究竟发生何事?」听闻此言,崇临顿感不祥。
「军令已下,希望还来得及设法补救。」
苏清凌将这几天听到、看到和从王洛甫处得知的一切缓缓道来。
五日前,巴郡郡守卢启善全家二十九口游街斩首示众。卢启善治巴郡七年,广有贤名,行刑台前聚集近万人。处刑时百姓哭声齐天,当场引发暴乱,激动的人群冲上行刑台。
眼看场面压制不住,监斩官冯道弘竟命令负责守备的神射营,所有暴民但有反抗格杀勿论。漫天血雨过后,法场横尸数千,踩踏致死的难以计数。神射营也死伤上百,卢启善头颅不知所踪。
当晚阜匪军头目邵琰一改以往神出鬼没的偷袭战术,领兵五千,帅旗之上高悬卢启善人头,浩浩荡荡攻进兴邑。沿途百姓夹道相迎,声势极隆,投军者亦众。
邵琰曾是武将,却遭罢黜,行军打仗是老行家,且攻守皆长。
兴邑虽地小民贫,却位处巴蜀交界,驻军近半屯粮兵械都在其中。如此要地守军竟不足三千。见阜匪军杀到,六成守军不战而逃,守将赵杰见大势已去,弃城快马投奔泸县驻兵营。指挥使许靖闻知后倾四千骑兵全力回救,却在城下遭遇顽强抵抗,流矢、飞石、滚油,火烧,无所不用其极。四千兵马仅生还数百,几乎全军覆没,许靖战死。
起义军以兴邑为老巢,一路挺进叙永,气势如虹。蜀郡西南苗藏部族亦连成战线,陕西临洮也后山火起,形势万分危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