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怀中落下一杆梅枝,梢顶的朵朵梅花如凝脂玉,冷香暗来。司青握着梅枝,仰起脸:“给我的?”重瞳在夜色里深幽明亮,唇角仍挽着淡笑:“今年没来得及准备花灯,本公子就借花献佛了。”
“我又不是佛!”他下意识地反驳,又问:“你不是说要一个月后才能回来么?”
男人淡淡回答:“事情提前解决了,就提前回来了。”忽然又捏了一把少年的脸,笑道:“谁叫我最是舍不得我的亲亲小厮呢!”
“切!!!”忽然想到洛春城方才在汤池里睡着时,眉宇间掩不去的淡淡疲惫。
司青默然不语,低头看着怀中的梅枝。洛春城催着马,轻快疾行在窄巷之中。
终于出了小巷,迎上红莲夜市的璀璨繁华景象。街角偏僻处,洛春城俐落地跳下马,一甩缰绳,四周环顾,问马上的司青:“我们先去灯河看看,如何?”
“灯河?”司青有些惊异,“我怎么没听说过!”洛春城挑眉,戏谑地看着他:“这不就听我说过了!”意有所指的目光落在他紧紧环抱坐骑脖子的手臂上,“还不下来?对我的马恋恋不舍了?”
司青身体一僵,又听到洛春城说:“需要我抱你下马么?我倒是很乐意为美人效劳的。”少年想也不想便白了他一眼,“切!我不是美人,也没那福份。”小心翼翼战战兢地挪动身体,慢吞吞地滑下马背。
大概是他的动作靠成了千日的不适,它撅起前蹄,直起身子奋力甩下包袱。“救……”司青的惊呼噎在嘴边,紧紧抱住洛春城的腰。心又是扑通扑通地跳起来,脸涨红。被马甩出去的少年被眼明手快的他接住,紧紧地揽在怀里。耳朵贴在洛春城怀里,听到了急促的心跳声,也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洛春城的。
司青抬眼一看,洛春城已经低下脸戏谑地笑问:“美人,好福份呵——”他立马定了心,跳下地,拍了拍衣服上根本不可能存在的灰尘,转脸看向洛春城:“走吧,不是要我陪你去看灯河么?速去速回,小的困着呢。就算是仆人也是人,也有仆权吧。”
洛春城乐了,“我只知道主人有主权一说,还不知道你这小厮有仆权呢——”眼波流转,瞟向少年犹带绯红的脸蛋。
被他这么斜眼看着的司青忽然就红了脸,心扑通扑通跳起来,一时就扭扭捏捏起来。心道怎么自己这付纯情小女生的样子,又不是女人,居然被一个男人看得心跳加快!于是脸色又是红一阵又是白一阵,变幻无常。
洛春城的目光蓦然一沉,抬手扣住少年尖巧的下巴,指腹轻轻摩捻着。大抵是还未长开的稚生男童,肌肤光滑紧致,如刚剥了核的鸡蛋一般。十四五岁,正是秦楚馆中娈童小倌们最吃香的年龄。他缓缓倾身向前,凑近那薄嫩的菱唇。
动作突然顿住。“我不是女人。”少年清朗的嗓音响起。司青后退一步,顶着倨傲的眼神,倔强地瞪着洛春城。连下巴也是倔强地挺起。
洛春城怔了一下,看到昏暗中少年琥珀般的眼眸倔强又明亮。
两人头顶一盏花灯随风轻晃,昏黄灯影摇曳中,夜风薄凉,少年散落的几缕发丝随风飞扬。
洛春城突然就失笑,拍了拍他的头,说:“走吧,我们去看灯河。”牵起他的手腕便走向人流。
人流之中,两人的交谈渐渐被淹没。
“我说,我不是女人!你听到没!别拿看女人的眼神……”
“没人说你是女人啊,小司?若你要明天开始改穿女装,本公子尊重仆权,自然是不会干涉的……”洛春城抽出长笛,在指间把玩不断,唇角笑意微微。
“你!!!”少年又气急了,结果只换来男子大笑。他郁闷不止,尽管低着头自己向前走。没看到头顶垂落的目光,一双重瞳温和明亮。
第八章:花市灯如昼(一)
一条蜿蜒灯河之上幽影静谧,盏盏泛水之下的荷花灯倒影了一朵朵光华,端得是不似在人间。不时有小舟或花船破水而过,留下哗哗水声及推杯交盏的喧闹人声。河水静流灯影静明,与红尘繁华格格不入。司青坐在船尾,看船头的洛春城划舟。洛春城见他那傻乎乎的呆样,挑唇一笑,“小司,怎么看的傻了?”少年脸一红,幸而夜色遮掩看不真切,仍是扁扁嘴辩驳道:“少自以为是了!天下又不是只你长得好看。”洛春城仍是笑,不再说话,划着小舟载着两个往河心灯影深处去。
司青低下身来,去捋那绚明的河水。彻骨的冰寒钻心而来,灯影和着幽黑湖水从他掌间滑过,精致灯盏擦过他垂落在水面的衣袖。他收回了手,手指已经是冰僵通红。衣袖下摆也被冰寒的河水浸湿,渍渍地滴着水。
洛春城原本扭过头去远处岸边的灯市,听到滴嗒水声回过头来,眉尖一拢,便伸手过来捏住他的指尖。冰寒彻骨。责备道:“这回冻着了吧。”他话里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双手却合拢了少年尚纤细的手掌。
“我乐意。”司青想也不想便回了一句,看到男子蓦得冰沉的眸光,缩了缩肩膀,咕哝道:“这河水很漂亮……忍不住就……”想伸手去摸了摸。他的双手被收进男子的掌心里,暖融融的热流往肌肤交贴处涌进身体里,一阵阵的暖。
洛春城把真气往他手心里输,不温不火地训着他:“明知道早春的天寒,还尽把手往水里拢。我倒看不出来这河水有什么美的……”司青看向他,怔忡了下。洛春城已经放开了他的手,极快地捏起他的下巴尖偷香一个,然后笑道:“傻样!”不意外地少年狠狠白了他一眼,用力擦脸颊,然后忿忿甩袖,骂道:“小人!!!”
洛春城不以为意,乐乐呵呵一笑,自己低下身来捋河水。司青低下眼,倔拗得不说话。洛春城眼瞥向河心的灯影,半张脸隐在灯影里晦暗不明,沉声说:“再极致的美,背后也是早已腐朽的肮脏。”
司青回过眼来看他,一时怔住些。那人双手交替着划桨,雪裳后衬着幽静灯影,乌黑发乌黑瞳的颜面不知怎得竟朦胧成雾气一片。他心一紧,忙用力揉了揉眼睛,看到男子还是好端端地坐在对面,两人依旧膝抵膝,这才不自觉地放下心来,说:“主人……”
洛春城弯眼一笑,看着他说:“本公子今日特许你可以直呼姓名。”他撇了撇嘴,仍是说道:“洛春城。”一只大掌压上他发髻,揉了揉,原本就乱的头发现下更乱。绵软的发缕落下来,被风吹得擦过眼睛。司青下意识地往后仰,躲开了他蹂躏的凶掌,却不小心颠得小船晃荡。洛春城扶上他的腰,帮他稳住了身形。
哗啦水声响起,原来是靠着边上放的木桨在晃荡中撞进了河水。几盏荷花灯被打湿了火焰,沉下水去。司青心有余悸地瞪着河面上那两只木桨,一时有些奇怪:“那花灯明明是纸木做的,怎么会沉下水去?”洛春城捋顺他凌乱的发,把发缕压到他耳后,一边笑道:“你当洛川是什么寻常地方,用纸木做荷花盏?”躬腰捡起一盏荷花灯,递给司青让他自个儿看。
花灯一落到手上,司青惊讶地张了张嘴,掂一掂,那花灯居然端得是沉实。洛春城斜唇一笑,说:“你看看那底座,那花盘,那灯纱。这才是洛川城的荷花盏,只此一家。”少年依言查看了一番,最后端着那荷花盏傻掉,张了张嘴好几次说不出话来,最后挤出一句:“感情儿这灯是镶珠镶玉的,华丽的紧。”感叹道:“太奢侈了……”
话虽如此,司青心里却是实在对这精致物样喜爱极了,端起荷花盏来细细地欣赏。纱薄金珀的荷花瓣后,那红烛燃烧出噼剥声响来,火焰被风吹得一摇一摇偏又不会灭,极是耐燃。不经意间低头一看,幽黑的湖水里有几朵袅袅下沉的光,他又更是惊奇:“难道……”
洛春城朝他挑眉浅笑,问:“喜欢么?”横笛挑起少年俏俏的下巴尖,神色轻佻。
司青避开了他的短笛,轻巧一笑。“嗯!第一次知道天下有这样的东西。”回过眼仍是看着眼前那荷花盏。
“喜欢就好。”旋收回笛,洛春城摸了摸少年的头,撑着下巴看他欣赏荷花盏的模样,那单纯的笑干净的眼神,毕竟还是个孩子,什么时候都能无忧无虑。他的唇角慢慢弯起,只看着司青淡笑。隔着荷花盏的灯焰,洛春城一双如夜的重瞳也染上了明黄的灯影,瞳底有两抹簇烧的火焰在摇摇曳曳。
夜风吹过,卷来早春的春寒。红莲夜市繁华几何,都不过是在河两岸,仿佛都与河心灯影里的两人无关。洛春城敏锐地看到司青不觉发瑟的打冷噤动作,说:“该走了。接下来还有花市。”
司青拽着荷花盏不肯放手,抬起眼来望着他,问:“我可以把它带回去么?”洛春城笑了一笑,“我给了你自然便是你的。”闻言少年低下眼,扫视过一大片的河灯,眼神中全是惋惜,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做人不能这么贪心的说。
司青小心翼翼地捧着那盏荷花灯,洛春城却探手过来取了灯拥进水里,夺过他的手来。眼看着价值连城精致唯美的花灯砸进水里后再也没有浮起来,司青怒容满面地瞪向他,“又说给我了?!”鼻尖被男子温热的手指刮过,他脸色一阵窘红,便听到洛春城低沉的笑:“这一河的灯都是我洛春城的,明天我便派人全送了给你。你还担心什么?难不成你想带着盏灯去挤花市?”
司青一想也对,便只努力要把手抽回来,边问:“不是说要去花市么?你拖我手干嘛?你还要划桨……”他拽回了手,洛春城却更过分地把手臂缠上他的腰,“桨不要了,我带你去兜兜风。”不安的预感浮上司青心头,下一瞬间洛春城已经揽着他飞出去,掠影浮波,足尖点过一河花灯,翩翩往河岸而去。
司青吓得捂起眼,却听到洛春城低笑:“莫怕。睁开眼睛看看,这才是真正的美景。”他睁开眼睛,看到一河虹织灯影越来越渺茫,被烟雾似的光笼住了,突然想起前世看过的关于此岸彼岸的佛教传说来。在地狱此岸与极乐彼岸的黄泉川上,是不是也这样至美?
两人共坐过的小舟和木桨仍在河心的灯影里,渐渐在繁华里模糊起来,然后再也看不见了。洛春城已经带着他过了河,落在岸边的洛水阶上。那洛水阶一直由河水里延伸到岸上的街市里。
“花市在那边。”司青还在发怔,洛春城已经拉起他的手往不远处的人流去。
第九章:花市灯如昼(二)
洛春城一直牵着司青往人流里钻,手拽着紧紧的,灯影之中悠荡的宽袖下一大一小两只手叠在一起,被空空落落的袖摆掩去,倒是看不出分毫的亲疏来。自背后望去,犹是稚生的少年并肩跟丝绣墨衫的俊逸男子走在一道,也分毫不损了那灵透的气息。
人流拥挤,洛春城只拉着他钻来钻去,却是往人群围集的中心而去:花市灯街。一盏盏沿街四横悬挂的花灯,或玲珑或精致,端得是华美不似寻常。时不时听到或是风雅的书生公子站在灯下品头论足的声音,女子的脂粉香气以及贵族世家的熏衣檀香混在风里四散。
“啊!”旁的人流拥过来,司青的身形阻了一阻,抬起手来挡眼,一时受不了推挤,不知是谁脚步凌乱踩了他一脚,竟叫出痛来。他恼了,暗道倒霉,左张右望去寻罪魁祸首,却手臂被一扯向前,洛春城将他护在了怀中,低下头来问:“被踩到脚了?”
那干净清冽的松叶味儿淡淡地绻缱鼻间,带着山林的清爽绿意。司青脸仍是不自然地红了,推了推洛春城,“没事儿。”洛春城挽唇一笑,拍了拍司青的头,竟自揽了少年的腰一路护着他往人群里钻。再没让他受过拥挤就是。
司青一路行来,目光只紧紧落在腰间那只手上,见到那如天作之物般的修长玉净的长指,咬着下唇不说话。洛春城一路护着怀中少年来到人群核心里,他这才看到竟是一帮子的才子佳人围着盏朦胧灯影,喧喧嚷嚷的。那盏朦胧灯影却是藏在琉璃剔透后的精致绝伦。洛春城挑眉间已经将花灯完全估量完,然后就是笑意深长。南地,安氏商族的琉璃灯。低下头来,果不其然看到司青已经眼睛发直地瞪着那盏灯。
就在司青震惊地瞪着那盏灯样时,耳边有人呵着热气用低沉魅惑的声音缓缓道来:“小司,喜欢这玩意儿么?”他呆呆点头,心底里其实已经震憾到无以言喻。洛春城低着头在少年薄巧的耳廓旁轻笑,说道:“那是南地商族传历几代的琉璃灯,特意趁着红莲夜市放到灯谜会上来展示的。一盏,”他的语气不经意间顿了一顿,带着刻骨的慵懒。继续说道:“值万金。”轻轻一笑,说得极其残忍:“小司,你可不值万金喔。”
司青垮下肩,苦了脸。心道自己生平两世一不嫖二不赌三不吸毒,真真是良好公民,只有一个收藏精致小物样的癖好。可自从在这洛川城重生之后,便频受打击,因为他一穷二白为人奴仆,平日里攒下来的钱还不够抵人一盏灯。
洛春城见他沮丧的表情,笑得更深,揽在他腰间的手臂下挪到了他髋间,手指交替敲打着青衫。他说:“小司,你若喜欢,可求我买来。”意有所指的目光跟少年对上。司青闻言仰头瞪他一眼,仍是想也不想地拒绝了。洛春城直起腰来,仍是看到他收回了瞪自己的恶狠狠的目光,转而痴迷地凝视着那盏琉璃灯。他摇了摇头,无奈至极,问:“你当真不愿求我,小司?”
这回却是连白眼都懒得给他了。司青的目光一一扫过那银棱金角的花灯框架,还有那辗转切割剔透磨光的琉璃面,珠玉镶嵌的灯座。端得是精致,端得是举世无双。却见一众人只围观而不亵玩,更无顺手牵羊觑觎之辈,一时极是好奇,便请教洛春城:“怎么这般好的物件,他们也敢当众拿出来供旁人玩赏?不怕被人偷了么?”
话语刚落,司青便被敲了个不轻不重的栗子。洛春城责斥一眼,不温不火地说:“我交待给你的那些洛川文记可是白读了,小司。”少年这才心虚地想起来,洛春城确实给过自己这样一本东西。当下有些气弱地抗议了一下:“你给的那叠东西都比我高,谁还想看啊……”
当下又被敲了不轻不重的一下,司青捂着脑袋讷讷不说了。那个叫郁闷。洛春城抽出长笛来在掌间把玩,边没好气地解说道:“每年洛川城的灯会,各国各地的商家都会捐一些物件出来展示,一来可分享库中玩物为世人所知,二来……自然也是借着洛川灯会之名,为自己的商行宣名。你呀!”
就在司青慢慢在他的叙述里放松警惕垂下双手时,洛春城的笛端敲在司青脑袋上,仍是不轻不重一下,然后他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说:“都来这住了一年多了,还对这地方一点常识都没有!以后若是被骗了,不定还帮着数钱银呢。”
自然地,司青满头黑线。“我至于那么笨么我!我只是对它不感兴趣而已。不感兴趣的东西谁要学。当初你逼我习武时不也……”他突然一把捂住口,知道自己说漏话了。抬起眼来偷瞄洛春城,却见他在昏明不定的灯影之中看着自己唇角呤笑眉眼温和,眼底那些好笑又好气的光芒如子夜河水里倒影的漫天星子。