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琉泉微侧过一点身,显是专对着裴冷枢讲的,“有人欲买玄冥教教主冷玄的项上人头。”
虽是坐着,裴冷枢却忽然有种要是去重心而跌倒的错觉。他缓缓移过手握住椅子上的扶手:“是什么人?”他却不知道自己说出这句话时声音的颤抖。
季千骁皱了皱眉:“你先听她讲完。”
裴冷枢往椅子后头坐了坐,点点头,流露出一丝歉意和些许不安与焦躁。
只听琉泉继续道:“玄冥教与寒水教余孽勾结,名声日下。若说有人欲取冷教主性命,不是今日也是明日了。玄冥教教主每逢霜降都会闭关三个月左右的时间炼制毒药‘霜绛’。此间,取其性命自会轻松许多,但却是要潜入玄冥教中。裴公子适才所问是何人,这确是连我也不知道。南边负责交接生意的说是一只镖将纸钉在柱子上的,应是那人不想露面。”
裴冷枢低着头一字不落地听着,久久却发现指尖酸的厉害,才反应过来竟是一直用力捏着扶手。
季千骁坐直了身,看向裴冷枢。心中反复思量了一会儿,道:“放心,不会让你回去再寻机会杀了他的。你想说什么便说吧。”
裴冷枢牵强地笑了笑:“我自然没什么好说。”
“那就好。”季千骁似乎紧绷的弦都松下,身子往后一靠,“我怕你会接受不了,还想着先知会你一声。这样,碧陌阡落,你们两个配合应该没问题吧?”
碧陌阡落双双站起,两声道:“是。”
这一声干脆利落,却在裴冷枢脑中响了好久。
石桌上的酒杯白日里已给收了去,今夜无酒相陪,更显落寞。
缓缓移步到塘边,席地而坐。塘中的鱼看得不清晰,只水面泛着些波光才显得四周不那么死气沉沉。
裴冷枢一手扶上胸口,触到一处轻柔。
那是一块锦帕,当初跟师父在乱石堆里捡到冷玄的时候就在他怀里了。现在却是在自己怀中。
他不敢想象若是冷玄不在了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本一直觉得两人在一起才是最好,那日自己默然离开,再到如今两人没再相见已足足一年,自己却也能平平淡淡地过来。
也是,自己已是个“死人”,他又怎会再花什么心思为了跟自己见上一面呢!
心有不忍却无法说出。
因为,江湖人称,玄冥教教主冷玄,心狠手辣,薄情寡义,作恶多端,与寒水教狼狈为奸。
因为,季千骁说,这种恶人,你不去杀,自有人杀。
因为夜刹,无辜之人尚且下过狠手,又怎会放过这人人欲杀之而后快的冷教主。
裴冷枢捏紧了那块锦帕。
“哟,睡不着吗?”一个声音闯入,打乱了裴冷枢的心绪。
是阡落。他已收拾了一下午的行李,不日便会上路。
“睡不着。你怎么这时候过来这里?”
阡落在他旁边坐下:“激动啊,又要出去杀人了,还是个教主!”说罢两手撑到身后,长长吹了口气。
裴冷枢静看着水面,不动声色将拿着锦帕的手向下移,落在身子的另一边。
“裴大侠,这冷教主,是你什么人啊?”
“哦……”裴冷枢缓缓应道,却不是回答这问题。
阡落随意一笑,也不出言调侃,只是那目光毫不避讳地去看裴冷枢的那只手。
“他是我师弟……我最关心的师弟。”裴冷枢攥着锦帕的那只手紧了紧,“这锦帕是他的。”
“是你最关心的师弟,却也是害你的那个师弟。我说的没错吧。”阡落说着,拍拍他的肩:“你也别这么放不开。男子汉大丈夫,不过是一个师弟背叛了就这般感伤,那还能成什么大事。”
阡落说得激动,声音也不由大了许多。裴冷枢听着,却别开头苦涩一笑:这心思,又怎是仅仅一个“师弟”可以囊括得了。
阡落见他半晌没说话,头凑近了些问:“你不会又是那菩萨心肠出来了吧?”
起了一阵风,有些凉意。
裴冷枢缩了缩肩:“怎么会,他确不是无辜……”这句话说得很轻,一字一句消散在风中,吹得树叶沙沙响了几下,又归于平静。
阡落突然笑出声来:“哈哈,裴大侠莫非是因为要和我分别了才如此忧伤吧。”
裴冷枢侧过点头,阡落依旧是向后撑着身子的姿势。“也不是头一次分别,难不成你还想我为你践行?”
“喂,你可是真一次没为我践过啊!”阡落呼地一下坐正了,似是对此无比重视。
裴冷枢俩上神色也缓和了许多:“不知有个说法你可听过。践行常常是最后的把酒言欢,一切‘一帆风顺’的祝愿都会是最后留下的念想。”
“谁说的啊,这么毒!”阡落耸耸肩,“要让我知道我给他践行去!”
裴冷枢笑叹一声,向后倒去。背靠在泥土之上,冰凉沁骨。
“你们做生意,失败过吗?”他无法言明自己问出这句话时是存着怎样的期盼。若是有,哪怕只是侥幸,也廖胜于无。
阡落却不怀好意地笑了声:“杀手也是血肉之躯。可夜刹里头有句话,叫‘没有失败只有死亡’,很有意思对吗?”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依旧是开玩笑般的语气。可裴冷枢知道他不是开玩笑。只有死亡,死亡的前一刻,目标依旧是人头。
裴冷枢突然感到全身的寒冷。风更萧瑟了。
指尖有什么划过,落入水中。
待从阡落适才那句话中回过神,锦帕已浸湿在水中缓缓往下沉。还剩了一角脆弱地浮在那儿。
“糟了!”裴冷枢喊了一句,话音未落,人已浸在了塘中。
深秋的塘水冰冷,不刺骨却足以冻得人浑身僵硬。裴冷枢一入水就打了个哆嗦。好在锦帕落下的地方并不很远,他很快就将其捞起,紧紧握住手中。
“快别傻呆着了,上来!”岸边阡落似乎已喊了他几声都得不到反应,有些急了。
裴冷枢顾不得身上帕子上的湿漉,只先讲其收好在怀中:“没事,我这就上来。”
阡落递给他一只手。待裴冷枢抑制着牙关的颤抖狼狈地回到岸上,他才没好气地说:“是没事,唇色鲜红,衣裳全干,身上还热乎着!”
裴冷枢笑了笑,将湿乱的头发理到一处,绞了些水出来。
第四十三章:异途
阡落看着裴冷枢一阵忙活,却也不过做样子一般,衣衫依旧湿漉漉地贴在身上,他却似无心顾及,只随意拧出了些水,整整衣服重新坐回原处。
“这人果然如此重要?”
裴冷枢眼中的神色黯淡了一下,似乎因一番如水消耗了太多精力,只摇摇头,又点点头,没有出声。
阡落还想开口说什么,却被一个声音打断:“你们在做什么?”
两人齐齐回头。那人正是季千骁,夜色不掩其怒气冲冲。
裴冷枢站起身,又不禁哆嗦了一下。
这时阡落也站了起来,对季千骁恭恭敬敬一个抱拳颔首:“当家的。怎么这么晚还没休息?”
季千骁没有马上回答,却是背着手在他们眼前走了几个来回,才定住。裴冷枢听到他可以压制的呼吸声,似是气恼之极,却想不出所以然。
只听季千骁语气中带着许多焦躁与愤怒:“你们两个这个时辰还在此处,衣服都弄湿了。我怎么可能去休息,怎么可能睡得着!”
阡落立在一边没说话,只是一直低着头。裴冷枢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头:“适才不过是为拾一物而跳入水中,并无大碍。还多谢季大侠关心。”
季千骁却没听他的,而是看着阡落,目光不可掩盖地流露出狠毒之色:“你们刚才在说什么?需要这般夜深人静之时并坐一处,可是什么知心话?”
裴冷枢心中一惊。他未等阡落琢磨好回答的话语,便开口:“我们两个大男人有何知心话可说?还不如几人抱着酒坛子边喝边聊得畅快。”
“是吗?”季千骁说着,向前走几步,站在他两中间对着裴冷枢,“你不觉得你今天说的话比平时都急了许多吗?你选择也是在冷玄和阡落中间,我季千骁根本够不上一个选项吗?”
裴冷枢震惊地往后退了两步。阡落在季千骁身后,却依旧弓身抱拳:“当家的你误会了,我和裴大侠只不过是……”
他的话却因季千骁的一声冷哼而说不下去了。
“你回去面壁思过!”季千骁冷冷地说道。
待阡落身影消失在院门之后,裴冷枢才缓缓看向季千骁:“我并不知道你……”
“没有!”季千骁打断他,“刚刚我太冲动了。你快回去换身衣裳吧。”说罢便欲离去。
“等一下。”
季千骁停下脚步。
“我对阡落不是那种感情,他也决计不是。”
“……我相信你。”
“对你也不是。你对我,也不要是。”裴冷枢说这句话的时候很平静,季千骁高大的身形却来回晃了晃。
“即便我愿屈居你下?”
季千骁这话说得极重。裴冷枢知晓依他的性子,他人再如何强势他也未必愿意应允。他举手投足,自然而然形成一股霸气,本应是他人臣服于其下。可现在他却自己将这样的话说出口。他说得并不响,也不强硬,可两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然而裴冷枢却是摇摇头:“我裴冷枢能有现在,全靠季大侠的救命之恩。若不嫌弃,我愿明日前往玄冥教刺杀玄冥教教主冷玄,若成功,便算替夜刹完成一项任务,也算报了恩情。从此你我,再无瓜葛。”说着,裴冷枢向他深深鞠了一躬。
季千骁缓缓回过身:“一定要做得如此决绝吗?我本想……本想,当今晚之事不曾发生过。”
裴冷枢回答的坚定:“若非如此,便是我在利用你,便是对你不公。其实……我不值得你这么做……”
季千骁对着他的方向眯起了眼,似乎看的是他身后的什么而不是他本身。许久,他才说道:“好的。路上小心。后会无期。”
“后会无期”说了,果真是下定决心不再见面一般。第二日裴冷枢收拾好行李,跟着玉展出了夜刹,再到接过一匹黑马的缰绳,季千骁都没出现。
裴冷枢突然想到自己同阡落说的那段关于践行的话,不禁心中笑笑,季千骁听到了这些话也说不定啊。
走出了些距离,向路上的行人大厅,才知道这儿是近畿一不算太繁华的城镇。而夜刹总部占去了极大一块土地。镇上的百姓都知道这儿是一户大户人家,却无人知晓究竟姓何名何,更莫提什么暗杀组织了。
过了镇上的驿站,裴冷枢就翻身上了马。也不挥鞭,只腿夹紧了马肚,这黑马就通人性般小步跑了起来。
跑出十多步,裴冷枢回头看了看。那夜刹伪装得平凡的门庭不知隐在了那座宅院后,是看不见了。
他看着晨曦变成了余晖,终于将最后一点似血的艳红也抹去,黑暗带来了些寒冷与肃杀。
其实,他与季千骁相处并非无欣喜。只是两人始终相差太多。
南方或是北方,儒雅或是豪迈,谦恭或是强势。可以相融,却不那么容易。
裴冷枢,还不想刻意改变自己什么。季千骁更是从未想过需要什么改变。
他们自小就在不同的环境中,师父或是爹娘所教的也相差太多。
自始至终,他俩还只能保持着些距离并排行着。若在想靠近些,却是不能了。
这匹马的脚程快,只过了一个月稍多些的时间,裴冷枢又站在了玄罡山下。
一路上打尖住店,避不了遇见些江湖之士。虽非刻意,却也多多少少听到了“玄冥教”这三个字。
裴冷枢心中大叹:只怕现在,玄冥教还比当初寒水教被议论得勤。
他摇摇头。既已如此惹众恼怒,自己动手也无甚可担忧的吧。玄冥教交给其他人,虽未必能成大事,至少也不会被灭。而自己,多活了一年的命,便也这之后还回去,落得干净。
此番打算,是他在跟季千骁讲之前就想好了的。当时却也是出于无奈。可一路上细细想来,大概也算是最好的结局了吧。只自己的私心又多满足了些。
他将马交给迎上前招待的店小二,落座席间,叫上一坛花雕酒一碟卤牛肉。一碗酒下肚,顿觉豪气云天。这心事,到底是多久没放下了啊!
趁着小二端上卤牛肉,裴冷枢随口问道:“怎么今日生意不太好的样子?”
“诶哟客官,您不是本地人吧?”小二将抹布甩上肩膀,凑到裴冷枢耳边,声音却是丝毫没减小,“我们这儿啊,生意不知冷清多久了。还都怨这玄罡上的劳什子玄冥教给闹的,且不说寻常百姓,连身上带刀带剑的,也都绕开这条路走了。”
裴冷枢心下一惊。这茶馆确是坐落于附近几个村镇的交通要道,往日人来人往络绎不绝。遇上好季节,这茶馆中还空不出位子。他略微扫视了一番四周,却是仅其一人。
这小二回头看了看,才又凑进了些,压低了声音:“我悄悄跟你讲,我们老板啊,也琢磨着关门大吉了!你说这玄冥教怎么就这么缺德啊。诶,看你带着剑,知道玄冥教吧?”
裴冷枢食指在瓷碗边上划了划,“嗯”了一声。过了会儿,见小二还站在边上,才反应过来,从钱囊中取出一块碎银子递给他:“多谢这位兄弟。”
小二掂量掂量银子,吆喝一声:“客官您慢用。”又跑去点门口了。
裴冷枢看这桌前。瓷碗磕掉过一个小口,木桌上也有些无条理可寻的刀剑痕迹,不过都挺浅的。想来这家茶馆也是在这一处经历过些江湖风雨的吧。
人说,江湖风云,斗转星移。只是这些,仿佛来得太快。
他突然想起师父跟自己说过,当年那个算命先生说过,玄冥教“冷”字辈的弟子终是要为了这个教主之位反目成仇,这玄冥教将来是要败在这一辈手上。他们师兄弟八人无人相信,唯独冯洌凭冯师叔为此终生没收过一个徒弟。
原本他也不信。算命现成常常说得玄乎,似是而非,将你捉弄得晕头转向。可说到底,无非是挑了些玄妙之语来诓人。可此时想起这些,他却觉得有些悸动。
又一碗豪酒入肠,三分酿成苦涩,七分化作一声长叹。
他不信佛的普渡众生,却偏信生死轮回。他不信佛的积善成德,却偏信因果报应。
烈酒可烧肚。此刻,裴冷枢也觉得又些火辣辣的疼。疼得眼睛也泛了红。红得,看见了满山路上的死寂的枯红。
第四十四章:束缚
玄罡的山紫冥的峰,奇、险、峻。若非有一定的功夫底子,想要上得玄冥教着实不易。
裴冷枢自五岁时第一次陪师父下山起,已不知走这条山路走了多少回。初时也走得颇吃力,要上官洌德在前头不时得停几步,呼哧呼哧地才上去。后来也不知何时开始成了自己一人上山,施展开轻功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能从山脚下上到紫冥峰。再后来,次数也不多,只是那么三两次的样子,自己却是又走得慢了。因为冷玄也跟着在自己后头。
可现在想来,只怕那时是自己多虑了吧。冷玄既可战胜教中其他数人仅输于杨冷云,又怎会这段山路上不去呢!
这回,裴冷枢上山却没再用轻功,只是一步步迈着。自己已不算玄冥教弟子,按理这功夫是不可再用。身在夜刹之时终日无事拿来练,也没想到这层。现下离玄冥教仅百丈距离,心下则是惴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