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李渐如梦方醒般猛地直起了身。心想我这是在干嘛。
罗庭张满弓的手捏得骨节发白。
他是武人,基本的警醒还有。断不可能放齐琅与李渐单独相处。早早守在对面楼上的角落,透过内殿大开的窗子紧盯着这面的动静。李渐敢有一丝不妥,这箭至少废了他一条手臂。
刚才李渐迫近齐琅时,差点就松了手。
现在知道那小子不是起杀心,可是让这一箭钉上他脑门子的欲望比之前还强烈。
他强压着,收了弓箭。皱着眉看见李渐把扔在一旁的大衣拾起来,覆在齐琅身上,一步快似一步地出了内殿,又急匆匆地向大殿去了。
罗庭心烦意乱地想走过去叫齐琅起来。
没想到李渐甫一消失,齐琅那边先动了动。睁开眼半晌没起身。
神色清醒,全不似睡过。
四
到了晚上,云还是压得低,阴恻恻地不见月亮。
齐琅叫人烫了壶酒,李渐慢吞吞地来了。待到罗庭也到,桌上菜刚好上齐。齐琅玩笑似的看着他,说来得正是时候。
罗庭瞥了李渐一眼,对方也恰巧在打量他。看了一眼罗庭就觉得,他跟这黄毛小子指定不对付。然而也摆了一张平常脸坐了下来。
齐琅冲罗庭扬扬下巴,对李渐说,罗庭,我兄弟。
李渐那边自是不用特意向罗庭介绍。三个人就围着一张桌子坐。齐琅扫了一眼,明显觉着剩下两个人脸色都有点微妙的不对头。李渐应该是做贼心虚。罗庭那边……常年在暗处护着自己,怕也将晌午那光景看了个分明。齐琅心说我这当事人还没怎么着,这二位倒先火爆起来了。
有那么半炷香的时间,谁也没说话。最后罗庭先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地擎起了酒杯。
“李将军的扫除工作,可是做得差不多了?”
这一问问得毫不客气。
李渐见他冲着自己来,心想齐琅身边的人都不是善茬。何况这位,想想还真跟自己有莫大过节。他倒不担心罗庭其人,就是齐琅今日叫了他们两个陪着晚饭,真真看不出是有什么用意。只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也举了杯子,略略一敬,自己兀自喝了。“托福,今早上已经收拾完。”
“那可真是好。”罗庭完全不掩饰,语带讽刺,“怕是以后李将军进了城,打算就在我们内殿住下?”
这话是含沙射影地说他居心叵测。李渐想你夹枪带棒也就罢了,我打你晏阳,是跟齐琅俩人的私怨也好,国仇家恨也罢,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多嘴。想到这就有点气。李渐有个坏毛病,气得越厉害,越要摆出一副笑脸。他笑吟吟地把酒杯放下,眉眼间全是年轻人的纯真:
“那不好说。若说喜欢住、住得舒坦,可还是旁边琅哥家里那间厢房。”
他把“琅哥家里”四个字咬得极重,饶有兴味地观察着对面姓罗的脸上的颜色。罗庭长了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双目有神,典型的武家儿子。此刻那黑脸被气出了血色,看得李渐好不快活。
“一个人来,住哪都行。一万人来,晏阳城不敢收。”
齐琅不想听他们俩斗嘴,澹然地把两边话头都堵回去,算是各打五十大板。他自己吃自己的,表情也没什么变化。一会儿回头叫丫鬟去再添半碗饭,丫鬟赶忙点了个头摇着小碎步去厨房了。
“之前就觉得,”李渐看着那犹如惊弓之鸟的小姑娘走远,斟酌地开口,“这城里的人,是否都怕你?”
“那你要去问他们。”齐琅似是并不在意。
一顿饭别别扭扭地吃完。罗庭恨不得全天候守着这边别出一点乱子。可他毕竟住得远,李渐又是干脆睡在齐家的,一时罗庭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齐琅看出了他的为难,说你别那么紧张,他住我这四个晚上,要动手何苦等到现在。
罗庭心道哪光是怕他杀你呢。一时咽了下去,没讲。
后半夜起了风。
李渐被窗栅的吱呀声吵醒了,起床打开门。碰见雪花从屋檐上迎头往下掉。脑子里转了转,兵力月前大多都跟着他回了咸平,粮草也够,一时半会还冻不着。心一放,专心欣赏起眼前的景致来。
行军时很怕下雪。以前看到文人的赏雪诗就头疼,都是一群没见过世面的书呆子,只顾着自己好看。如今在晏阳城里,不得不承认确实是好看的。
待雪彻底开始下,风也就慢慢停了。城里人都在睡觉,高高低低地露着些房子在天际线上。雪花飘下来没有雨点子那么大响动,黑黑白白的,是彻底的安静。安静得令人有些错觉,仿佛他的确是生于此长于此,地道的晏阳人。
他的确是晏阳人。即便算上七年来在咸平的日子。
离开晏阳的那时是晴朗的,晴朗得仿佛一切血案都可以不作数。
李渐烦躁地皱紧了眉。到了这个当口,才觉出自己的确是在头疼,脑门子上血管突突地跳。酒也喝得不多。往年一大坛子酒酿往下灌,也没这么大后劲。若说是勾起往事,则更不应该了。
往事无非是——他气急了,擒着那人的衣襟,气红了眼嘶吼着嗓子问,唾沫星子怕是溅了那人一脸——是不是你干的?
那人被他压在身下,强撑着掰开了他的手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冷冷地说是又如何。
然后那人遣了侍卫,看都没多看他一眼。
“今日没有虾饺,何苦还是不睡。”
李渐被这把声音叫回神的时候,看见齐琅站在正房前面。虽然尚在屋檐之下,身上毛皮下摆却嵌着白。像是站了有一会,被方才的风撩的。
李渐迈开步子走了过去。雪花糊了一脸。
“彼此彼此。”
影影绰绰地,齐琅的面容半真半假。他身上该是上好的貂皮,黑得发亮。相形之下一肩黑发也毫不逊色。脸色是白的。往那一站,像是融进了雪中黑黑白白的景色里,像是要跟着雪一处飘走。李渐看着,头顶上似乎又疼了疼。现在他确定是冷风吹的。
齐琅大概是没想到他会就这么走出来,恍惚中没说话,只瞅见对面人一身单薄的藏蓝罩衣,大概是睡了半截起床,临时起意披上的。那蓝色其实不很显眼,但莫名的,就从那个雪白的视野里隔出一整块,居然是如此鲜明。他想他错了,其实那孩子除开了脸,并不十分像他爹。
李渐走到距他一步的地方停下来,一个在屋檐里,一个在屋檐外。一个略有些愣,一个顶在大雪中。李渐就把心一横,想有什么就说什么吧,趁着雪劲酒劲和没睡明白的劲。开口之前他不是没有犹豫过的,可是脑子里也就那么一句话,是不是你干的。
“是不是你干的?”
齐琅听他开口,李渐唇冻得有些发紫,说了什么,应该是极清晰的,似乎又没听真切。对面又重复了一句,是不是你干的。他一瞬卡了一下,终于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他想,这个问题的答案应该与七年前不会有什么不同。但他却再没办法与那时一样紧盯着李渐的眼,把目光放冷。因为那张脸,清清楚楚地是李师映的影子。清清楚楚地说这是李师映的儿子。他不能对着李师映狠心。
“是又如何,”
“不是又如何。”
齐琅掉转了身体。此时回了屋子,只白白显出心虚。他又全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对方却不肯放过他:
“别再糊弄我。”
李渐终于还是缩短了那一步的距离。齐琅蓦地觉出一个人携着火辣辣的凉气就逼近了他的后颈。吃惊地没来得及回头,李渐已经死死地押上他的背。他一身的雪花都不曾化掉。湿的,沾得两个人都冷。齐琅听见了簌簌的摩擦声。李渐好像直接把那件染满雪的罩衫脱了甩到身后。然后一只手突然覆上了齐琅的唇,指尖是一样湿冷的,手心却火热。
李渐替齐琅踹开了正房的门。把他的后背连着全身一并押回了房里。反身闩紧了门闩。接着齐琅的背撞上了门板,他被钳在李渐的身体和门之间。李渐松开了压在他唇上的手,透了冰花的发梢下面眼神像能喷出火来,他压低了嗓音:“是,还是不是。告诉我。现在你说什么,我都信。”
齐琅想,他们是没机会的。
他说,你放开我。
他想同以前一样,去掰开李渐的手。只是对面已经不是少年,力气跟身量都不同往昔。自己是被死死地锁住了。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没反应过来李渐在做什么。
那双眸子的色彩好像都在变深。而自己的腰襟竟然刺啦一声被扯破。
五
李师映对他说,齐琅,你是个有才能的孩子,只是万事记得让自己快乐些,切莫失了本心。
那是李师映像他现在一般大的时候对他说的话。他还说,齐琅,有时候我看着你,就好像看见我自己小时候。
齐琅那时听不大懂,还问他,意思是不是说我能变得和叔叔一样。
李师映就笑他,变成我有什么好。
那笑是温润的。智将风采依旧。一池子春水都跟着明亮了起来。
人生里第一次认认真真喜欢的人,未必是喜欢。大多数时候,是憧憬,或崇拜。只一眼就被吸引去了目光。只一眼便再也移不开视线,不愿再看往别处。虽然有些时候,喜欢,憧憬,崇拜,他们之间的界线未见得有那么分明。
齐琅知道自己是极憧憬李师映的,憧憬到被李师映本人说自己与他小时候相似时,心中无限自豪。
若能变成那么精彩的人,就好了。
若能像李师映一样。
“你知道自己现在在做什么吗?”
不是没有怒气。尝试着挣开对面人的桎梏,却在挣扎之前就知道自己会失败。因为那张与李师映同模刻出的脸。斜飞的两道眉,绷紧的唇线。更年轻。此刻被凶狠欲望攫取的脸,比记忆里生动千百倍。不是没有错觉。可是心里还在谨慎提防着,生怕这一错觉,就陷落到了哪个不可挽回的地方。
齐琅的双手被自己的腰带掐在椅背上。那小子是行军练出来的,打结打得又准又狠。手上没有硬物,他几乎动都不能动。一对膝关节也被李渐的两只手卡在虎口里,紧紧限制住身体,腰和髋关节都使不出力。——他几乎要放弃了,偏生李渐并不理会他的怒气,还补了一句,“别动,否则我只能来强的,你会受伤。”
他想,这实在是太悲哀了。赤着身体被小自己那么多的毛头小子摆布。若你真是李师映,也就罢了。竟然还顶着那么一张脸在眼跟前晃。他的身体反应相当诚实。诚实到连李渐都吓了一跳。齐琅心说,这没办法,这不是我能控制的。为了表明自己没有输个精光,他甚至还强笑着问李渐,“怎么?没见过?我看你没跟男人做过吧?”
话一出口他就有点后悔。主动权在那小子手里。他狠狠地顶进来,自己就被窒息和疼痛压迫得苦闷。最后齐琅不去看了。合上眼睛,颈线绷成直直的一条,喉咙上下滑动着,把一丝声音都掐灭在胸腔里。
李渐觉得心里那股邪火根本没有消。
他自己都快虚脱了,遑论身下人。可还是不满足,根本不能满足。齐琅轻轻说,够了,这不是你要的,你不会满意的。李渐已经不需要再钳着他,齐琅连大声说话都没了力气。想必是很痛,一直都不时皱着眉。李渐问他,冷吗,我带你去洗洗。齐琅不出声,默许了李渐的所有动作。他只说,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
他真的不再看自己一眼。
李渐突然就觉得心灰意冷。想我这都是做了什么。
怕什么,反正是敌人。
不,我来不是为了这个的。
我只是想问他真相,爹的真相,死去的兄弟的真相。
怎么回事,怎么变成现在这样。
他替齐琅穿好内衣,被子掖严实了。齐琅完全不为所动,垂着眼皮不肯抬起半分。李渐收了手,这一次不可挽回。他的眼眶发热,没来由的。
他想自己得说句话。也许今儿个离开了,一辈子都不在有机会和立场再对他说话。于是立在屋子中央半晌。四周安静得令人毛躁。
“我总听娘提起爹。他们都说我长得极像他。可我听着听着,就觉得不可思议。因为我和我爹的性子完全不同。而我爹,听上去……只让我想起你。”
“听上去那么像你。”
李渐出门时天已泛白。雪下得一样大。分明是与半夜里一点变化也没有。视野里还是那么黑黑白白的。尽管屋檐下少了一个黑黑白白的人。
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不曾改变的模样。
这场雪,下了两天没有停。
到了第二天傍晚,齐琅算是撑着罗庭的手离开了屋子。
罗庭咬牙切齿的,说再叫我看到那小子,一定杀了他。齐琅不接他的话。想着发生了什么,罗庭许是能猜上八分。可剩余二分只有自己知道。那二分便是自己活该。
放他进城的是自己。把他放在家里的是自己。大半夜的,非要看什么月亮,吃什么虾饺,是自己。
下了雪,见他踟蹰其间的样子,非要去搭茬的,也是自己。
齐琅不得不承认。他是真的陷入错觉了。他想表叔啊表叔。原本你死了,我以为自己会为求而不得的孤单而自豪。又或者那时我太小,所谓憧憬在现在看来如同儿戏。可为何被你儿子略一挑拨,这错觉迸发出来,竟不可收拾。
李渐临走时扔下的那句话,久久盘桓不去。
听上去那么像你。
一定是崇拜得太久。不知不觉,就学了那人的神采。想要镇定的,内敛的,临危不乱的,运筹帷幄的。羡慕着,向往着,那个传奇般的男人,那个……故事。
就算清楚自己如絮般芜杂荒乱的内心,可在他人看来,是否已经有一点相似?那小子的一句话,居然让自己有些慰藉。
或者……其实只是孤身一人的时间太漫长。
看见那小子身上一点和自己相同的血脉,就忍不住想要亲近,想要……真心实意地当成弟弟。想着爹当日抱着尚是婴儿的李渐时,那眉飞色舞的神色。
是天气让人变得善感了吗。
这场雪拖拖拉拉地下到了三月才算完。太阳终于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出来了。
传令兵气喘吁吁地跑来说,约莫一万士兵刚刚过了江,看样子,是直奔着晏阳城。江上单将军没拦住,已经战死。
齐琅想这一天终归逃不开。他明知答案,还是问了一句来者旗号。
“是、是咸平李渐!”
四下哗然。小批人热忱的脸,后悔着当初没在李渐来时绝了此人性命。
齐琅知道自己是不会动手杀他的。
因为是李师映的儿子。这个蛮不讲理的理由。
齐琅走进家门的时候,发现正房门口小一尺的积雪正慢慢融化。底下原埋了件藏蓝罩衣,此刻露了出来。面子上全是雪水,润润地泛着阳光。
六
已经开了春。
一柄桃花在自己面前悬着。李渐耳语着对胡瑶说,不如我们今晚在这里过夜。
这话单听着让人误会,胡瑶直接羞红了脸,吩咐着副官传令下去。一万将兵,就地起营。好不容易等脸上血色褪了,回过头来问这是哪里,草长莺飞,看着甚美。
李渐微微一笑,说此地名为月望山,和平时,晏阳城里人都爱来此赏玩,而到了打仗的时候,又是居高临下,再好不过的据点。
他们方才在这据点退了三千罗庭军。此刻将军事要地尽收囊中。山上桃花分外红,怕也是有人埋在底下养着的。对着胡瑶一个姑娘家,李渐把这句话吞下去了没说。
胡瑶是胡渐的远亲,原是住在衍州。后来听说胡渐带着李渐回了咸平,就从衍州赶来了泷州。带了不少钱财救急。李渐便把她当亲姐姐一样待着。
孔滇来报,说一万余人已安顿好了,暂时没看到晏阳城里有什么动静。李渐点点头,叫他们好生把自己喂饱。太阳快要落山。胡瑶见他并不想停下来歇息,问要去哪里,要不要自己跟着。李渐说你歇着吧,我在这摸爬滚打长大的,就想一个人走走。晚上不必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