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琅刚要接住他,发现手不能动。紧接着才察觉自己原来是被绑在椅子上。头顶上一个人影压将下来,他们的唇缠在一起,湿润又温暖。
有沁凉的水滑进自己的喉咙,润着喉管。
齐琅就醒了。
说是醒了,眼睛是又过了好久才睁开的。
先是动了动手,手指被什么粗糙物事摩挲着,想想可能是被子。接着发现自己全身确是被裹在被子里,有些地方不知道被绑了什么,还绑得挺紧,挺不舒服。想动动身体,忽然全身像被什么扯了一下开始龇牙咧嘴地疼,疼得他一晃神儿差点又晕过去。
然后就把眼皮抬开了。
这天花板有点眼熟。一条一条的。他想了挺久,哦,这是山里那间草庐。接着他想起来自己那时一个人杀进一万敌军里,许是莽撞又神气。接下来……就给忘了。怎么跑到这草庐里来,根本是不知道的。
室内的光线暗得有些暧昧不明。错了错眼珠,就看见什么人戳在窗户边上挡上了光。那人上衣没穿,系在腰上。上半身缠的都是绷带。腰杆笔直,看着倒挺结实。一头乱发在后脑勺上支棱着。明明窗子没开,却不知道往外是在看什么东西。
他想叫声渐儿,蓦然又想到似乎不该叫得这么亲昵。不过他也没叫出声。嗓子是干得不能再干了,就发出些粗哑的咕哝。然后他才算是彻底醒过来,发现自己浑身都是火烧火燎的。
听见他的声音,李渐的后背似乎是颤了一下,然后大步流星地就奔了过来。
他看着李渐的脸觉得他瘦了一些,不过嗓子还是说不出成句的声音。他想说李渐你这是什么烂表情,我还没死呢,怎么跟哭丧似的。
李渐弯腰蹲在他床边,似是张开嘴就要破口大骂,半晌,又忍了了下来。齐琅看着他紧紧闭了眼睛又睁开。
“听得见我说话么?”
齐琅眨眨眼睛。
李渐呼一下就泄了气地坐在了地上,抱着后脑勺把头埋在了膝盖里。
齐琅想拍拍那个脑袋,手是抬不起来的,他想这只手别是要废了。
这边听说李渐军撤回了咸平,罗庭一刻不停地收拾起了必要的行装。
陆琮知道拦他不住,无奈地说你就这么走了?不怕我趁这当口自己篡了泷州之位?
罗庭挖苦他,你要是这种人,就当齐琅和我统统瞎了眼,这就杀回来把你就着城墙扔出去。
陆琮说哎,你们都看我好欺负。
“这是相信你能管得好晏阳城。”罗庭把包袱往肩上一甩。想要道个别,一时又不会说好话了。
此番只是去要人回来的,孤身一个,不动刀不动枪,不多虑生死。鲁莽,但气魄十足。
陆琮看着他那模样,挥挥手说你走吧走吧,记着把大人好好地带回来。
罗庭背对着他点了点头。
“我没必要骗你,就跟你说句实话。我把兵撤回咸平去了。看你这模样,他们是吓得一半魂儿都没了,个个都是没出息的。我就想着,打你晏阳城反正不急在一时。反正你城里放火的黑锅也背了,你自个也杀痛快了,既然如此,我们各自都歇歇,谁也先别招惹谁。你那罗庭,此刻怕是要千里单骑地去咸平寻你呢。我就跟他开个玩笑,顺便也过过旧日子。”
“瞧这山上,春色正好,都是你杀的那些个亡魂的身子养着呢。你也就别辜负他们。既然你现在也动不了,咱俩那些个私怨就先放放。你专心把这伤给我养好了,回去做你的晏阳城主去。真要说起来,明显是我在你手底下吃的亏多。我这么低着头跟你求,便宜都是你占了。”
齐琅瞪了他一眼,那意思说你还贫呢,求就求吧,嘴上还不饶人。
“哎,你也别瞪我。我是真心实意把你当亲人。你看我这不是犯贱么。自打七年前开始,我身边那些个人,被你亲手的、派人的、偷袭的、逼死的,索了多少条人命去。可你也看得准,你也知道我舍不得你死。你真是死死地吃定了我。”
他烧了壶水,拿着茶杯要给齐琅喂。齐琅偏过头去不理他。
“哎,你乖点。赶紧把身子养好了,我还要找你算账。来,把水喝了。不然我用嘴喂你。”
他耍起流氓来,齐琅一个面皮薄的哪里扛得住。涨红了脸囫囵把水吞了。这一急呛进了气管,蓦地咳了两声,李渐怕他牵动伤口,连忙托了他的脑袋。后脑壳放在手心里,暖的。
齐琅盯了他一会,盯得李渐有点发凉,心说我又干了什么错事不成。
“为何救我?”
他虽还不能出大声,也没力气把句子絮絮叨叨地像李渐一般说得又绕又长。可李渐倒是听得真切。
“还问。都这样了还问,我刚才那么多话算白说了。”
他兀自有点恼,想着齐琅一辈子是不会可怜他这点心意。更别指着他回应了。李渐微微叹气,把壶里剩那点水自个喝了,口里都是淡的。
“既然你救我,”齐琅喘匀了气息,“那我也告诉你个事。”
李渐闻言回了头。
心想还不赖,守了他个半死人这么多天,眼见着好像要有点回报。
“七年前,我是想杀你那三个兄弟,也派了人去。”
他屏息等着他说下去。齐琅声音也小,屋子里一下子就毛躁地安静了下来。
“我也在乎你的命。可你身边那些人,死几个我都无所谓。”
他又停了停。
“只是人已经先死了。不是我干的。”
齐琅没力气往后接着讲。其实三句话的事情,背后哪有这么简洁。
比如说,他觉得自己那时对李渐确实有些溺爱了,没来由地就觉得这种关系危险。心里其实是越发抗拒的。发现那三个人没等自己动手就先死了的时候,真的有些恐惧,因为还有人要这三个人的命,既不是自己,肯定也不是李渐。这个人物是冲着李渐还是自己来,都没人知道。
事实上这些年来,他一直没放弃追查那三个人的死因。不是没查出些端倪,只是越往下查,他心越冷。渐渐地也就搁置下去。强迫自己不去想。
李渐那小子数度追问自己是不是自己杀的人的时候,不是没想过像如今这般冲口而出告诉他真相。可他每次从那小子眼中读出那些怒火,自己心里也跟着火气升腾,偏就是看不惯他为了那些人与自己纠缠。齐琅讨厌与别人解释自己,最讨厌与李渐解释。想你既然认定我为凶手,那我就是凶手吧,又有何干。
李渐这下倒是真愣了。
当日齐景与齐琅的对话,他是听得分明的。可是事到如今,齐琅根本没必要特意跟他说谎。他只好扯个凳子坐下来。李渐不是胡思乱想的人,跟齐琅比,这绝对是优点。他喜欢有问题就问:
“可你那日与景伯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哪日?”
齐琅偏过脑袋去一点,看着他。
“你和景伯说,你差了罗庭去杀人,尸体扔回齐家,做个戏。我不是傻子,一看那么大破绽的手法,必不会怀疑你贼喊抓贼……哦。”
他说着说着恍然大悟的模样,被齐琅看在眼里,有点想笑。
“原来如此……那三个尸首不是在你齐家被发现的。我就说,你怎么会让编好的剧本出岔子。”
“你这小子,竟学会了偷听。”
“我不是故意的……”
李渐挠挠脑袋。样子煞是心虚。
齐琅却想到了别处。原来他早已认定是我干的,既然如此,为何还三番五次地跑过来问我。
“李渐。”
听见他名字,李渐赶紧应了声哎。
齐琅心说你何时这么听话了呢。
“那日城门口,我杀了你多少人?想来有……二十来个?”
李渐就大大地叹了口气。
“我看你真是杀糊涂了。八十三个,个个都是数一数二的精兵。好几个前一天夜里还跟我一处喝过酒。也是,没点本事的谁敢趁你发疯的时候过去招惹。其实还应该再添五个,”他指指自己胸口,“我一个顶十个,你一剑去我半条命。”
齐琅眼梢带上点苦笑的意味,你这就去了半条命,那我现在这样得去了多少命:“少了三个,多了八十三个。你是不是觉着,这买卖亏大了?”
“不打紧,你守城门的不少人头也叫我拿下了,彼此彼此。要从七年前开始算,还不一定谁亏。”
“那,一定是你亏。”
锅子上烧着粥,火苗子擦出点声音来。
这才发现煮饭的香味一瞬间让人有点恍惚。
齐琅想一对仇敌在悠哉地数着谁杀对方的人比较多,这可真是绝无仅有的稀罕事。那些黄泉下游荡的亡魂真真不知道有多冤。可这就是宿命。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出了这间草庐,他们还是敌人。
李渐却是绝不肯考虑那些麻烦事的。他把身子探过来,说琅哥,你忍着点,该换药了,这事得我来,你别慌张。
齐琅别过头去。
“无妨。我这人还有哪,是你没看过的。”
李渐听着那话虽然带着怨气却也暧昧得紧,不由得喜上眉梢,于是大剌剌地说:
“琅哥,等你这番好了,我们出去再在一处,还像以前一样,不打了,可好?”
你就为那三个人不是我下手杀的,就不顾你兄弟们这么些年追随着你取我晏阳城的情分了么。
齐琅心下动容。明知世事无情,此刻却也只应了一个“好”字。
许是能骗一段天真日子回来。
就是不知道,能骗上多久。
十一
陆琮是在四月初三收到罗庭的书信。此时距那场战事,已过去了几日。
大意是说,齐琅并不在咸平,同时,李渐也不在。李渐军现在管事的是个姓胡名瑶的姑娘,并没有为难罗庭。还告诉他那时齐琅伤得很重,不宜长途跋涉,李渐一直守在他身边,见士兵早没了战意,命胡瑶带大军先回咸平休养。
罗庭写现在他正在赶回晏阳的路上,大约初三晚上便能到。李渐与齐琅在哪里无人知晓,只是大概清楚,他们俩是在一起的。
陆琮莫名地就从那封书信里读出苦涩来。
看样子,与齐琅当日说的相同,李渐真的是完全不打算要齐琅的命。正相反,可能还怕他没命。陆琮只道那两个人的关系不过就是从兄弟,现在看来,说不定还有内容。
一想可不今天就已经初三了么。陆琮上了城门看着从咸平来的方向,又传人下去在晏阳城附近搜索李渐二人。如果真如信中所说齐琅伤重,那他们便不可能跑得很远。
这二人这边。
他们原本都不穷,月望山上又什么都有。可是日子仍然过得很辛苦。
给齐琅换药是一件特别折腾的事。况且李渐自己也伤得不轻。最开始齐琅想在缠绷带的时候搭把手都搭不上,李渐只能一边叼着布条一边自己缠。这也没有办法。齐琅的左手臂上有三条斧子砍的伤口,倒是没伤到骨头关节,不过要长好也没那么容易。
其实齐琅已经无所谓了,他好到可以不用李渐陪着去出恭就已经很满足了。总体来说,他们之间是没什么秘密。然而生活忽然事无巨细地要对方照顾,这心理落差一时半会也不是一般的大。
一些小伤口陆陆续续地结了痂,齐琅蛮欣慰。他实在是不忍心看李渐每次换药时候的那个表情,皱着眉,有点心痛,有点哀伤,唇线都紧紧地缠在一处,眼珠子细细地盯着他的皮肤,不时地问两句疼吗。齐琅叹气说你不必那么在意我,松点紧点又有何妨。李渐抿唇,说有几道疤怕是落下了。齐琅笑由它去,我又不卖身。
折磨人的换药时间毕竟是短点好。
李渐煮饭的手艺尚说的过去,不至于夹生带血,也不至于火大了烧糊。刀工肯定是长处,瓜果切得均匀喜人。味道么基本每天都不一样。于是齐琅稍好点能坐起来的时候,也过去指点他两句。何处热油,何处放葱,渐渐就有了起色。李渐说看不出来你还挺会做饭。齐琅看着灶台,有点发愣。
“其实也没做过,就是你娘做的时候,在身边看着,记住了。”
李渐切菜的手停了一停。再切的时候下刀好像更温柔了些。
李渐伤势见好,没过两天活蹦乱跳的跟没挨过那一下子一样。齐琅心说年轻人就是年轻人。他也不是没看见,那小子目光闪闪烁烁,时不时地带点火热。
四月十五。那天晚上月光灿烂。李渐烤了一条有史以来最成功的鱼,玩心四起地就要喂齐琅吃。齐琅说你别闹了,好好坐下来。李渐就一脸不乐意:“这有什么,你昏成死人那两天还不都是我喂的。”齐琅闻言就觉得脸上烧的慌。
“我吃我吃,你坐下来还不行么。”
齐琅觉得自己简直是恳求地看着他。李渐细细把鱼刺挑了,筷子夹着送到他嘴边上。齐琅一个没留神,一点油从嘴角滴了下来。下意识抬了左手,肩膀疼得直抽。还没来得及换右手,就看李渐的拇指伸过来,把那点油蹭了下去。
手指上那点拿刀磨出来的茧是暖的。
李渐忽然开口,表情正经慎重:
“琅哥,我从来没想过哪天能和你这样两个人过日子。竟然这么快活。”
齐琅看着他。草庐门敞着,晚风暖暖地涌进来。月光在李渐那双眸子里映成了星子,极亮。齐琅想自己毕竟是老了,对于这般天真,一时竟堵得说不出话。脑子里俱是些煞风景的东西。想着半个月过去,约莫罗庭或陆琮也该找着他们。偷来的时光不知还有几日。
可他对李渐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这一场折腾下来,更是如此。以至于此刻只是沉默在那里,不发一言。
李渐见他不说话,压下身来衔了他的唇。
齐琅把叹息压在了喉咙里。任他吻着。那吻的触感与梦里相同。他闭上眼睛,仿佛就能看见那些年少时的好时光。
待到两个人从彼此肺里都抢不到更多空气,李渐终于恋恋不舍地放开他。喘了一会儿才把气息调匀。齐琅觉得哪处伤口正隐隐作痛。对上李渐的那对眼睛,瞳孔深处都是极温柔地,在看着他。齐琅一时被那目光抓住了,挣不开。
“你可知道我比你大八岁。你可知道我们都是男人。你可知道我们是敌人。”
齐琅轻声问了他三句。
李渐就说。
“何妨。”
齐琅想,自己许是有过天天把“无妨”挂在嘴边上的日子。如果有,那肯定是记忆里都难以挖出来的以前。
毕竟是,太难了。然而身上这人把他放在怀抱里护着,这份安心温暖得像是假的。齐琅决定天真一次。
一晚上。
他一只手不怎么能活动,还有些绷带不能拆。李渐把他放妥帖了,抚摸着那些暴露出的疤痕,嘴唇凑了上去。齐琅问他,是不是很难看。
李渐摇摇头。
“不是难看。行军打仗的,谁对伤痕不是习以为常。只是看到它们,就会想起兵器割上去的情景,有的,连撕破皮肉的声音都能听见。”
“何必讲得那么吓人。”
“你都不知道,你杀来的那天晚上,伤得是有多吓人。衣服粘在血肉上,看着比割在我自己身上还疼。撕那些衣服的时候,真害怕你会疼死。真的害怕。多好,如今你好好的。我许是要感谢这些伤,否则我们没机会有今天。”
他句句温柔恳切。齐琅便合上眼睛,关住眼眶子里那点湿气。
“齐琅……我李渐,不会再让你受伤了。”那人在自己身上呢喃。
齐琅半夜里醒过一回。
圆月在脑袋顶上,清净地晒进屋子。这山名为月望,确是赏月的好地方。之前他就这么认为。
身边人睡得挺熟。他想转过身去看看他,奈何腰际一阵酸痛。想着晚上是做得太过火了。虽然李渐一直是极担心他的,总在问是否会痛。他领了情,叹气说不痛怎么可能。然而右手环了那小子背脊说你动吧没关系的也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