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句句恳切。
李渐不由得点点头。是了。他没什么可犹豫的。就算他对齐琅有半分不舍,那必定是对齐琅本人,而不是对晏阳城的主人。齐琅不做那个劳什子泷州之主一定更好。若他的本心真的不曾改变,那他自己是说过的,渐儿,你做泷州之主,我替你守着月望山。
李渐吩咐传令兵传下去,午时,即刻放箭。孔滇半开玩笑地看着他,说刀剑无眼,这火箭若是刮到你那齐琅,可怎么办。李渐知道他有意调笑,一副煞有介事的表情转过头去:
“放心吧,他们齐家人个个都强悍得不像话。这点见面礼,小意思。”
或许李渐当真如此认为。
李渐趁着在城里那几天在城里放了不少稻草堆,这事齐琅是知道的。而且个个都放在了无关紧要的地方。大概是他没打算真的伤人。百姓一乱,就想往城门外面跑,运气好城门就开了。最不济也能让大半兵恍神。利用地势之便,确实是乱人心之计。只有一个问题:就算没打算真的伤人,可没多少百姓会领你的情,只当你是在屠城了。这种办法根本不像李渐的作风。
齐琅在脑子里转着。
或者自己已经不得人心到李渐完全不顾忌了么?罢了,眼下解决这事态要紧。稻草堆早就被自己命人移走,少部分烧起来的地方,罗庭已经差人去组织灭火。越快越好。趁这段时间……李渐是想烧开城门的。这么看过去,他的大军并没有出动,还在山上屯着。射击点也应该在山上,开城门对他有什么意义?
如果是我的话——
晏阳的之所以易守难攻,并不光是因为月望山地势险要,耗损体力。而是路线有限,带兵翻山越岭时,攻方兵力会被看得清清楚楚。守方则可以随意藏兵于山间,从山顶未见得能窥得全部。最近十天,罗庭都在紧盯着山上的情况。如果自己是李渐的话,既然情况已经被摸个底掉,会先按兵不动,利用一切可能制造混乱……是的,目前他已经做到了。然后——趁着守兵一窝蜂地跑出来的时候,观察敌军。
很好,李渐,你不愧是你爹的儿子。可是制造混乱的方法有千万种,为何非要大费周章不顾人心地在城里放火?你的兵都在山顶上,是要我开门还是不开门?好在这火是没烧起来的,否则不开门,民怨沸腾。开门,必有小股精兵埋伏在外,混进城里,偷袭,暗杀。要干什么都有可能。
那就休怪我关死城门不理会你了。城外部兵被发现了也不是大事。他李渐对这山头熟,估计心里早猜着七八分,捎带手确认一下而已。
“齐琅,火已灭干净了!”
罗庭风风火火地跑来的时候,脸上沾了点黑烟,煞是可爱。齐琅噗一下就笑出声了,说你快去洗洗。罗庭就喊你还笑,别笑了,城里谣言传得满天飞呢,说火是你齐琅放的!
与此同时,月望山上。
“孔滇,我突然觉得,当初你跟着那百人小队分批混进城的时候,齐琅未必是不知道的。”
李渐在帐子里,喝酒。这一坛子不少,却远没有齐琅那里半壶醉人。反而越喝醒得越明白。孔滇特奇怪的看着他,说怎么可能,一切都很顺利。他齐琅知道了还任其发生,难道是傻子。
李渐说不,他不是傻子,也许是压根懒得动脑子。
“就像那稻草堆。他明明全都发现了。你看这火,根本没烧起来。说不定在我走的第二天,他还没从床上下来的时候就叫人移走了。也许我做了什么,他确是全都知道的。这是绝好的煽动人心的机会,说李渐分明是想火烧全城。但他居然没有这么干。稻草这么明显的用意,他只派人处理了就算完事。而其他的,他未必没看到,却因为没有直接危害,而完全不费心思阻拦。”
“你是说他……厌战?既然如此为何不投降?”
“知道对方有动向而任其发生,这是——与我无关的心态。他根本,不打算认真守晏阳城。”
“这又是何意?”
不知道。若我懂。若我能懂他半分,我何苦坐在这里。
若他对我坦白,我何苦坐在这里。
“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你看,”李渐冲城里努努下巴,“你派去那些人干的不错。谣言这东西,三人成虎。想当初如果不是手底下人愚钝,一点小事说成大事,我和他或许不会走到今天。”
大群百姓从每条路上涌了出来,拥到了齐家门口,举着火把。那声讨的人群汇集自四面八方,看样子是要掀翻天空。群情激愤,互相吼着口号,彼此被激发得更加声势浩大。
这便是轻易会受人操纵的,人心。
李渐和孔滇默然地看着晏阳城里的动静。事情其实很简单。沾了李师映的光,李渐的声望是很好的。晏阳城内外希望他取代齐琅的人大有人在。他只是利用了这一点推波助澜,派人化装成百姓,等火一起,四处放话说这场火是齐琅为了抹黑李渐而自导自演的一场大戏。
琅哥,你看,我跟你一样都不是什么好鸟。现下我突然理解了,手腕,或者计策。七年前我怪你阴毒,现在看来,那时换作我是你也会一样动手,那是成年人不假思索的处理方式。我们之间差的,确实是年岁。
所以我注定看不懂你。
“将军,齐琅出来了。”
孔滇直直地指过去。其实何用他指。李渐一直紧盯着齐家大院的动静。齐琅那一个小点穿了雪白战甲,下身亦是一匹白马,只站在那。那模样,与二月十六他打开城门对上李渐那天毫无二致。乌发高高束着,发尾垂在背后,手上一柄细剑,利落绝尘,不似人间。那些前一刻还义愤填膺的人群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是啊,他再阴狠毒辣,毕竟有那么一副摄人心魂的气魄。凡夫俗子又怎么可能违抗得了。
“确实不是一般人物。”孔滇叹道。
李渐忍不住是有点得意的。又想,自己是在得意个什么劲啊。紧接着那个白点拍马绕过了街道,直奔城门。人群后退着给他让开路。单枪匹马,竟是连罗庭也没有带。然后城门爽快地为他打开了。沉重的吱呀声。白马甫一站定,就看那人稍稍抬起了头。
背后是尚有黑烟的城池,和错愕地不再动作的人们。主将一出,万籁都停在了原地消去了声音。四周是沉寂的,仿佛天地间只他一人。
那人比刚才近了,能看清那张俊美的脸上一横一竖。他没有丝毫犹豫地就把目光对准了这个山头,仿佛早知道李渐的所在。李渐不敢有一点松懈地回望着他。齐琅就忽然展开了一个让在场所有人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笑容。
手起,剑落。一个没来得及回营的小兵血溅当场。是李渐派出去散播谣言的人,还穿着百姓的衣服。
齐琅绷紧了唇线,笑容如同鬼神。
九
后来李师映下不了床,不再指点他练剑了。他说没关系,齐琅,我还能和你聊聊天,不过也没什么可聊的,能教给你的,都教给你了,你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应该不会喜欢跟我聊天吧。
齐琅可劲摇头,说我要和表叔聊。
他每日来到李师映床前。胡渐看他来,会去给他拿点心。有时候他也逗逗小李渐。肉乎乎粉团团的,好捏。李渐小时候乖,见着齐琅就乐。李师映笑得很舒畅地说这孩子是真喜欢你。
齐琅说表叔昨儿个那个问题你还没回答我呢,我爹非要叫我去帮他磨刀,耽误了。
李师映说那个啊,你问被逼到了绝境该当如何?
是啊。齐琅点头。假如对方兵力勇猛,地形熟悉,脑子好使,偏生又是人心所向。而自己被逼到了最后,众叛亲离,孤单,绝望,此时该当何如?
你这个总在考虑最坏情况的毛病啊,得改改。李师映教训着他。人呢,活着还是要乐观些。对方不是神仙,破绽总是会有的,要耐心找。不过假如真有此等人物,真到了那个关口。
——是我李师映的话,大概会一个人冲出去,杀个痛快吧。
——不过齐琅,你不要学我。还是去投降,活命几率比较大。人有命在,什么都会回来。
大概会一个人冲出去,杀个痛快吧。
表叔,也许我们真的是一种人。
将士纷纷后退。因为对面那一人一马,是罗刹。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起初还有人心存侥幸地想要去射那匹马,弓还没张满,已经身首异处。颈子上热血喷出来,齐琅的衣甲上都浸满了红。到了后来,谁也分不清那上面有多少个人的血,又有多少血是齐琅自己的。
到了此时,孔滇吩咐的什么不许伤他早已没了用。不抱着同归于尽的杀意上前去,根本不可能带着命接近那人分毫。——他是真的抱着将自己的命砸在这块土地上的觉悟,所以斩断了一条又一条他人的性命陪葬,不留丝毫情面。红着眼,一直杀了一条上山的血路。
孔滇看得又气又急,叫嚷着让身边的兵都扑上去。李渐手一横,说罢了,白白损耗生命。
那是一代名将齐景的儿子,生来,就是带着战神的魂魄。再熟谙兵法,心智深沉,气质出挑,也是天生就要在战场上索命的。
他上了马。孔滇喊你要干什么,他现在杀红了眼,你一个人怎么扛得住。
李渐回头看了他一眼,说只能我扛。
一路冲着齐琅而去。
“清醒了么?”
李渐左胸到上腹的一道大伤口,差点就伤到了要害,血流如注。他也不在意,脱个半裸坐在那叫大夫就这么给他上药。应该是很疼的,可是他心里此刻冷静得过分,竟然连疼都觉不出来。
在他对面,那衣甲都染成红的人被死死绑了。
李渐说你们给我绑松点,杀了我那么多人,现在哪还有那个力气反抗啊。然后他又问了一句:
“清醒了么?”
齐琅闭了眼睛,不理他。
“以前你跟我说,我爹教你,敌人不是神仙,再完美也会有破绽。”李渐见他不理自己,也不恼,就自己一个人说下去,“你确实是个很厉害的人。你知道我的破绽就是你。”
齐琅的睫毛颤了颤。
很美的长睫。
“我李渐确实是个粗人。你爱说的。”李渐长叹一声,“能伤我心伤我身至此,全天下也只你齐琅一个。”
大夫上完药,正要走。李渐说你等等,然后指指齐琅,你给他看看。
老大夫身子抖了一下。
李渐说罢了罢了,把药和干净布给我留着,我给他看吧。
如获大赦般,大夫赶紧退出了帐篷。
帐篷里只剩两个人。
摇曳的烛光颤巍巍的,似是也有点害怕。
杀起意的时候不会觉得,一旦静下来,身上承受着的,大概是几倍还回来的疲劳和伤痛。
李渐碰了碰齐琅的手,然后是脸,脖颈。
碰了就知道,统统是一丝力气也不剩了。
他就叹息说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你不在乎晏阳城死活的,你知道,我也知道。
可你干什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他把绑着他的绳子一根不剩地全解开。齐琅连坐也坐不住,差点掉下去。李渐赶紧撑住了他的腰。却听见那人喉咙里一声微弱的呻吟。
背上有伤。
李渐在心里骂。傻瓜,你这傻瓜。他想解开他身上的铠甲扔到一边去,越着急,手越不停使唤。那边还想着别再碰到伤口,就更手忙脚乱。好不容易对付完了铠甲,里面的景色更是惊心动魄。内外衣被血染透了。内里则是直接粘在了伤口上。都是实打实的刃伤,看得李渐都替他疼,比自己还疼。忍不住痛骂起刚才绑着他的人。
李渐说妈的,你给我忍着点,这衣服得撕下来,忍着点,齐琅,别死啊。
他把额头顶上去。
鼻尖蹭着鼻尖。
唇也碰上了。对面那双唇,干燥冰冷得紧。他就伸出舌头去,小心翼翼地舔着。齐琅的喉咙似乎是动了动。
“对,我在吻你。我在趁人之危,强吻你。”
他轻轻说。
“你只管专心反抗我,不要叫我吻到就好。其余事你不要管。”
李渐耐心地,噬咬着齐琅的下唇。然后心一横,手上就动作了。
布料剥离血肉的声音。
怀里人的肌肉一瞬间全绷紧了,只发出一声干涸的呜咽。
这一日是三月二九。月亮是没有踪影的。
史官会写,其日,李渐第一次攻打晏阳。施火计,策反人心。
然城主齐琅单枪匹马深入敌营,一己之力,杀敌不计其数。李渐掳得齐琅,大将罗庭守城,晏阳仍迟迟未破。士兵为琅气势所震,士气低下。
记史之人惜墨如金。而其后的故事,或要慢慢道来。
胡瑶与孔滇守在帐外。起初胡瑶还竖着耳朵仔细听着帐内动静,生怕李渐有个万一。孔滇说别听了,齐琅那家伙伤成那样,能还醒着就是奇迹了。
胡瑶拿了个桃树叉子在手里比划。一圈一圈地甩,香味也一圈一圈地转。神色里满满地写得都是担忧。
“将军在想什么……那人的命握在手里,想怎么办便怎么办,想要什么便有什么。如今这是在干嘛?”
孔滇心说姑娘你有所不知,你家将军什么都可以不要,就是不能没有那人的命。你这回可是真真爱错了人。
他们一同往城里的方向看去。此刻那边也没有响动了。一天下来,大家都是累。百姓也早已各自散去,躲回家里闭门不出。城墙上还有个人毛毛躁躁地转来转去,应该是李渐口中的那个罗庭吧。
陆琮说算了,罗将军,别气了。敌人那边没有动静,大人这回指定还活着,你看这一切的剧本,不都跟大人算计好的一样么。
“你懂什么……”罗庭忍着不把气撒在陆琮身上,“我知道他是死不了,我是气他瞒着我,还叫你拦着我不准去救他。”
“我知道我知道,将军是气大人不爱惜自己,”陆琮好说歹说着,就想着将军啊你可别再在这转下去了,打哪来支冷箭咱俩都有性命之忧。“大人也知道,将军若是不管了,这晏阳城十有八九也就没了。将军若是还管呢,指定扛得住李渐那群孬兵,他也不算白白牺牲——”
“——我呸呸呸。什么牺牲。你说的,人还没死呢。”
“是是是。”陆琮赶紧改口。“将军啊,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咱还得等大人回来不是?好歹去歇两个时辰吧,将军。这哨我给你放着,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哪能累坏了呢。”
罗庭终于是停下来不转了。
陆琮看他这脸色,心想这回可真真是大事。齐琅大人啊你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将军……许是挂念着大人?”
罗庭那眼光像是要在陆琮身上剜出个洞,吓得陆琮抖了一下。
“废话。”
罗庭闷闷地说,转头急匆匆地下了城墙。
陆琮心说,哎,将军这莫不是害羞了。肚子里憋着笑转过身去,闲闲地站定,盯着对面的山头。嘴里衔根草毛,摇啊摇的。
他一下子没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对面的帐篷渐次矮了下来,将士走来走去,好不忙乱。
这是要——
“……收兵了?”
十
瞅见李渐还是少年模样。赤条条地,在潭水底下洗澡,逗鱼玩。溅起的那些个水珠子含着亮,就泼到齐琅脸上来。胡渐说,别闹,这么大人了,还那么让人不省心。齐琅就在旁边笑,说没关系婶婶,这不正是爱玩的时候么。胡渐说你可是要把他给惯坏了。齐琅低着头,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
“表叔去得早,就当我……替表叔惯惯他吧。”
胡渐拍拍他的肩膀。
正看见李渐从池子里爬上来,随便往腰上围了块布,甩甩一头水冲着他们跑过来。湿乎乎地直接往齐琅身上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