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医(出书版)+番外 BY 墨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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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太医,太、太子殿下有请。轿子在外头候着呢。」大冷的天转了两个地方才找着人,柳公公已经一把年纪了,这般奔波令他喘得厉害。

又来请了?小荻皱眉,太子殿下烦不烦?这些日子三天两头就来寻人。爷倒像是有意避着他,都以身体不适回了,但对方终究是太子,总不去怕也不好。

杜衡一脸困扰。「柳公公,我这太医官的差使还不想丢,怎么好怠忽职守。」

「您体谅体谅做奴才的难处,都来请您四回了,好歹赏个薄面……再者,殿下像是有事想和您商量,这些天为造台乱的……」柳公公一向爱叨念,一下子反应过来自己话说太多了,便缄了口静等答复。

杜衡叹气。望仙台一事闹得满城风雨,他自是听说了,要说方法计策,也不是没有。但各人有各人的立场,他虽然看似行止浪荡,却只是在势力夹缝中平衡求全、步步小心唯恐出错的人,怎么可能在政事上相助于他?

望仙台这档子事本就荒唐,南方几郡因此反了也是朝廷自己种下的因,让那骄傲的太子爷尝尝苦果、受点教训,只有好处没坏处。

思及此,杜衡还起了戏谑之心,眉毛一挑,以手抚额装模作样道:「柳公公,烦你回说杜衡昨夜因误服了合欢散,太过劳累,以致现下头疼脑热,全身没一处舒坦,需得在太医院将养,不便前往。」言罢还哼哼几声。

小荻在一旁实是憋不住了,笑得抖成了团。

柳公公一听,气不打一处来。什么合欢散!这祖宗自己就是大夫,还是个绝顶聪明的,能误服?而且……而且……合欢散是行那事时吃的,这杜衡根本有心拿他寻乐子!

柳公公甩手而去,这次他偏要照原话传给太子爷,看他杜衡丢人不丢。当然,这话实际传了去,丢人的是谁,盛怒之下柳公公就顾不了了。

而另一边,这些天崇临的病非但没好,反更加重了。原本就弱的身子,寒热还没退便强撑着批阅卷宗、核政策令,已经几宿没怎么合眼了。东篱宫整日人来人往,折子卷宗和奏报堆满桌案。

望仙台一事牵连甚广,因崇临病得不是时候,没能亲自坐镇户部运筹帷幄,筹款和钱粮、募工方面竟出了过失,几乎到了难以补救的地步。

与太子和三皇子在六部的绝对职权不同,崇临虽辖户部、礼部,却只是监管,实权掌在崇嘉手中。平日若他生病有事,做决定的是两部尚书,再奏报崇嘉盖章扣印核准下达。因崇嘉对税赋、典仪之事一窍不通,便让崇临辅助,日子久了,日常运作都由他经手负责。

户部之内品阶高的官员多是受闵太宰的庇荫,连党结派,揩油敛财本领一流,办事能力却令人瞠目。巨鹿郡、巴蜀二郡旱灾甚重,会稽郡水涝频发,正是艰难的时候,募金额度却高中临郡几倍;而桂林、南海、象郡三郡粮食丰产,百姓富足,却只需出数成于其人口基准的银子,必是走了后门。

更不用说募工一事,巴蜀二郡正是田旱需人的农忙之时,竟命每家出一名成年男子服劳役,简直荒唐!撇开这些不谈,上令下行就绝对出了大错漏,才导致民怨四起、多郡暴动。

崇临这几天越想心中越是气恼,直在肚子里骂这户部尚书真是瞎了狗眼,这些地方执行官全选的什么人!

玉璃在金丝笼中蹦跳,惊醒了伏案昏睡过去的崇临。他揉揉酸涩得快要睁不开的双眼,一动却扯到了左手背上的烫伤,禁不住痛呼出声。看着那狰狞的伤口才想到,距那日自己晕过去已经八天了,真是忙得不知时日过。

这八天里,他从不曾来。

虽然小荻每天都会送两次汤药和蜜糕,但杜衡却一次也没来过。取而代之,来的是太医陆谦。小荻既在宫中,他必然也在——是和太子在阶兰宫欢享云雨之乐还是正帮他核查工部损失、谋划下一步安排?

他知道此时太子那边情况定和自己同样颇为棘手。杜衡何等聪明,若得他相助,自己也能安下心来稍作歇息了吧。

这些天身体糟到怎么地步,崇临当然清楚,却只能强迫自己不停做事,不然必得被胡思乱想逼疯。

从前明知不受欢迎,杜衡也日日来踏门槛,哪怕目的只是监视自己服下那变了味道、有毒的汤药,以及戏弄他找乐子……但此番他病得这么重,公事缠身,他居然不闻不问。

原本下定决心,杜衡来了无论说什么都绝不搭理、淡薄无视,用冷漠来羞辱他。却没料到,他竟然不再来。

说过要当他主治太医的人,却连这都成了谎言。傻的、看不开的从来都只有自己,明知药里有毒,只要是由他手中递出,无论多痛苦也会喝下去。便是如此矛盾挣扎,爱恨纠缠,到头来,还是想见他。

只是到了要抛弃时,杜衡从不会有丝毫犹豫。

这个男人如此冷情,就像他舍功名、舍弃他们之间的感情一样,只是在游戏人间。得到了、玩腻了,便毫不留情的丢开。他设计着一场场游刃有余的赌局,计算好了一切,就等着猎物如愿掉入自己的罗网,垂死挣扎,直到绝望而死。

注定要被除去的人,时至如今是否已经毫无价值?若是他知道自己昨夜咳得吐了两次血,若是自己现下立时便死在了这里……他可会有半分动摇和内疚?可会来看他冰冷的身子一眼?

——杜衡,就连这最后一点尊严,你都吝于给我。

想起那天昭德殿前远远看到杜衡那似嘲似讽的笑容,崇临猛的握紧了左手,自手背的伤口传来钻心痛感,额头都渗出了细密汗珠。心,却渐渐平静下来。

他所爱所念之人,八年前那个秋夜便已不见,也再不能见了。

小荻端着药屉一路小心翼翼刚到东篱宫,就见两个传令官打扮的人捧着大叠折子、卷轴急急冲来,险些撞翻了他。

小安皱紧眉头在院子里扫雪,眼睛下方两个大大的黑眼圈煞是惊人。

「怎么回事啊,那些人?」

「这几天还不都这样。」小安没好气的道:「我看主子再这么熬下去,别说身子骨本来就差,再强健的人也要完了。」

不只崇临,一直贴身服侍的小安也累到站着都能睡着的地步了。

说来这东篱宫可算得上皇宫中最怪的地方之一,明明是皇子住的地方,地方也大,光偏殿和侧房都两三排,里里外外却只有小安和两、三个下人,贴身服侍的更只有小安一人,连管事太监都是兼任的,三天两头寻不见人,哪像尊贵无比又得宠的皇子受的待遇?

来送膳食的太监说东篱宫从来如此,是六皇子亲自请示圣上恩准的,说人多吵杂影响卧病休养。之前贴身服侍的太监和宫婢都是昭贵妃选派过来的,四年前,崇临寻了由头都给撵了出去,没两日就找了小安来,直到现在。

只有自己一个也就罢了,主子平时虽然少点笑,却毫不挑剔又好服侍。但小安终究不是铁打的,这会实在有些熬不住,脾气都大了。

小荻忙拉了小安到一边,压低声叮嘱,「说话仔细点,有外人在呢。」半晌又问:「那些人什么时候走啊,这汤药得趁热喝。」

「快了吧。」小安打个哈欠,扁扁嘴道:「对了,以后不用送蜜糕过来了。」

「啊?」简单的一句话,小荻却听懵了。

「就是不用送的意思啊。说也奇怪,原先主子就算胃口差到一粒米都咽不下,也拿那蜜糕当饭吃。这几日却像变了性子,看都不看一眼就让我扔掉。」小安说的轻巧,小荻却大大变了脸色。

扔、扔了?爷那么辛苦做的就给……伤了手之后,杜衡做起蜜糕来有多费劲他是亲眼瞧见的,一折腾就是大半夜,但每天都坚持着。小荻劝过他,一次做个两三天的份不是更省力,但杜衡却说新鲜的吃起来味道比较好。

自从知道这蜜糕是加了药专为六皇子治病解毒的,小荻就多番感慨自家爷用心良苦,也了解了他为什么长年累月亲手做糕点给人吃。这事要让爷知道了,不知他会怎生伤心呢?这六殿下未免太不识好歹,活该病死算了!

气归气,药还是得送。等那两个传令官走后,小荻冷着脸把汤药端到崇临面前。「六殿下,这是退热祛风的汤药,请您用吧。」

崇临正在调改上报来的税令额度,头也不抬的说:「放下就好。」

「请您趁热服用,主子还等着呢,小的得看您喝了药才能去回话。」小荻卯上了劲。要不是为了他一日两次药,爷怎么会青着脸吊着胳膊还跑来宫里当人话柄。

闻言,崇临放下笔,面上竟绽出一抹笑来,伸手拿过药碗起身走进寝室关上门。

小荻倒也并不意外,这几天崇临一到喝药时就躲到屋里。小荻只道他堂堂皇子面皮薄,不愿让下人监督,向来由着他自己去喝。

半晌,门吱呀一声开了,崇临走出来把空碗递还给小荻,便坐回桌案前继续处理卷宗。

从崇临手中接过空碗,小荻下意识抬头看了眼那近在咫尺的脸,心中却大惊。才几天的工夫,好好的人竟成这般模样了——那向来白玉似的脸庞灰败如土、眼眶深陷、嘴唇毫无血色,脸颊瘦削得厉害。再衬上一身月白的狐裘,整个人了无生气,真像要飘然仙去了似的。

看小荻端着药屉神色古怪的离开,小安摇了摇头,他有些话没说全。主子何止不吃蜜糕,怕是根本不曾喝一口药。

他也是偶然发现的——

前天崇临难得躺到床上歇息,外面正刮大风,小安绕到宫寝后侧,想从外头检查窗子是否关严实了,怕吹着主子受了凉。这一看不要紧,竟发现屋后窗下的落雪给浸黑融化了好大一片,还散发着汤药的苦味,莫怪近日主子没要他拿痰盂吐药,原来压根没喝。

小安踌躇了好久,最终决定缄默。与其让他喝了再吐,还不如一开始便不喝的好。自恃了解崇临的性子,也为主子设想周全,小安平日对杜衡的事也从不主动开口,何必明知主子不喜还招他不快?

那日杜衡被三皇子打了,小安只暗自高兴了会,便忘到脑后了。便是小荻不来告诫他,他也不会对崇临说起。只是……主子的身子真的还撑得下去吗?想到今早枕头下染着黑血的帕子,小安心都凉了半截。

正想得出神,突然有人跑进来。

「六殿下,臣求见六殿下!」

来人是从五品礼部员外郎何致远,他跑得匆忙,连袍带都歪了,口中喊慌忙着,「救人啊,殿下,救人啊……」

「主子,咱回吧。」小安扶着摇摇欲坠的崇临,脸上写满担忧。

天色暗沉,风雪渐起。阶兰宫前,崇临披着两件厚厚的狐裘仍冻得嘴唇青白,身子都在颤着,但他只摇了摇头。

「都站了小半时辰了,太子不会见我们了。」

「再去烦人通……咳咳……」话没说完,崇临就因吸进冷风而咳个不停。

「六殿下!」进去通报的柳公公快步走来。「主子正和工部尚书、吏部尚书议事,吩咐奴才转告您,卢启善卢大人的案子,刑部前日已经下判,请恕无能为力。」

崇临闻言脚下虚空,面上血色更淡。「监察御史从巴蜀带回了传令信鸽,飞鸽传书快过八百里加急,若是两日内下的判,仍有挽回余地。兹事体大,烦请告知太子,务必听我一言。」

「唉。」柳公公看崇临那副风吹即倒的模样,不由生出几分心疼,太子根本无意见他,再通报也是白费劲。「六殿下,老奴看您还是请回吧。主子确是没空,您身子又未好,这是何苦……至少也进来喝杯热茶,别坚持等在外头了。」

「不,太子若不见我,我便在此……」崇临突然弯腰猛咳起来,抱臂跌跪在地,嘴角溢出一抹猩红,染上纯白狐裘,鲜艳得令人胆寒。

小安和柳公公登时大乱阵脚。

「太医!老、老奴去叫杜太医!」柳公公拔腿要跑却被崇临死死拉住。

「不、不要太医,不要告……诉……杜衡!」

嘶哑抽气的嗓音,拼命紧拽的手无论如何都不肯放开。直到柳公公假意应承,崇临才放他离去。

「主子,您别强撑了,再讨厌杜太医也得看病啊,主子您怎样了?」小安抱着崇临哭得像天塌了一般,多日来的担忧害怕全变成泪珠子一颗颗滚下来。

崇临艰难喘息着,摇了摇头,疲累至极的闭上双眼。

不要告诉杜衡,绝对不要告诉他……自己已经被抛弃了,他明知道却不会来,明知道却只会丢下他一个人。他永远也不想再尝到那种滋味。

所以,不要告诉他,直到……

第六章

「你说刑部下令处死卢启善?」杜衡一把拉过身后饶舌的同僚,眼神中罕有的带了几分狠厉。

王太医在朝中有熟人,正兴致勃勃同人讲起刚听到的消息,被杜衡此举吓了一跳,愣了好半晌才复述道:「不错,那巴郡太守卢启善私开米仓,擅放乱民入城,还减了过半征役,罪连三族,全判了斩刑吶。」

「混帐!」杜衡轻斥一声,皱着眉头疾走而去。

太医院诸人都当他中了邪,刑部斩人,他们向来听个热闹便算,更何况是八丈远的事,和自己有何相关?

说起那卢启善倒是个名人,庆元四年中的进士,前潦东郡襄平郡监,现任巴郡太守,二十多年来历任四方,颇有政声,朝中也有三两知己。但他不善结党逢迎,吏部考核遴选向来吃亏,一直得不到左迁上京的机会。各人自有其命数,卢启善在这节骨眼触朝廷的楣头,便合该一死,也不知干那狐媚子哪门子事。

杜衡快步跑过宝华殿,向阶兰宫一路飞奔而去。

朝廷政事他不屑参与,望仙台得建与否更不关心。但若这关头斩了卢启善,一场激变恐将无可挽回,多少人命岂是轻易担得的?

崇宁,你怎会做出如此鲁莽的决策!

快到阶兰宫时,恰看到柳公公一脸奔丧似的表情急急跑来,慌乱得语无伦次。「哎哟,杜太医!道尊庇佑!祖宗啊,救命啊!」

——救谁?

当杜衡在茫茫风雪中看到小安怀里的人时,只觉剎那间心都冷透了。那人不动也不说话,嘴角胸前是刺目的红,静静合着眼,不知是否还有呼吸。

——奇怪,这人,是谁?

杜衡久久愣在原地。

不是说寒热已退,咳喘也轻了吗?不是说只有点肝火、体虚吗?你不是按时服药也吃了蜜糕吗?为什么……为什么……

「愣个什么劲,赶紧救人吶!」柳公公见那杜太医居然还只在远处望着,似傻了一般,不由大为光火地推搡着他。

——崇临,崇临……

「崇临!」杜衡嘶吼一声疾奔过去抱紧崇临,吊起的右臂挣脱了纱布,他却丝毫不觉疼痛,只是用力摇晃着怀中的人。「崇临,你醒醒,崇临!」

他唇边的血还未冻结,但身上脸上却是冰凉。不、还有脉搏,还有脉搏。

老天,你绝不能从我手中夺走他,我绝不许你带走他!

杜衡将崇临拦腰抱起便向阶兰宫中跑去。

柳公公张罗着给安排了偏殿的屋子,找人生上炭火,就慌忙去报他的主子。

「六弟吐血昏倒了?」崇宁闻言也皱紧了眉头,「快去请太医,左右院判全给我找过来!」

「不用,方才杜太医来阶兰宫,恰就遇上了,这会儿正在偏殿给诊治呢。」柳公公满脸庆幸,却没留意到主子神色的变化。

「你说杜衡……来阶兰宫?」

「是啊,可巧他来了。看情形六殿下病得可不轻吶,也不知——」柳公公还欲再说,就见太子撇下一帮大臣径自离开了。

崇宁到偏殿时屋里只有杜衡和崇临两人。小安去药监司递方子煎药,其余的太监、宫婢则到太医院取药箱找小荻。

屋里炭火升起薄烟,杜衡伏在床头,用手轻轻摸着崇临脸颊,脸上满是忧切,口中似喃喃说着些什么。距离太远,听不分明。

崇宁僵立在门口。此时的杜衡看起来好陌生,那个在他面前从来三分慵懒、三分邪魅、三分不在乎的人,原来也会有这样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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